找个树洞说话
人总还是需要独语的,信仰有时候也像只老树洞,我不知道忏悔室格窗后的神父,会不会嫌人话太多,但上帝是不嫌烦的。这个世界似乎只有他有许多空闲,并且绝对保密。可惜他有时会有反应,就像扔进树洞里的话突然长出植物来,显明了种子的属性,让我不能回避。
六月的洛杉矶原本该像春天,海洋气候,早晚是很有些凉意的,今天却反常的热,仿佛是夏夜。夏夜是属于童话的时段,我的童话早就离开了我,藏在房间的角落,或是零零碎碎地掉在记忆的缝隙中。
想到童话就想到了树,我喜欢非常大的树,老树。在洛杉矶和旧金山之间,有一片红杉树林,我在小说《红墙白玉兰》里特别描述过它,那些树的特点就是巨大并古老。过了八百岁的树,就脱尽了树皮,裸呈出银灰苍白的主杆,极光滑,笔直粗壮地立着直指高天,我喜欢它们圣洁的肃穆。林中也有许多没到八百岁的树,样子却更像老爷爷,黝黑粗糙的树皮和藤蔓纠缠着,像一把老胡须。
在西方的小说和电影里都看到过,趴在树洞上说话的事,那是有树的地方的童话。中国有这个说法吗?我没什么映象了,既便有,对于我这类生长在高楼林立中的人也是淡漠的。中国人太多、树太少,要说话,便会很自然地找个人来说,因为找人比找树容易。找不同的人,喝不同的东西、也就倾述着不同的心里话,友情常常就是建立在这些掏心窝子的倾述上的。
美国不行,原本人就少,又还特注重隐私权,你去找人家掏心窝子说一通,对他却成了负担,成了尴尬。
今晚,突然很想有个沉默的深潭般的树洞,博客是不能代替的,博客有人看,话说得穿上衣服……博客也不像大树,缺了份大树般仿佛的人气人形。也曾尝试在海边丽日中,坐到一个不懂中文的流浪汉身边,把他当棵树。可惜没说多久,他就走了,想来是不愿受干扰。
抛在树洞里的话会如何呢?会不会像种子一样长出点什么,那就可怕了。但若要它包着大团在我心里都要爆炸的东西,在黑树洞里沉默、干瘪下去,最后悄悄地化为尘土,这又让人觉得失落。话们是否也争话权?最诚实的话,最需要说的话,都是没有人要听,也不能让人听的,只能放进树洞里。它们在树洞里会建个王国吗?还是保持散淡的农耕,甚而是消遥无为呢?
这世上,树越来越少,老树更少了。我在中国旅游时,间或也看见些老树古树,大多被圈在仰慕中,骄傲轻浮得很,不屑听人的话了。人总还是需要独语的,信仰有时候也像只老树洞,我不知道忏悔室格窗后的神父,会不会嫌人话太多,但上帝是不嫌烦的。这个世界似乎只有他有许多空闲,并且绝对保密。可惜他有时会有反应,就像扔进树洞里的话突然长出植物来,显明了种子的属性,让我不能回避。因此,人会称天为镜,我自己也写过一篇《天眼为镜》,只不过人大多不想天天活在镜子面前。人对天原本没什么可隐藏的,但人呼天时,有时并不都想让良心被喊醒。
今晚的我心里想要个昏黄的老树洞,天却突然收敛了光芒,在我面前做了个老树洞,我就没话了,只是倒进去许多眼泪。
【作者简介】 施玮,诗人、作家。六十年代生于上海。祖籍江苏苏州。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作家班学习。干过工厂技术员、团干党干、总裁助理、文化公司经理、诗歌编辑、书商等。1996年底移居美国,攻读圣经文学博士。获美国西南三一学院硕士学位。现居洛杉矶,从事写作、编辑、出版、电视栏目主持及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