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一回京都
京都以前经常来:开会、送稿、会友。自从当了传道人,自知身单力薄,精力不沛,也不再肯写逢迎世界的文字,许多的会议就推了,稿子也不送了,朋友,宁可邀请他们来青岛了,进京的机会就被自己丢弃了。这一回,是许多时日之前,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本来以为是骗子,不想接听的,一看是座机,就接了,结果是某奶奶打来的,说是有一个小型的作家理论家退修会,名额因有限而珍贵,一定要参加云云。近几年,我自动选择了自我边缘化,什么文学活动都无意参加,但因为这一次是在信仰圈子里的,就努力安排了教会的活儿,决定去会一会家人。
某奶奶不是主办者的外号,而是她的自称,挺符合她的身份和风范的。这天凌晨,老公起来送我到机场,情意绵绵地一直看着我过了安检才离开。下飞机,换大巴,周边一派京腔京韵,我却仰望天高云淡,得到了一首新歌的旋律,就在嘈杂之中将它哼唱下来。到达晨光书店,有家人已经提早一天进京了,住了一宿,赶到这里汇合,而奶奶却正在飞来的机上。有家人饿坏了,就起身出门,去寻一碗热面吃。
我伏案写歌词。一个小时之后,接到奶奶的电话,说她刚下飞机。再近一个小时,奶奶进门,约瑟牧师带大家去吃羊羯子火锅。在自我介绍中,我开心地认识了久已在博客上相识的老海和他的牧者团队,都是很谦卑的弟兄啊。我自我介绍是牧会的传道人,被奶奶悍然打断,说,你是以作家身份来的。那一刻我在想,我很可能是这次小会的一个混子。
方牧开车,我和兰溪、晓蓉、光启同行,一路高歌,进入怀柔。下午和晚上的分享,张鹤的优雅、匙河的纯真、晓蓉的阳光、常平的坦然、兆会的书生气、小和的谦恭、晓文的美丽、光启的从容、兰溪的真诚、衡潭的包容以及牧者们的生命成色,都给我留下了极其美好的印象,让我觉得不虚此行。其间,老海与远在深圳的摩西通话,来自摩西的问候,也让我倍觉温暖。
京都真是秋天了。临行前,老公嘱我携带长衣,我虽遵嘱做了,但仍是单薄,第二天就头痛恶心,到了下午更是发起低烧来。但因为心里对奶奶的尊重,对主题分享的期盼,一直克服着,祈祷着,忍耐着。奶奶分配好了各人分享的次序和时间,但因为有人要提早离去,这次序和时间一再变动。不过就算没有变动,兰溪和我、还有匙河是被放在参加人员最少、最不起眼的半下午分享的,这也挺符合我给自己的定位,我就是来学习的,就是来得着生命的建造的。
奶奶是这次小会中最有话语权的人。每个人的分享是二十分钟,如果她乐意,会给人追加五分钟,如果她不乐意,即使二十分钟,也会被她催促或打断。并且,她可以随时插入评论,这评论有时比分享更长,开头总是以“我怎样怎样”作为标识。家人说到丛书的编辑,她就必说她是某某著名刊物的主编,某某华文大报的主任,绝对的名家;家人说到小说创作,她就必说她的作品如何一再重印、即将获大奖,绝对的大腕;家人说到诗歌写作,她立即说她乃是诗歌界的奶奶,绝对的前辈;说到证道,她就说她如何布道呼召,绝对的领袖;说到恩赐,她就说她的恩赐如何比别人更多,绝对的高人;说到按牧,她就说她如何拒绝了这样的机会,绝对的智者。包括她无人注意的颈纹,她也要解释乃是生病留下的痕迹。白发是老年人的荣耀,颈纹何尝不是奶奶的荣耀呢?
我渴望得着名家大家的指点,但是对于自夸,显然已经不习惯了。如今,我在十多年前曾经采访过的名家大家,有许多仍然活跃在中国文坛的第一线,比如张炜,比如安忆,比如莫言,只是他们都是那样平和而谦卑,尽管他们还没有信仰。特别是安忆,我有几天的时间与她同吃同住同行,她的修养、大气、温婉,赢得了我由衷的敬重,直到今天。有一刹那,我昏了头,仿佛置身于从前某个并不属灵的小团体之内,因为这小会的导向与这个世界没有分别。我跳出其中,当自己是一个旁观者,在观看一台戏,一个始终将追光打在自己身上的导演兼主角,十几位相当优秀却被命定捧哏的配角,和几位十分良善的托儿,这里的托儿,是托起之人的意思。十几年的党报记者生涯,二十几年的文字写作历程,三十几年的江湖行走,不说历尽沧桑,也可谓阅人无数,我看这个实在看腻了,我不想在信仰的幌子之下,继续观看这样的出演了。
整个下午,我一直在发低烧。张鹤和匙河是两个娇小的女子,她俩要把她们的厚外套给我,晓蓉却是高大窈窕的,最终晓蓉将一条长披肩送给我驱寒,是红与绿撞色的,我很喜欢。在餐桌上,家人向奶奶说起我的不适,这位自诩从未生养却满有慈母心肠的奶奶,仅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口中未出一句问候,哪怕是虚伪的温情表达。不仅如此,我对小和的回应遭到她粗暴的制止,我的分享也被她刻意地提醒,从此我没有再当众开过口。其实我是照本宣科的,那时间绝对不会超过她所规定的二十分钟。
剩下的时间,我就一直在反省自己。我先是觉得自己是自作多情,答应来参加这个名额珍贵的小会。为了坚持全程,还把往返时间定在了凌晨和夜晚;我又检点自己,是不是哪里有做得不合适的地方,我知道自己是从心里尊重奶奶的,也是顺服她的权柄的。我有时去看她的博客,看到她又读神学又讲道,又主持节目又创作,简直如同超人一般。我就会放下心里那一点点的自怜,觉得自己有了榜样。尽管这次参会的家人,绝大多数都拥有博士头衔,如她所介绍的那样,也包括她自己,即将拿到教牧学博士的学位,但是这一切何尝不是神的恩典呢?这一切如果不能为神所用,除了增添自身的骄傲,对生命又有什么益处呢?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另外两位温柔谦卑的姐妹,同为教牧学博士、同为牧者、同有大陆背景、同为作家、同在洛杉矶,其中一位是我的导师,另一位是我未曾谋面却施我恩惠的女子。生命的差别怎么这么大呢?
晚上分享的时间,因着奶奶在餐桌上的高谈闲论,被整整延迟了一个多小时,然后重头戏才开始。这重头戏乃是她自己分享博士论文的提纲,时间远远超出二十分钟。到了十点半,我实在支撑不住了,只好提前回屋歇息,又改签了返程的机票。本来想与几位牧者有生命连接的交通,看来这一回是没有时间了。我如今的奢望,就是能去晨光书店买一批好书带回青岛,不虚此行。
神知道我最深的意念。第二天一大早,我与同住的兰溪拥别,居然就是约瑟牧师开车,先送光启到火车北站,再一路拉着我回到晨光书店,他要在上午的两堂敬拜中证道。坐在爱加倍的礼拜堂里,我边祈祷边流泪,因为天父给予我的总是超出我的所思所想。第一堂敬拜结束之后,约瑟嘱咐同工春英专门为我打开晨光书店的后门,留我一个人静静地在里面肆意选择,又赠送我一套小先知书的解经和主日学最新的课本。我婉谢了留下来一起爱宴的邀请。春英依照惯例,为我的书打了八折,又替我装箱,我就告辞出门,在路边坐上机场大巴。托运行李时我才发现,只要再多买一、两本书,就可能超重了。
飞机准点降落青岛流亭。老公开车来接我,使我赶上了教会晚上的敬拜,看到了相亲相爱的家人,又适时地读到了陈慕仁关于谦卑的一段文字。他说:“在社交圈里不断的表现,使众人的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让自己觉得自己非常的重要、非常的受欢迎,但是大家的心中对于每一个人的份量都有一把尺,并不是自己如何地去表现、去提升这样的位置就会有所改变的。”又说,请试着分辨“主动付出”与“争抢首位”的差别,在于是想荣耀神还是想荣耀自己。因为凡自高的,必降为卑;自卑的,必升为高。
我从他人的刺里,看到了自己的梁木。求主保守我学习谦卑的功课,永远不要成为他人眼中的奶奶,就算处在更年期也不行,更不能自称。
【作者简介】 蒙福雁羽:姊妹,雅博网作者,基督徒作家。曾出版小说、散文、剧本、随笔等十余部。此外,她发表在海内外报刊杂志上的信仰文章,已汇集成书,书名为《守望》,已在近期出版,其编剧的电影《楼》已经公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