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家是一个避风港，那么远方呢？

 

　　我，生而忧伤。胆小怕生，却离家千里。”

 

　　1

 

　　母亲去世的那个晚上，在一片漆黑中，我忽然觉得，家有了一种一去不回头的滋味。若不是已经有了天上的家，我不知道自己会忧伤成什么样子。

 

　　母亲病重多年，即便她什么都不能做，甚至性情乖张，常常迁怒于人，但只要她在，家就在。就在她撒手人寰的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上帝所造的男人和女人是如此不同。如果父亲是灯塔，母亲就是环绕他的海湾。

 

　　父亲很快有了新的家庭，好在我和弟弟都早已过了需要照拂的年纪。弟弟、我还有爸爸，我们三个，各自有家，各自生活。最初的一些日子，真有些恍如隔世的寂寥。如果夫妻是一体的，因为母亲不在了，父亲也似失去了原有的分量，说不好。但我的确知道，父亲爱我们，从未改变。也许只因为关系角色有了些微变化。就像一碗清水，忽然撒了一把盐进去，便尝出了咸味。世间本无永恒，只是到了陌生的下一站。

 

　　2

 

　　记得二十几岁上，因为恋爱，我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养育我的家乡，离开了疼爱我的爹娘。父亲去火车站送我，他的那份依依不舍，直到我再次无家可归的时候，我才能懂。

 

　　在我信主后，我曾很认真地思考过那个由我自主建立却又不得不离开的家，还有我已经离世的前夫。那时真是青涩多梦，每天都像是活在肥皂泡里，只是我用尽了全力也没能把梦想活成现实。直到那个雨天，我拎着一个小行囊，和公公告别。他的那份无奈和不舍，竟像足了我父亲当年。好像也在默念着“你别走”，一脸矜持，一肚子眼泪，却是无可奈何。是，我们一直相处很好，我非常感恩，在我无比孤寂的那些日子里，有那样善良的两位长辈，视我如己出。我知道，我和另一个不成熟的人，合起伙来把他们抛弃在家的另一头。他们是我们至亲的家长，却因着我们的一聚一散饱受沧桑。家真的很脆弱。可惜，那时我不懂家真实的意义。无知者无畏。

 

　　当我不得不一个人去浪迹天涯的时候，那种忧伤，清冷冷地刻在骨头上。我有多想家，只有自己知道，却有家难回，只有脚下越走越远的路，不知归处。家和远方，有的时候，只能选择远方。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用软弱撕裂岁月的，我只知道自己是满怀希望地投入了一场虚无。以至于我所有的脚踏实地，拼命努力，都与这个投入无关。当我呆傻在十字路口的时候，竟毫无准备，更无计可施。在局里，就是死局，也得面对。当时，这就是我的人生，我的家陷入了无尽的远方。

 

　　3

 

　　我曾非常不解，若婚姻是上帝所赐的，那我的那一段，因何如此艰难？上帝就是造了一类极其难懂的人，且非要被我遇上，为什么？就如同他造蝴蝶，一造就是一万几千种。我的前夫，或许我根本无法了解上帝造他的心意。但他于我，终究不是无用的，至少在他故去以后，我会因着与他一起的那些艰难，来省察自己的过往，心底里竟也渐渐生出怜悯和愧疚来，这些是以往想都不曾想过的。

 

　　而当年，我真的是气力耗尽，不得不放弃这只冷僻的蝶。因为一见钟情，因为一意孤行……一个家被建立起，又因未建筑在磐石上，经风一吹，就坍塌了。而今，我终于明白了，自己也曾是一只桀骜不驯的蝶，是苦难过往的另一个修筑者。未见得能好过他几分，或者比他更加糟糕。当我突然得知他离世的消息时，我竟泣不成声。回忆17年前，我从绝望中转身离开，自此再未谋面，而今竟成永别。我知道，后来因着我走进了世上真正的光明，早已被释放，虽然他依然选择了自己的道路，但我已不再恨他。现在想来，心底里的那份复杂，不能用言语尽述。如果那个时候，我就会祷告，我必会祈求上帝拿去这伤疤。但没有如果，尽是些无法回避也不能更动的疼痛，这样的成长，代价何其沉重，竟也是一头在家，一头寂灭在难耐的远方。

 

　　4

 

　　我就如同从一个家里拆出来的一根木头，放到另一个家里，不合适，又拆掉了。顺流而下，飘到下一站。一个错，接着一个错，似乎没有尽头。一路上，心里想的都是回家，却离家越来越远。我只记得，在我背井离乡的每一次出门时，母亲总要落泪。所以，在那一刻，我从不敢看妈妈的眼睛。

 

　　我想每个离开家乡的人，都有一个充足的理由，不是为了梦想，就是为了爱情，这两样东西催生勇气。再孱弱的人，也敢付诸行动。冲动也好，执着也罢，总是背对家的方向，渐行渐远。一去数十年，直到我尝出日子的苦涩，家才显得那样清甜、纯粹和毫无瑕疵。没错，苦难是甜美的镜子。

 

　　生而忧伤。遇人不淑。我曾在日光之下坚信自己命该如此，半点不由人。在一个错误和另一个错误之间，我也曾那样期待好运或者天堂，而命运总是把最漂泊的路指给我。我仿佛是被命运一步一步推到了悬崖顶端。我可以去死吗？离开家，离开自己，离开这个人间，离开一切的烦扰困苦。我发现，活着比死还难，但死的勇气我没有。就这样，我在无法逃脱的绝望中，走向远方。

 

　　5

 

　　人生如戏。上帝是最无畏的导演。

 

　　我原本以为，我与上帝之间，不会有任何瓜葛。他高高在上，而我却如微尘。但就是有一天，甚至那一天并没有什么特别，因为流浪的日子每一天都很相似。他，却跑来告诉我，在我出母腹以先，他就为我安排了我要经历的一切，而这一切，没有一样是对我不好的。

 

　　我忽然发现，这是生而为人最好的答案，让我瞬间从虚无中抽身而出，一步就踏上了另一条路。甚至我都没办法醒过神儿来，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就这样，我在这条越走越宽的路上徐行，渐渐的，我竟然明白了被奉为信心之父的亚伯拉罕，他离开家乡时的那种奋不顾身，究竟哪儿来的勇气！却原来，亚伯拉罕迈步奔向的那个未知的远方，竟是他真正的家乡。这是一个不怎么能讲清楚的故事，但就是有人能懂。而今我也懂了。

 

　　我问自己，问题究竟出在哪儿了？

 

　　我使出浑身解数，想要谋得一个确信的未来。却一直在迷惘中劳碌。而当有一天，上帝临到我的头顶，住进我的胸膛，我的路竟然一下子就对了。貌似同样的一条路，却有如此迥异的归处。当我的家乡，不在地上的一个确定的某处时，当我的家乡与永恒的他联系在一起时，就真的明确了回家的路。那是一趟单行线上的终点，毫无悬念的家乡，在那里等我。无论路上有多少风雨坎坷，那个纯粹的家的温度，始终不减分毫。以至于，我一下变得痴傻而笃定，从此，远方不再遥远。

 

　　6

 

　　就如同我最后一次恋爱，声音容貌一下子都变了。中国有句老话叫相由心生，这是真的。

 

　　因着这次恋爱，我嫁给了我孩子的父亲。一个上帝发给我的福利。我很疑惑，不是上帝在掌管昨天、今天和未来么？他不是很爱我么，为什么要我兜这样大的一个圈子，险些阵亡，才能走到正路上。他为什么就不让我一步到位呢？

 

　　那一天，残阳如血，我独坐在屋顶看云。忽然感受到，上帝其实一直陪伴着我，即便是在我穷途末路时，在我伤痛无望时，他都在，他陪伴我寸步不离。就是在他的陪伴中，我在那么不愿意经历的疼痛里，渐渐长出筋骨和肌肉。这其中我有多少次想要放弃，而他都在义无反顾地坚持，他比我更有耐心去等待我一天好过一天，一天新似一天。如果不经历这番风雨陶造，我不能了解上帝的心意，不能活成如今的样子。是啊，这一遭，我怎能省去一步！

 

　　一旦走上正路，日子就变得无比正常。我的家，从一个游子的背包，变成如今的丰富之地。在这个家里，我有了丈夫、孩子和母亲，上帝又空降了一个婆婆来疼爱我。一切都刚刚好。

 

　　7

 

　　在家和远方之间徘徊的时候，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想到，有一天，我也能坐上云端，笑望人生。上帝，总会貌似很没道理地让一些人经历绝望，然后又让他们绝地重生。当我活过来的时候，我才能明白，我走过的每一步路，都堆满了上帝的恩典和祝福，只是我当时只能看见苦难，认不出祝福。新的生命竟需要在苦难中熬炼成长。这是我在了解了上帝的恩典之后才明白的。

 

　　在俗世中，只有远走他乡，才能明白什么是家乡。一路走来，失去是必然的，却总是无法超越疼痛。而当我拥有了上帝恩许的那个家乡之后，上帝把他的平安赐给了我，他说：“我留下平安给你们，我将我的平安赐给你们。我所赐的，不像世人所赐的。你们心里不要忧伤，也不要胆怯。”（《约翰福音》14:27）我在这样的平安里，自然不再畏惧路途的遥远，也不会再问远方究竟有多远。因为，每一步今生的路，都是回家的路。而今，家就是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