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的护教
————读《早期基督教思想的精神》
编者按:若要为学术一次找个形容词,可以是严谨,还可以是冰冷,但应该比较少有人选择爱。这着实是对学术的误解。今天张欣阅读《早期基督教思想的精神》一书的读后感,即为学术赋予了它本应有的使命:护教。“学术不应该是智力竞赛,天赋的比拼,毋宁是面向自我、他人与上帝的体悟,责任的承担,良心的反思,对世界的关爱,使徒保罗说:我若能说万人的方言,并天使的话语,却没有爱,我就成了鸣的锣,响的钹一般。学术也是一样,如果没有爱,一切都无益。”是为共勉。
读《早期基督教思想的精神》(以下简称“精神”)这本书很有趣,虽然写的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作者的每句话都好像对今天在说;虽然是严肃的学术研究,但护教的立场无所不在。这种独特的“历史视角”、不够“中立”的立场,笔者却以为学术研究是应当重视的。
一位姓名如雷贯耳的大学术家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笔者望文生义,深以为然。引用这句话不是为了解构历史,也不是倡导将学术当作工具,而是想强调研究中不可缺的当下问题意识。这项学术常识,真正看见实现的时候却不多。笔者孤陋寡闻,因此在罗伯特?威尔肯的《精神》中见到全书浸润着学术护教的意识,又是惊讶又是惊喜。
《精神》的《导言》读来引人入胜,其中介绍了各章内容和脉络,作者的着眼点也是创新之处,使人感到教会史大师帕利坎的推荐只怕不是碍于情面的溢美之词。从未见到一本书这样介绍早期基督教思想,重点不是神学概念,而是着力恢复早期基督教思想形成之时立体的世界观。说立体,是因为呈现的世界观是复数的,而且各自有历史、传续、新生,彼此之间有借鉴、驳斥、交汇;作者不止关注神学争论,还论及圣事、灵修、文学与艺术、德行培育、师徒关系、激情与爱……描绘出一个立体的早期教会。各章的设计也不是依照信经或教义的顺序,而常常从《圣经》中选取标题:“太初而受的目的”,“时常寻求他的面”,“不要成就我的意思,只要成就你的意思”;或是类似信仰告白的教父文摘:“与天使和天使长一起”,“哪里有爱,哪里就有看见”,“基督绝不会离水而在”…… 笔者在阅读时感到强烈的当下问题意识,作者着眼于今天依然活在基督教会里,构成教会基本特征的种种,同时根据教父及其批判者的各种作品,从历史的角度阐发基督教在早期便已呈现又延续至今的“精神”。
作者在《序言》中宣告,告别哈纳克的时候到了,“认为早期基督教思想的发展代表着一种基督教希腊化的思想,早已失去了其存在的意义。”更恰当的表述是希腊主义的基督教化,这是贯穿全书的辩论理路。
接着,作者向我们打开了罗马人的书架,告诉我们在古代哲学家眼中有什么样的公理,众所周知的美德有哪几种?他们觉得幸福是什么。
比如认识上帝,希腊思想的“公理”是“一切关乎上帝的知识都是从人头脑中通过扬弃,感观获得的印象的行动而产生的”。因此,批 评基督教的哲学家提出只有抛弃感官,灵魂的眼睛才能认识上帝的观念与尊荣。基督教的福音并非某种理念,而是一则时空中实际出现的一个人和发生过的事件的叙事,与这条“公理”的“精神”完全不相容。针对希腊罗马思想界颇为发达的认识上帝的传统模式,基督教神学家抓住《圣经》、启示的恩典,建立了一条完全不同的认识上帝的路径。这种做法并不像表面看起来是用权威代替理性,作者辩称,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它给予了理性一个新起点:
“一直以来都有人说,基督教致使人们失去勇气,并使人们不再信任理性。但是……在历史启示的监护下,理性对自己的起点变得更为肯定,更为自信,不再是那么抽象,而是更加有目的性了。尽管理性尊重其自身的限制,但理性的范围却仍然得到了扩展。上帝是在历史中被认识的,是在人的生命中被认识的,是因为经历而发生效用的”。然后作者信手拈来大马士革的约翰的话:“那决意要忽略身体感觉的心灵,会发现自己被削弱并且受了挫折”。以及奥古斯丁的话:“假若有任何人揣测绝不可相信感觉,那他就彻头彻尾地错了”。
作者相信这种更大范围的“理性”更真实、更有效。接下来他分析奥古斯丁对摩尼教这一“古代版的现代怀疑论解释学立场”的驳斥,不仅让我们看见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而且为今天的基督徒如何整合理性、历史事件与权威,对抗现代版的怀疑论提供了参考。
由于相信这种“理性”,作者重视基督教的“见证人”传统,作者评论教父们对基督教独特的证明方式的辩护:“在基督教的话语中,见证人不是报告者。向自己孩子讲述基督的母亲并不仅仅传递她所听到的,也在讲述自己所知道的,即生命之道。”这是另一个对抗抽象怀疑论的武器。因此,威尔肯在文中不只一次强调,教父写作的正是他们的生命之道。
类似的精彩辨析不胜枚举。又如《创世记》的开篇句“起初,上帝创造”与“按照上帝的形象和样式创造”(创世记1:26)引发凯撒利亚的巴西尔及尼撒的格列高利形成一种合乎圣经的创造观与人观;并进而更新了古希腊罗马的德性观念。
再如奥古斯丁在《上帝之城》中对教会与社会关系的探讨,“为西方政zh i思想提供了一种崭新和迫切需要的观念渊源。基督徒之所以在希腊主义者和古典哲学失败的地方获得了成功,乃是因为它提出了一种既崭新又强有力的群体观念,它将男人[和女人]召回来过一种有意义的参与生活。”
作者这般细致地处理基督教思想家及其批评者之间的差异,力图清晰地证实,“对古代不同学派的思想家们来说,圣经何等清新,甚或说有些令人吃惊”。圣经揭示了一个与古代哲学家此前任何认识都截然不同的世界,为思想界的术语与思维方式带来了一场革新,就是作者所说的希腊主义的基督教化。
《精神》使人触动的不止是精彩的内容和辨析,更令笔者钦佩的是作者开阔的学术视野,护教的勇气,字里行间透出的信念。笔者以为,是这些使作者走出传统的信经梳理、观念演进的路子,从认识论到爱,从圣礼到灵修,从社会学到文艺理论,大胆地从“精神”的各个侧面提纲挈领,联络早期教会的全体,论证带有个人特征而又深思熟虑的观点。这种学术思路大气而不空洞,根基坚固,不固步自封,是大家所为。
《精神》提醒我们,对话不是在书本之间进行的。威尔肯特意指出,绝大多数教父都是主教,他们不是书斋中“孤独的知识分子”,或者“某个哲学家学会的秘密成员”。他们的日常工作是布道、主持圣礼、祈祷、周济穷人,即使在写作的时候,他们的眼前也总是有一个活着的教会。教会是教父的思想泉源。由此联想到近年经常看见的从“五经”到《圣经》的“耶儒对话”,便疑惑是死学问。从《论语》到朱熹再到“读经”运动,基督教在今天中国遭遇的不是孔子、儒家经典和文人士大夫,就像早期基督教遭遇的也不是柏拉图和毕达哥拉斯本人,而是希腊化时代之后的古罗马帝国文化。读了《精神》之后,笔者想,是否可以用相似的学术模式来思考儒家的“精神”?从今天仍活着的儒家精神出发,来梳理古代儒家思想?传统之所以为需要传承,是因为它具有活的生命力。学者并不能真正复兴古代文化,除非这种复兴有现实的基础。
除了作为国人引以为豪的“璀璨文明瑰宝”,儒家为我们留下什么,在今天仍然有强大对生命力?是能够与时俱进的信仰,作为帝国政zh i辅助的意识形态,还是不可丢掉的老祖宗遗物?今天的儒家可有现实基础,或者儒家作为一种思想,而非宗教,应该从其他方面来思考它的“精神”的现实根基?在红包、人情中,可有值得深思的儒家“精神”?
儒家非常重视“礼”。《精神》对礼仪的梳理令笔者耳目一新:“早期基督教思想家认识到,基督的位格不仅是一种历史记忆,而且也是圣礼中经历到的一种事实;借此,福音书中记载的事件,尤其是耶稣基督的受死与复活,都变成了‘在场’之事。”人的头脑中没有任何东西能理解这被人亲眼见过和亲手摸过之道的可靠与奥秘。通过不断沉浸在res litugicae(礼仪中所施行之事)中,早期基督教思想家可以面对面见到永活的基督,并且可以与使徒多马一道说:‘我的主,我的上帝。’这一真理是如此真实,如此持久,如此迫切,以致它胜过了任何一种宗教观念。”两千年前的“事件”如何与今天的个体发生真实的关联?是教会的每个主日弥撒。每当基督徒领受饼和杯,便是耶稣受难事件的生动重现。笔者知道“事件”独一无二、不可化约,抗解析,保留奥秘,这是“事件”的可贵之处,但却忽略了是圣礼使“事件”不断强烈在场,使它不致沦为遥远的传说。弥撒圣礼连接了两千年前的“事件”和领受圣体的信徒的此刻,使基督的受难在信徒的生命中持续在场。
这段论述使笔者重新认识了礼仪的重要性。礼仪总是用以现在时态出现,使过去成为一种面向未来的现在的在场。思想对普通民众的影响,许多时候是在礼仪中体现和完成的。不知是否有学者研究当代儒家礼仪的沦落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儒家思想的渗透?婚丧嫁娶,生老病死,儒家在这些最具体的生活重大事件中如何继续“在场”?系统地恢复或更新这些儒家礼仪,可有现实性?
也可以延续《精神》的学术“精神”思考今天基督教面对的任务。《精神》在结语中提及罗马主教大格里高利,他被认为是教会中世纪的第一位导师,生活在一个各种社会机制已然土崩瓦解的时代,他面对的是新任务。“早期教会伟大的神学斗争已然成为过去,格列高利的著作专注于牧养、治理、训导和灵修。”今天基督教的任务和教父不同,与大格里高利更不同。今天我们面对的是多元化的世界,史无前例的建立在个人感受理性之上的真理观,被各种流行文化快餐毁了胃口的情感自我,对永生等一切缺乏直接体验的概念漠然,怀疑任何确定性,但依然要让世人看见基督是跨越族群和文化的救赎主。我们如何使用基督教会的“精神”去为这种文化带来更新?
学术不应该是智力竞赛,天赋的比拼,毋宁是面向自我、他人与上帝的体悟,责任的承担,良心的反思,对世界的关爱,使徒保罗说:“我若能说万人的方言,并天使的话语,却没有爱,我就成了鸣的锣,响的钹一般。”学术也是一样,如果没有爱,一切都无益。《精神》这本书激励笔者将这些想法不止当作梦想而已。
(本文转自橡树文字工作室的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