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囚服的父亲
穿过囚服的父亲
——清明节的追忆亲人
本站作者:大漠
父亲故去五年,感觉父亲只是外出,只是旅游,只是到另一个地方玩玩而已。是的,我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并不遥远,坐火车三个小时就到了。那地方到处都是稻田,飘香的稻穗,一簇簇的,绿油油的。一只只的青蛙,一只只的蚂蚱,在稻田里欢蹦乱跳的。稻田的上空,湛蓝湛蓝的,黑燕低飞,白鹤翔空。尤其到了晚上,星空之下的稻田,蛙声一片,此起彼落的。这是一个诗意而美妙的地方。
当然,我还知道这个地方有一个美丽的名字——盘锦。
那是一九七九年的一天傍晚,来接父亲的是一位女法官,她和几名警察走进我家狭窄的小屋,把一张表格递到父亲的手里,叫父亲签字。父亲签过字就跟着她们来到外面马路上停放的一辆吉普车旁。父亲站在那迟疑了一会,把目光投向我。我呆呆地,愣愣地,脑子里一片空白。与父亲目光相接的刹那,我看见父亲眸子里闪亮亮地汪出一大滴的眼泪。我的心猛地一颤,泪水跃上眼眶,在那里打着旋儿,但我的心却一横,愣没叫泪水流下来。因为,我恨他。不能让他看见我为他流泪。可就在这时,父亲转而像没事一样,用蒙了泪的眼睛对我笑了一下。接着,他上了吉普车再也没有回头。吉普车倏地一下开走了,我忍住的泪水随之夺眶而出。
我是一个苦命的孩子,还不满周岁的时候,母亲就病故了。父亲第二年就给我和姐姐娶了继母。继母是一个性格比较尖锐的女人,而父亲的脾气又比较暴躁,两人结合在一块,可谓针尖对麦忙,谁也不让谁。小时候,我常常看见两人像鸡咬架似地撕打在一起,弄得家里总是云翻雨怒的。我和大我三岁的姐姐,吓得躲在一厢,大气都不敢出,姐姐搂着我的时候,觉得她身子被吓得一个劲地抖颤着。继母嫁给父亲后,我又有了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记得我上中学的时候。一天,我放学回家,刚进屋就见父亲躺在炕上辗转反侧的,一脸的愁苦。我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但不敢问,也无心去问。事后我才听父亲说,厂里要将父亲遣送到边远的山区——朝阳客左安家立户。因为,父亲在解放前当过国民党兵,属于那种有历史问题的人。父亲对我说这件事的时候,情绪很激动,并且反复提着一个姓于的女人。说是她救了咱们一家。因为,姓于的女人是厂里的政工干部,她暗中帮了父亲,才免除父亲被遣送山区的命运。父亲是个很帅气很漂亮的汉子,不发脾气时,瞅着挺温和的。板正的背发和端正的脸庞,被温和的话语牵动得胀满了激动,闪烁出少有的灿烂。可是,我听了个大概,拔腿就跑到同学家玩去了。我不愿意听他胡说八道,心里总是想,谁叫你去当什么国民党兵了?我最烦的是他总对我和弟弟妹妹说一些他当兵时候的事,什么东北行辕,什么卫立煌,什么蒋介石,什么陈诚的,我一概听不懂。我真替他害羞,不认自己的罪,还向儿女炫耀,弄得我在学校里都不敢提他。
我中学毕业后,父亲和继母离婚了。我家接着来了个女人。她挺矮的个儿,可是显不出矮来,许是与她挺直了的腰板有关。一张小脸,秀秀气气的,尤其那两片嘴唇,没有擦涂却自呈桃红,标准的樱桃小嘴。以后我才知道,就是这张小嘴,蹦豆似的话语,虽柔柔软软的,却能把石头变成大象,把死人说活了。父亲能够爱上她,绝不仅仅因为要报恩,十有八九是被她的这张小嘴征服了。这样的长相,居然让她的精神气质显出一种清高,一种肃穆,从她玲珑凹凸的曲线,以及富有弹性的肌肤里向外渗了出来。正是由于她的这一气质,叫我的胆气缩小了许多,才没敢把她骂出去。但我从来不理她。她和我说话的时候,也有些怯怯的。父亲让我叫她于姨,我只是点头,但从来不叫。她就是救过父亲没有被遣送山区的那个女人。人是一个怪物,本来暴躁的父亲,在这个女人面前显得特别的柔和乖巧,甚至是卑下。两人在一起,总是有说有笑,眉飞色舞的,我瞅着都恶心都要吐。暗中恨恨地骂着:这对“破鞋”连羞耻都没有。
突然有一天半夜,我家的门被猛烈地敲开。从外面进来几个身穿蓝色警服的法警,一进屋,都绷着脸,问父亲屋里还有别的人没有。父亲回答说没有。结果那几个人从我家的大衣柜里找到了藏身其间的于姓女人。随后让他们到了派出所。再以后,父亲被姓于的女人的丈夫起诉,再以后就被那个女法官带走,再以后就被押到了盘锦监狱。罪名是“破坏家庭罪”。
父亲在盘锦期间,我和弟弟妹妹一起生活,那种艰难不必细说。但对父亲的恨,对那个女人的恨,更加地铭心刻骨,就像战士对敌人似地那种恨。所以,一直等到一年后,在我伯父的说服下,我才和妹妹一起去了一趟盘锦。见了穿着蓝色囚服的父亲,我一句话也没有,显得木讷而痴呆。父子目光相接的那个瞬间,说不清是甜是酸,是恨是爱。父亲问什么我答什么,妹妹只在一旁哭泣着。接见的时间一到,法警押着父亲走了,只走了两步他就站住了,回头时,我看见他满脸的泪水,方才的坦然和从容一点也没有了。对我和妹妹说:“爸爸对不起你们了,你们恨爸爸是对的。”说完就快步走去了。隐约里还可以听到他呜咽的声音,虽然不大,却似雷霆霹雳,使我的身子凛然震颤了一下,令我的心滴血那般疼痛,父子毕竟血脉相连,叫我忍不住地心涌悲凉,和妹妹相抱着大哭了一场。
父亲出 y u后,与那个姓于的女人天崩地裂之爱,并没有结出丰硕的浪漫之果,而是海枯石烂,各奔东西。那个女人先父亲出 y u,她出 y u后,做起了买卖,一次他求我卖一批栗子,我拿回家就把栗子投进灶坑里,既而哈哈地狂笑……
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向单位请假,说父亲出远门了,我得给父亲准备一下。而且没有告诉任何同学和朋友。记得,我和妻子处对象的时候,她就问起我的父亲,我顺口就说出差了。是的,从他去盘锦那天起,无论谁问起父亲,我不是说出远门了,就是说去旅游了。监狱这个词似乎与父亲毫不沾边。在我的意识里也根本就不存在。所以,对别人说起父亲时,心地也极坦然极从容。久而久之,那飘满稻香的鱼米之乡,就是父亲最好的旅游之所,而不是监狱。我知道这是我的自尊心使然,是自欺欺人。但时间一长,他就在我的意识里成长生根而成为真实。这样,也只有这样,内心沉重的苦痛以及对父亲的恨,在幻影叠印出的风景里,渐渐舒缓和消融。恰是这种原因,我真的希望父亲死后的灵魂不要在故乡徘徊,要时常到那个美丽的地方溜达溜达,玩一玩,那里的确是个美好的地方。
父亲,你安息吧,恨你的儿子早已经不恨你了。
【注】此文获2009年《沈阳日报》、《沈阳晚报》、沈阳市委宣传部、沈阳龙泉墓园举办的第三届“龙泉杯”追忆故人征文大赛二等奖。
【作者简介】 大漠,2009年8月28日在沈阳东关教会受洗归主。2012年开始在《雅博网》网站做文字侍奉至今。先后在《信仰之旅》、《文化中国》及网站发表信仰文章近200篇。现为中国通俗文艺研究会会员、辽宁省散文学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沈阳市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