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吕乐电影《美人草》
有法利赛人来试探耶稣说:“人无论甚么缘故、都可以休妻吗?”耶稣回答说:“那起初造人的,是造男造女,并且说:‘因此,人要离开父母,与妻子连合,二人成为一体。’这经你们没有念过么。既然如此,夫妻不再是两个人,乃是一体的了。所以,神配合的,人不可分开。”——《马太福音》19:3—6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管在什么样的年代,也不管处于何种环境中,美都会使人怦然心动,心向往之。不过,美人的际遇在不同的年代、不同的环境中则会不一样:和平岁月,美人或许会得到人们的欣赏与关爱;而在凶险的时日,美人则可能如泥如草,任人摆布。人们对美人的追求更是千差万别:有人一往情深、百折不回;有人浅尝辄止、知难而退;有人幸运,得来全不费功夫;有人阴险,不择手段不脸红。
《美人草》讲的就是一个美人与其追求者的故事。叶星雨幸而是一个美人,天生丽质,灼灼其华;她不幸是生在这样一个年代,处在这样一个环境中。这个年代、这个环境对于美是漠视的,对于一切个性化的东西都是拒斥的,它所要求的是整齐划一、步调一致。无论你身轻似燕,还是体壮如牛,都必须把自己的身体包裹在统一的绿色军装之中;无论你是西施美貌,还是东施陋颜,都得上山伐木,收工时还得带回来一根毛竹;无论你是独生宝贝,还是兄妹成行,都必须来到偏僻的山乡经风雨,见世面,接受劳动人民的再教育。这就是那个年代的推崇,那个年代的时尚,只是它不是自然形成,而是强力实行的。不过,就是在这样的高压之下,人们的爱美之心还是在潜滋暗长,并且以或明或暗或高或低等不同方式表现出来。
青梅竹马的优势
袁定国与叶星雨是青梅竹马,他具有天然的优势,他也一直在锲而不舍地追求着叶星雨。作为一个积极分子,他把那个时代的观念当作了自己的理想,他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把这个他们所不属于的地方变成属于他们的。他的这些想法都是真诚的。当林山提出谁把刘思蒙引出来就把回城的指标给谁的方案时,只有他一个人提出反对,他问:“那么理想呢?”可见这时候时代的理想在他心中还是具有非常崇高的地位。但是,他也有自己的私心,有自己的打算。他知道叶星雨最大的愿望就是回城去照顾身患重病的父母,如果他能够帮助她实现这个愿望,无疑会更加稳固他们之间的关系。他愿意为之付出艰辛和努力,但他也知道按照常规的方式运作希望渺茫。在原则与利益之间,他是一个犹疑者,情感上想坚持,可意志不坚定。他开始反对林山的损招,但最后还是自觉不自觉地情愿不情愿地同意了,并且同大家一起去镇上搜寻刘思蒙。这时候在他心中展开的,实际上不是他的理想与利益之间的冲突,而是良心与私心之间的争斗。设下计谋大伙一起去收拾刘思蒙,在自己的良心上是通不过的,他毕竟是一个善良的人;但刘思蒙是自己的情敌,而且还有得到回城指标的诱惑,所以他禁不住了。他没有想到,正是他在原则上的妥协断送了自己的爱情。叶星雨从这一行为中看到了他的自私与懦弱,反而在情感的天平上倒向了成为众矢之的的刘思蒙。
当然,袁定国并不甘心这样的失败。他觉得叶星雨应该是属于自己的,所以,后来,他还是以叶星雨的名义,把刘思蒙骗到自己的连队,让刘遭受了仇恨他的队员们的痛打,也让刘对叶星雨产生极大误会并且完全失望,从而成全了自己。他用这种不光彩的方式得到了爱情和婚姻,但他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是一个细腻而敏感的人,他知道成为了自己妻子的叶星雨仍然不能忘怀刘思蒙,所以,每当有了刘思蒙消息的时刻,就是他最难熬的时光。他在一种极度的不自信与不安全的状态中努力支撑作为丈夫的角色,最后终于心力交瘁,过早地离开了人世。他临终时,虽然对妻子说不后悔,但其实他还是后悔了。他把自己不久于人世的消息告诉了远在海外的刘思蒙,这也许是他忏悔和补赎的一种方式吧。
特立独行的魅力
刘思蒙从来就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他一直具有反叛精神和反叛力量。从一开始,他就看到当时所崇尚的理想是不切实际的,所以,他要用另一种方式来设计和度过自己的青春。这种方式在今天看来,也仍然不合适时宜与显得另类,但在当时确有其迫不得已的缘由。他能够调遣洪椿坪的大小孩子为他“工作”,也可见他有相当的智慧和组织能力。当然,他身上真正闪光的地方在于他对美的敏感与大胆追寻。在回知青点的汽车上,他能够从绿军装的外表下一眼看到了叶星雨的惊人之美;他也能够在紧迫之中,急中生智帮助叶星雨搭上汽车;他更敢于对这个他第一次见到的陌生女子说:“你真好看!”在大家都忙于修理地球时,他给自己找到了一个树上的逍遥之地,他练习绘画雕塑,收集化石标本,他的想法和行为都超出了这个时代。正是他的特立独行和大胆率真吸引了叶星雨——她外表上温文尔雅,但骨子里刚直不阿,同时,他也遭到了众人的嫉恨。他用自己的方式为叶星雨弄到了回城指标的申请表,显示出在现实事务中比袁定国更有能耐。他面对遭暗算的危险也不愿放弃对爱情的追求,这种坦然与气魄终于赢得了叶星雨的芳心。当然,他还是太年轻,他没有能够识破骗局,自己遭到众人的攻击,也深深地误会了叶星雨。这使他们失去了相聚的宝贵机缘,没有了解真相就天各一方了。这是命运的捉弄,更是自己的疏忽。
叶星雨本质上与刘思蒙是同一类人,就是不随波逐流,对生活有自己的见解和看法。她喜欢袁定国的踏实与沉稳,但她更欣赏刘思蒙的胆魄与机智。如果没有那次致命的邂逅,也许她会和袁定国共同度过波澜不惊的一生,可是遇到了刘思蒙以后,内在的心境和外在的轨道就不完全一样了。这是她生活中遇到的第一个敢于当面对自己说“你真好看”的男人,而且在后来的事态中,他越来越显示出了自己执著的魅力。叶星雨在一般的事务上可以随大流,与大家一致,但在一些重要关头,却能够坚守自己的原则与信念。她当然非常渴望能够得到回城的指标,回到家里去照顾年迈多病的父母,但她决不允许拿别的东西来作交易,尤其是以出卖和伤害他人为条件来换取。所以,她没有像有些人那样以自己的美貌为资本去贿赂那些掌权的人物,即使对方发出了这样的暗示,如那个要她“有困难找组织”的干事;她更断然拒绝了众人要她引诱刘思蒙出来招打的要求,而且在意识到刘思蒙处于危险之中时,机智而果断地令刘思蒙逃脱。她不愿意做利益的奴隶,也不屈服于众人的恶念。这使她超越于众人和环境,使她更加地熠熠生辉,光彩照人。
当然,她也没有能够逃脱出他人的算计与命运的掌控。在她即将回城之际,袁定国设计使她和刘思蒙之间发生了致命的误会,她努力想找到刘思蒙予以解释,可惜怎么也找不到他的踪影。不知道回城之后,她是否继续作过这样的努力,影片只告诉我们,她终于得到刘思蒙的信息时,已经是袁定国的妻子了。她去赴从海外归来已经成为著名画家的刘思蒙约会的那场戏耐人寻味。接到刘思蒙的电话后,她决定冒雨去赴会。她特地回到卧室换上了一条好看的裙子,就像一个少女赴第一次约会一样。丈夫推门进来,都使她受到惊吓,不假思索地问:“你干吗?”可见,这时候,她的心已经完全回到刘思蒙身上了,而自己的丈夫反倒成外人了。赶到约会地点时,她下了车,正满怀期待地要走过去,可是迎面疾驰而来汽车溅起的雨水弄脏了她漂亮的裙子,也把她的心境完全破坏了。她随即转身回头,还是乘送自己来的这辆车回去,也不顾司机说她有毛病。她是爱美的,她不愿意破坏自己在刘思蒙心目中的美丽形象。这是一个以美为皈依的女人,她保守心灵之美,也看重形体之美。她希望留给人美的回忆。
林山与卫红是影片中的另一对恋人。他们也在以自己的方式反抗那个时代的观念,如林山敢于大闹伙房,争取知青的权力,并不因被关禁闭而磨损其斗志,但他们的思想并没有超出那个时代,他们的反抗也仅仅是凭血气之勇,且夹杂着私心与错误。林山提出谁引出刘思蒙就把回城指标给谁的方案,出于报一箭之仇的私心,也兼有为袁定国抱不平的义愤,不管怎样,格调不高,是无聊与空虚的表现。卫红之所以同意,一是因为她自己兄弟姐妹多,回去了都没有睡觉的地方二是由于她要让林山高兴和开心。她没有什么坚定的原则,只是随从别人的意见。在告知刘思蒙行踪这件事上,她有过挣扎,但还是做了,她觉得大家的意思应该是不会错的。但在事情发生之后,她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生活也给了她惩罚:她收工下山时滑倒了并且被毛竹刺中,就这样失去了年轻的生命。她最后的遗言是:星雨,请原谅我。每一个人在这样的重要事件中都显露出他们真正的面目。大部分人同意林山的方案是因为他们自己回城无望,也是由于生活的无聊;吴干事则是要在这样的事情上捞好处,占便宜;郑营长倒是一个真诚的人,他果断地阻止了械斗,他为卫红意外的死亡深深地自责,以至于神志失常。他是真正为理想而奋斗的,但可惜这理想不是真正的理想。他与卫红一样都是悲剧性人物,是那个时代的牺牲品。“瞎子岂能领瞎子,两个人不是都要掉到坑里吗?”(《路加福音》6:39)
缘分是什么?
影片很巧妙地运用电影语言来表达对生活的思考和感悟。如那几个由和尚引领着的麻风病人和那座大家经常走过的木桥。麻风病人在影片中出现过三次,最初是在叶星雨追赶回知青点的汽车时,他们几个被车上的人从汽车上赶下来,他们的盖头也被从车上扔下,还从车上甩出几声咒骂的话。众人对他们唯恐避之不及,他们才是被社会无情抛弃与遗忘的人。第二次是在木桥上,刘思蒙和山里小孩正送叶星雨回知青点,小孩惊恐地往回跑,刘思蒙在躲避之余则拦住了引领的和尚,问自己与叶星雨是否有情缘,和尚略略一顿,随后回答:有情是情,无情也是情;有缘是缘,无缘也是缘。刘思蒙茫然不得其解。最后一次还是在这个桥的桥头,在埋葬了病逝的袁定国之后,叶星雨与刘思蒙这对暌违了二十多年的情人终于重新走到了一起。这时候,几个麻风病人再次从旁边经过,只是他们已经去掉了盖头,显然他们已经痊愈了。可以看出,影片是试图用佛教哲理来解释和评判生活。刘思蒙和叶星雨之间有情,却被无情的命运断开;他们默默保存这份情感的时候,终于又续上了这段情,正如那些麻风病人得到了最后的医治。刘思蒙和叶星雨之间有缘,所以在汽车上邂逅;他们之间又无缘,所以被误会所拆散;当他们不去主动寻找时,这份缘又来到了他们的身边。
这当然也算是一个很美丽的解释,也满足了人们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愿望,可是在这种解释中,我们关注的只是他们两人,而忽略了袁定国。他被作为一个过程扬弃了,被作为一个手段牺牲了。其实,这是不公平的。袁定国即使在追求爱情的过程中采取了不该采取的行为,但他在婚姻中还是应该得到他的权利——妻子全部的爱。叶星雨在这点上是有过错的,如果刘思蒙是她的真正所爱,她就应该努力寻找,或者苦苦等待;而既然最终选定了袁定国,就应该忘却过去,把整个的身心交给现在的丈夫。但她的表现似乎多少有点像“身在曹营心在汉”,而恰恰是由于她这种内心的有所保留,才使敏感的袁定国受到了致命的打击与伤害,并且构成他患病与早逝的真正根源。至此,我们看到,在这个美丽的爱情故事当中,还是有一些不那么美丽的东西。
从基督教信仰来看,男女之间的相遇、相识、相爱,不是偶然或者缘分,而是神的看顾与安排,是神的美意原来如此。圣经说:“人要离开父母与妻子连合,二人成为一体”(《创世记》2:24)就是说,婚姻是神给人类的美好礼物,而爱情的目的在于婚姻。以婚姻为目的、在婚姻之中的爱情与性是神所喜悦与祝福的。神会给那些真诚盼望、认真准备、耐心等候的人以婚姻,就像神把夏娃领到亚当跟前一样。神也要人悉心保守、保护婚姻:“神配合的,人不可分开。”(马太福音19:6)婚姻的目的在于反映神的形象,促进夫妻双方的成全、增进彼此的幸福并且培养敬虔的后代。而在影片中,我们看到袁定国的婚姻动机是有些自私的,他想要不惜一切手段拥有或者占有叶星雨的美丽与青春。他和叶星雨的婚姻并没有达到神所要求的“成为一体”——灵与肉的完全交融与结合,而是各有心思。刘思蒙也并非无可指责。首先,他要是真正爱叶星雨,就应该努力去了解真相,消除误会,赢得爱情、收获婚姻。其次,在叶星雨已经步入婚姻之后,就不应该再来搅扰她,就不应当以偷约的方式以旧情人的形象试图再次进入她的生活,而应当以老朋友的身份大大方方地访问他们家庭。再说,他早也应当寻找和开始属于自己的婚姻生活。
影片的这样一种处理是把爱情与美奉为至上理想了。实际上,爱情应该趋向于婚姻,而美丽也应该从属于真理,而不是相反。归根结底,爱情的不成功,往往在于我们没有准备好;婚姻的失败,则是我们常常误解和错待了它;而所谓的缘分,只不过是我们掩饰内在虚弱和沸腾欲望的一个巧妙借口。追求爱与美是每个人固有的权利,但还应该有比之更高的原则,那就是对每一个生命的理解与尊重,对神的旨意之倾听与顺从。只有不违反原则的追求才是美的,也只有这样才能够追求到真正的美,否则,一切都会在瞬间发生根本的扭曲与转变,而所谓的伊人,则仍然在水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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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石衡潭,本站作者。1963年出生于湖南长沙,北京大学哲学博士,美国伯克利大学访问学者,香港第三十届汤清基督教文艺奖得主,超星数字图书馆“名师讲坛”讲员,现在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从事基督教研究,副研究员。曾经在《世界宗教研究》、《哲学门》、《文化中国》等海内外学术刊物上发表专业论文、译文和在出版社出版专著共计三百余万字。主要著译有:《电影之于人生》(著作,山东画报出版社,2008年,获第三十届汤清基督教文艺奖),《电影之于人生二集》(著作,山东画报出版社,2010年),《东风破——论语之另类解读》(著作,山东画报出版,2009年),《自由与创造:别尔嘉耶夫宗教哲学导论》(著作,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光影中的信望爱》(著作,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3年),《论语遇上圣经》(著作,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4年);《城邦:从古希腊到当代》(译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7年,入选《中华读书报》2007年“图书100佳”,排第十六位),《自由精神哲学》(译著,上海三联出版社,2009)。 石衡潭博士所作的“透过电影看人生”、“影视之于人生”与“《论语》《圣经》对读”系列讲座已经在海内外进行三百多场,进入北京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复旦大学、香港中文大学、香港建道神学院、台湾中央大学、台湾中原大学、美国普世丰盛神学院巴黎分院、马来西亚圣经神学院、沙巴神学院、金陵神学院、江苏神学院、中国油画院、南方航空公司等著名学府与单位,并受到中国教育报、中国国际广播电台、山东电视台、《环球时报》英文版、《天风》杂志、香港良友电台、美国《侨报》、马来西亚《亚洲时报》等海内外媒体的大力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