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激凌皇帝
在丹佛市的一个主日早晨,约珥牧师心情愉快地开着白色 Lexus 高级轿车,前往教会。教会的执事团已同意为他加薪、新会所刚完工、他的办公室添了台新计算机、上周有十个家庭新加入教会:「牧师,你的教会真是令人激赏!你们的工作太成功了。」是的,主,感谢你,往昔的悲惨早已抛在他的脑后。下高速公路的时候,他一度陷入不愉快的回忆:他曾经在两处教堂牧 会,薪水低,聚会人数又少,前途黯淡无光。第一个教会的办公室,连个窗子也没有,有次暴风雪来袭,他竟毫不知情。直到他从前门走出去,准备回家时才发现自 己被大雪困住,那天只好睡在讲台和两株大盆栽后面。想到这里,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回想那时,钱总是不够付账单、很少上馆子、拿不到球赛的票、几乎不买新 书。够了,这些都过去了。他停止回忆。现在,他的办公室大得可以停辆小卡车、丹佛野马队季赛的票他都拿得到、餐桌上的食物多到随便孩子吃,会众人数大到可 以塞满一个小镇。耶稣,感谢你。他转进宽敞的停车场,车子停在标示着约珥牧师的专属车位。他下车巡视他的教区。教会整整占了三个街道。有会堂、托儿所、健 身房、游泳池、电影院。建筑物上的金属板和玻璃闪闪发光,温暖的红、黄色砖头相互辉映。从他的办公室可以看到落矶山脉。自从聚会人数达到八千之后,执事团 还特别加盖了一道季节性的滑雪通道。主啊,人生真美好。最棒的是,那天早上他甚至不必讲道。
约珥在办公室会见受邀讲员。那人坐在西装笔挺的长老中间,看似瘦小,却显得巨大。他的身材很修长,眼睛又大 又黑,闪烁着光芒;这光芒源自他灵魂深处,如同落矶山无边无际的午夜星光。和他握手,可以感觉到他的手劲很大,手极干燥。他的肤色黝黑。「我是鲍勃 ? 卡麦隆 , 」他说。「我是约珥 ? 寇特牧师 , 」约珥回。「欢迎。您在那里宣道?」「在撒哈拉沙漠。向贝都因人传福音。」「很好。我想你一定目睹了神奇妙的作为。」「是的,约珥。我的确看到了。」「你 离开的时候教会有多少人?」「大约五十人。神祝福了我们。」 「你在那里待了几个月?还是只是去暑期短宣?」鲍勃 ? 卡麦隆笑了,牙齿在他老迈的脸上显得又小又白。「我在那里三十年了,约珥。」 那天早上,主领崇拜的是教会的七个轻摇滚乐团之一。最后一首诗歌是关于主显现的荣耀,诗歌结束时还鸣放紫白色烟雾。约珥在烟雾中出现,宣布了几件事并为奉 献祷告。然后他请十岁以下的孩童离开,到青少年会堂去,接着介绍鲍勃 ? 卡麦隆宣教士,称他是「阿拉伯的罗伯特」 (Robert of Arabia ,编按:鲍勃为罗伯特之昵称 ) 。约珥露齿而笑,发亮的牙齿和他的西装、轿车、以及眼白十分相称。鲍勃 ? 卡麦隆步上讲台。他身着黑色短袖衬衫、白色牛仔裤,脚上穿着凉鞋,说话的声音很温和。讲到一半的时候,他邀请妻子上台分享,两人合唱了一首阿拉伯歌。这首 歌又高又尖,他的妻子忽然发出尖锐的颤音。鲍勃也跟着跳上跳下,口里喊着:「嗨!嗨!嗨!嗨!」唱完歌之后,鲍勃又开始讲道,这是他的结语部份。不过约珥 很难专心听,因他耽心这位宣教士又会开始上下乱跳,并用阿拉伯语尖叫。坐在前排的一位长老已经在皱眉头了。直到鲍勃恢复正常音调说话,约珥才松了一口气。 这也正是鲍勃的话光照他的时候。「整整二十五年,没有一位贝都因人归向耶稣。整整二十五年,没有人来到我们的帐篷求问耶稣的道。他们在绿洲里、骆驼边上听 着我们的信息,然后继续过他们的生活。二十五年来我们劝不动任何人,未曾给任何人施浸。二十五年来我们单单向神歌唱。但我们确是向着神唱的,不是向着稀薄 的空气,因为我们与祂面对面,祂的荣耀每天都如火柱般、在阿拉伯的天空照亮我们。我们与神一同吃喝,我们在神的恩典下安睡。每日我们从浸透祂的光芒的清晨 醒来,并期待祂更多的爱。我们是亚伯拉罕、是摩西、是保罗。我们住在壮丽的沙漠中,那里没有噪音、没有交通问题、没有行动电话、没有行程表。有这么大的空 间让神来做工。但是一直到第二十八年,我们才为第一个贝都因人 ── 阿里,施浸。何等荣耀!何等的新生命!哦,神啊,我感谢你。你是我们的活神、是荣耀的神、是眷顾并施拯救全能的神!」约珥原本应该以祷告或奉献的呼召,来 结束这场聚会。他踉跄地走到麦克风前,喃喃自语。一对夫妇流着泪、蹒跚走到台前跪下,鲍勃 ? 卡麦隆趋前为他们祷告。约珥穿过门廊,回到自己办公室。轮到谁来接待这对宣教士夫妇?是他吗?他的妻子带着小孩回坦帕市的娘家了。不,是轮到麦可森家的亚 特和茱蒂。感谢神。几分钟以后,他强打起精神来,开始和会友寒暄并为他们祈福。他向卡麦隆道别。这位黝黑的宣教士拉着约珥的手,向他贬贬眼说:「如果哪天 你需要骆驼、绿洲或沙漠,尽管打电话给我。」那天约珥一个人待在家,用高脚杯喝着冰红茶,搅动着冰块叮叮作响。后院阳台上,丹佛市的景观一览无遗,但他什 么也看不见。他有心事。他试着回想自己什么时候说话像鲍勃 ? 卡麦隆一样。什么时候像鲍勃 ? 卡麦隆一样满有信心。当然是在神学院的时候。记得第一次在新墨西哥市,一个不知名的枯燥小镇牧会时,神国里所有的星星似乎都在他魂间和谐地奏出音乐。他的 祷告也曾像闪烁的熔岩形成新的山脉,把旧的山脉摇动、挪移。这一切都发生在充满神荣耀、欢乐而明亮的早晨。
他想到自己设立丹佛教会的过程中,并没有经过很多祷告。这意味着什么?他想。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在心里反 复思想。教会不需要祷告就可以扩展,像麦当劳、陶氏化学厂、或是黑手党一样吗? 整个下午,约珥对着他的五十寸环绕式立体音响电视,不停转换频道。最后他放弃了。他大声说,「如果我像鲍勃 ? 卡麦隆那样祷告,会发生什么事?」黑色茶几上,一本书躺在电视周刊旁,书名是《冰激凌皇帝》。他的妻子克莉丝托正在选修「美国诗人」的课程。「唯一的皇帝 就是冰激凌皇帝」,这是华勒斯 ? 史蒂芬斯 (Wallace Stevens) 的诗句。然后,他脑海浮现一幅滑稽的画面:某位名厨用冰激凌作出他和整个教会建筑物的塑像。他又挺又白,脸上挂着冻僵的笑容。哦,其实不是纯白。这座塑像 是用加了饼干的冰激凌做成的,就是他女儿莎拉最喜欢的那种口味。建筑物也都用这种冰激凌来做。明亮而完美,完全没有生命。接着,阳光普照,照亮整座塑像。 但一切很快开始融化,包括他自己在内。他的眼睛滴落到脖子里,整个身体都融化了,在地板上化成一滩滑溜溜的水塘。冰激凌皇帝。
凌晨一点,裹着克莉丝托的深红色薄毯,约珥卷曲在小书房的黑色皮沙发上。透过落地窗,可以看到几颗星星。「好吧, 神,」他说,「我们再来谈谈吧。让我们花点时间在一起。早晨、中午、晚上。向我显示你的荣耀吧。」一个月内,聚会人数开始减少。约珥愈祷告,教会变得愈小,主日上午出席人数就愈少。六个月内聚会人数降到四千。在约珥有生以来最认真祷告的这一年,每周聚会人数降到一千五百人。十八个月以后降到六百七十五 人。他持续祷告,向神呼求说:「神啊!你向我做的是什么事呢?这就是你所谓的荣耀吗?」一周以后,他被革除牧师职分。有位长老伸手环绕他的肩膀,对他说, 「很抱歉,约珥,我不再认为你是神此刻的器皿。但我听说野马队可能在找一位随队牧师,你不妨去试试看。还有,听说 Wal-Mart 连锁商店也缺人。」约珥感受到剧烈的痛苦和沮丧。但同时,在他较平静的时候,却感到一股奇妙的释放。克莉斯托花了好几个晚上,听他倾诉并引他谈话。
一天晚上,克莉斯托一边喝着热苹果西打,一边问:「约珥,你想是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说我的证道内容改变了。」
「怎么说?」
「从前我的信息既适切又能鼓舞人,但现在变得太属灵了。有位长老说,信徒吃神吃得过量了。」
克莉斯托笑了。「吃神吃过量?听起来是蛮好的改变,约珥。」而约珥,尽管日夜为挫折感侵扰,望着仰脸而笑、有着闪亮金发的妻子,他也笑了。
整个秋天他都去爬山,自从搬到丹佛以来,这是他一直想做却抽不出时间做的事。白杨树使他浑身明亮。有一回,在沈静的蓝天下,在日晒的痛苦和每次呼吸交替的凉爽与温暖中,他举起双手,迎向闪耀缤纷的白杨落叶,在寂静的落叶中,他觉得他听到:「这是我的荣耀。」另一次,他带着全家去爬山,来到山间湖畔。他和三个孩子摔跤,在茂密的棕草地上翻滚。他搔孩子们的痒,笑声 传遍了刚被雪染白的山峰,克莉斯托也跳进来捏他。这个彼此触摸、欢笑的游戏过程,对他而言非常陌生,但是却也给他很好、很强烈的感觉。他想:我现在过着截 然不同的生活。儿子乔登的笑声从雪里、花岗石和闪闪发亮的冰河传来。在儿子的笑声中,他觉得他听到:「这是我的荣耀。」有一次他边扫落叶,边陪一位邻居聊天,那人问起他失业及人生改变的事。他们坐着喝约珥放在前门的 Evian 牌子矿泉水。风吹动扫好的一堆堆黄叶,又将叶子吹得满草地都是。约珥的坦诚,令邻居大为吃惊:「约珥,当时你一定很难受,不过,你现在过得很幸福。」约珥 耸耸肩。他的邻居点点头,凝视着约珥。突然间,邻居在璀璨的落叶中跪下呻吟,「神啊!来就近我,来就近我,我很抱歉,来就近我,」接着呼喊起来。约珥吃惊 地发现自己热泪盈眶,并陪那人一同祷告。没有公式,没有节目单,没有事前安排的计划。他只不过诉说自己的遭遇,这是前所未有的事,这人苏醒过来、活过来 了。这人以强壮的膀臂搂住约珥,在风和落叶中,拼命想抓住生命。约珥完全不在意其它邻居从院子望过来的目光,他感受到这个人的重生,并觉得他听到:「这是 我的荣耀。」开始下雪了,他受雇为滑雪教练。一天傍晚教完课,在雪地上滑了好一段距离。太阳正下山,山坡呈深蓝色。他疲惫地倒在地上,以背着地躺下。一朵云在上空飘过,遮住了最早出现的几颗星星。当他仰望辽阔的天空,光线如针刺透他的皮肤,冰的结晶慢慢从数英哩外的冷空气 那儿飘过来,碰触到他。他的脸变成一层白色的面纱。闭上双眼,他感谢神,感谢耶稣。在感恩的祷告中,在这薄暮的结晶中,他觉得他听到:「这是我的荣耀。」经过一段时间以后,开始有一群人在约珥和克莉斯托家里聚会。没有任何计划,有的只是祷告。生平第一次,有邻居坐在他家客厅向耶稣祷告、读经,享受永活真神的同在。
六个月之久只有八个人聚会。一年后增加到十九人。两年后五十七人。他愈祷告人数成长得愈慢。但有一天,人数 已达到七十,他们不得不去租一间会堂,他们曾经那样自由自在,但现在恐惧却令他们新生活的步履显得沉重。约珥向神呼求,「我不要一间大教堂。我不要我们的 教会增长。」他愈祷告,教会人数增长愈慢。有一天早上,他醒过来的时候,人数已超过两百人。当他们投票决定盖会所,约珥要求大家手拉手站着,克莉斯托站在他左边,大儿子布莱恩站在他右边,他们祷告求神永远不要让他们变成一个建筑物,只要成为神的百姓。约珥突然想到他们站在那里、手往外伸的姿态,就像耶稣被 钉十字架的姿势。在那个会堂里,在那次祷告中,在那些紧紧相握的手中,在那个姿势中,约珥觉得他听到:「这是我的荣耀。」十字架与钉痕真的临到。约珥继续祷告,新的痛苦并没有摧毁他,他们所建造的建筑物也没有摧毁他。当人数终于 达到四百零八人的时候,约珥祷告,第二年人数减少到一百九十。约珥微笑,上山散步,纯净的空气深深烙在他的肺部,他的脸面流汗并发光。神在山中。但祂也在 山下的城市中。神在他妻子身上,也在他儿女身上。他与神一同吃喝。他的人生不受聚会人数影响、不受仇敌限制、也不受痛苦多寡所影响,这些东西在他身上都没有权势。神在他的呼吸中,在他缓慢的心跳中。神是他梦中最明亮的花朵。
克莉斯托突然去世的那一年,他陷入深沈的悲痛中,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荣耀在黑暗中闪耀着,他突然相信有一个活 的、会呼吸的天国。当他的孩子搬出去的时候,他又一次被黑暗抓住,再度面临信心的考验。但有一天,一个也叫克莉斯托的孙女被放在他手中,他祝福了她。在她 的眼中,在他的祝福中,都是神。而在这一切事物中,约珥再次找到他所信靠的家。
教会人数锐减至一百人以下,这使约珥想起美好的过去,于是他笑了。神的荣耀在他的笑声里。后来教会人数又增 长到五百人以上,约珥耸耸肩并微笑说:「我的神啊!怎样都好,」而神的荣耀在他耸肩的动作中,也在他的微笑中,神的荣耀显现在约珥的自由里。在那些有高 山、有蓝天,希望、梦想与十字架交错的日子里,教会从未变成建筑物。约珥或睡或醒,都有神的爱覆庇着他;甚至在最艰苦的奋斗与最长久的寂静中也是如此。当 他八十多岁的时候,在他往天国迈进的途中,他的人生已变得丰富而可爱,令人喜悦。盛开的玫瑰,已使得荆棘丛枯萎。当他的心脏停止跳动的时候,那是发生满天 星斗的夜空下,在他上山赏夜景的途中,正如约珥早已明了的,这件事只不过代表着面见荣耀的距离缩短了。教会 ── 神的子民,仍分隔两地,一部份在天国,一部份在 地上。神的子民相隔在天地之间,活在喜乐与钉十架之间,直到时间的终了降临丹佛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