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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并不漫长的告别

2017-04-21 作者:蒙福雁羽  
来源:雅博网作者我也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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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里,我经历了三位女子的死亡。这三位女子互不相识,却都是我所认识的。巧合的是,她们都属于那种娇小而白晰的女子。我的心,就这样一再被刀刺透了。

  第一个女子,是女儿初中的语文老师。没有想到几年之后,她会成为我的姐妹。

  白老师有一个罕见的品质,就是对真相的寻求。在课堂上,白老师是常常跳出课本恣肆纵横的,她少女般的面容因激扬变得红润,细细的胳膊挥舞起来,有一种可爱的率真。她所揭开的,是女儿这一代从未遭际的,常常引发他们的惊叹,惊恐的惊,悲叹的叹。在惊叹中,他们迅速越过初中生的终点红线,学会了一种思维与判断的方式。他们的思想超乎想象地成熟起来。这一切,让我对白老师充满感激与尊敬。

  这位娇小的女子是多么勇敢。她少女般的身段之中有一颗多么洁净真实的小心脏,这样的小心脏是很难在这个世界上久留的。她是提前将生命燃烧尽了,以此来证明,她配得上“白焱”这个名字。

  我还不能真正接受白焱已经熄灭的事实,另一个女子进入了我的人生。她叫飞,一个永远温婉微笑的女子。有一段日子,每一个周日下午,我都会到医院去看望她。那时,我不知道,她在余生的最后阶段,也会成为我的姐妹。

  每次,当我握住她的双手和她细语交谈,她看向我的眼睛,纯净得像个婴孩,里面有向往,也有信赖。每次,当她的微笑泛出唇角,我都想捉住这朵笑容,也想捉住笑容后面更多的内容。她究竟用微笑遮掩了什么呢?她一直缄默地担当着什么呢?

  我舍不得问她。但我读得懂她。这个女子啊,一生舍了自己,直到最后一息。她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看见了,这里怎么这么美呢?

  我对亲人的离去,从小就不陌生。父亲躺在松柏纸花灵床上的画面,只要凝神去想,就会立刻出现在眼前。有多少年了,我渴望有一份爱,渴望拥有一位永远不会失去的父亲。我害怕生离,喜欢每一种大团圆的结局;我更恐惧死别,恐惧那种为什么从此我再也找不见你的情境。直到我得到了一份完全的爱。不是我找来的,是这份爱找到了我,在这个过程中,我因被动而欢喜,且惊叹,惊奇的惊,赞叹的叹。完全的爱里是没有惧怕的,因这份爱,把过往的和未来的一切惧怕都抹去了。

  但我仍然时时会因亲人的离去而潸然,哪怕我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我与丽霞因上同一堂课而相识,因为我们一不小心坐在了同一张课桌前。我们的交谈在几句话之后,就认出了对方乃是同类。丽霞有一张精致纤巧的脸,一双落不下灰尘的明亮眼睛。这双眼睛有时会为了一句灵犀相通的话语而流泪,有时又会笑成弯月。

  丽霞最后一次住院,我去看她。她像个马上就要拿到奖品的孩子一样,告诉我,一个月,只要一个月,她就又可以行走,又可以和我相约了。她还与我一起轻轻唱起《奇异恩典》,她还抓住我的手,久久不肯放开。我积聚全身的力气保持着平静与笑容,一出门就掩面失声。

  我得知丽霞逝世的消息,正在以色列大屠杀纪念馆外。坐在耶路撒冷的大太阳下,我簌簌颤抖。我不明白,上天为何要早早地将她接去,为何要将这个与我深相契合的女子带走。这个连一句谎话都不会说的女子,果真是这个世界不配有的人么?

  几天前,我去了丽霞的家。没有了丽霞的家,哪里还是家呢?她的丈夫把她生前喜爱的书籍,包括一些日记都交托给我。看着那一迭迭用隽秀的字体写成的日记,我流泪而欢欣。她是带着爱离去的,是凭着信心走的。从这一点上说,告别原是为了相聚。

  在这个安宁的夜里,我静静思想她们的美。她们白晰清秀的脸庞,从我眼前一一闪现,渐渐重叠为一个人。或许,人生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告别,所谓的漫长,只不过几十年的光阴而已。几十年的光阴,之所以宝贵,不仅仅是因为短暂,更是因为,在这短暂里,我们却需要抉择灵魂的方向。盼望有一天,当我向这个世界告别的时候,也可以说一句:好美啊,我看见了,像天堂。

  

  终其一生,人能相遇多少人?多少人走进过生命中,如匆忙过客,又离去了?

  偶尔,我会怀想并不美好的童年。先是父亲的去世,然后是姐姐哥哥的离家,然后是母亲的改嫁,还有弟弟的长大。直到有一天,我把自己也发配出去。

  有些人,是真正消失不见了踪影;有些人,还在,却已经面目全非。这是否也是某种意义上的离去呢?

  我十九岁的时候,在书店里认识了一位姐姐,大我四岁,与我同一天生日。她叫微,七岁丧母,母亲离世的方式是自缢。因为相似的经历,我和微仿佛两只失群的雁,自然地走近了,依偎取暖。即使后来我离开了养我长大之地,我们也一直没有断过联系。许多晦暗的日子,我们是相互搀扶着走过的。

  然而,我们终究是走远了,越走越远,连一个背影也看不见了。这么多年里,我与微的三观已经完全不同。她的确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女子,只是,她追求幸福的方式,我已经完全无法接受了。我仍然愿意在她最难过的时候,用心陪伴她,抚慰她的哭泣,用拥抱为她取暖。只是,我们已经走向了不同的方向。南辕北辙。

  每次想及,都痛彻肺腑。那是怎样的一种生离呢?

  很像一个乞丐,白白地得到了一桌筵席,第一个想到的,定然是他深深牵念的同伴。他那样急切地找到同伴,要分享这个大好的消息,要拉着他同赴这场筵席。然而,他的同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不但拒绝,而且动怒,说:你觉得珍贵你自己吃吧,我还嫌丢人哪,何必拉我同去?我自有我的筵席。这个乞丐尽管很伤心,还是一次一次做着努力,却一次比一次遭遇更决然的拒绝。

  直至翻脸。

  是的,我就是那个傻傻的乞丐。至今,我仍然守望着那桌筵席,翘首以盼,不住声地呼唤,渴望我的同伴能够回转,再一次走近我,依偎我,与我一起去赴那筵席。然而,同伴已经走远了,已经听不见我呼唤的声音了,更看不见我眺望的姿势了。我的心又一次潸然泪下。

  微在我的心里,是没有血缘的亲人。亲人又如何呢?小时候如同母亲一般的姐姐,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小老太婆,每天数落着东长西短,过着针头线脑的日子。长兄如父的哥哥,在经历了一场冤案之后,几乎丧失了所有的勇敢和锐气,正在盘算着暮年的生活。我的另一位母亲,那位做过尼姑的保姆,很多年前,我去她打工的工地上看望过她。很多年后,我的家人们已经不知道她的下落了。我儿子一般的兄弟啊,心心念念间,他仍然像小时候那样依赖我,需要我料理他的衣食冷暖,关注他的爱恋家庭。只是,他真的愿意和我一起归家吗?

  感恩上天把他们赐给我,做了我的亲人。多么盼望我的亲人成为永远的亲人,多么盼望我们可以永远不分开。永远有多远?我有一个最美的答案。我已经把这个答案告诉了每一位亲人,只是想让这一个最美的答案,也成为亲人的答案。这样,也就意味着,我们可以永远地在一起,纵然死亡也不能将我们分离。

  我的亲人,你们几时才能接受这个最美的答案呢?纵然万箭穿心,我仍旧抱持希望祈祷,永不放弃,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我爱你们。

  

  如果有一件事,可以让你脱胎换骨,可以让你舍下一切,那么,这件事一定是你的信仰。

  我的小家就因着这一件事,几年间渐渐成为了大家。无法忘记,多少次顶着日头,踩着冰霜,为这个大家寻找住处;也很难忘,像一只衔泥筑巢的春燕,飞去复回,一桌一椅,一锅一灶,一床一几,把大家垒成了温馨的窝。不记得多少次伏桌劳作,挑灯夜战,只为了大家里嗷嗷待哺的乳燕有食可吃;也不记得多少次穿街走巷,挥汗挥勺,只为了给大家煮一餐美食。

  伤过,哭过,软弱过。笑过,累过,晕倒过。爱过,痛过,绝望过。却终是无法作别,无法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般潇洒离开。

  在这个大家里,我经历过醍醐灌顶的狂喜,听到过温柔呢喃的安慰,受到过狂风骤雨的击打,也看见过雨后彩虹的约定。我像一只初生牛犊,跌跌撞撞地前行,踩着石头过河,却因为牵绳人的定向,终究没有跌倒,而且渐长渐壮,而且稳行高处。一路走来,几多人来了又去了,我不断地经历着死别和生离,经历着锤炼与淬火。百炼钢而为绕指柔,就是这样一个过程吧?

  所以,此时此刻才能够笃定地说:凡事里都有上天的美意。也才能够感恩地说:一切都是恩典。也是在恩典当中,我才能够这样从容安定地让脚步慢下来,让身心静下来,让灵魂追上来。

  这样魂牵梦绕的日子,已经过了十年。还会有几个十年,我不知道,天知道。但我从来也不曾后悔过。从认定的那天起,方向从来也没有改变过。标竿在前,我只需勇往直前。

  只是,一场并不漫长的告别正在如期而来。不是死别,也非生离,而是一场心里的告别,很疼,很不舍,很必要,很值得。我不再是当年那只初生牛犊。一切都在预备着,一切都预备好了。当此契机,我知道自己应当如何行走前面的路。依然在努力着,只是这一次的努力,不是为了积聚,而是为了真正的放手。如今我所做的一切,只为了把大家的每个角落都打扫干净,每件事务都安排妥当,让接手的人可以轻松地起步,可以在我的陪伴中走一段路程。

  这是一个令人惊叹的过程,惊讶的惊,感叹的叹。在我,又是经历了怎样的挣扎到平安、几多的思量到欢喜,才能做出一个决定?曾经的一切,都不会是徒然的;将来的放手,也不会是枉然的。这样的时间不必刻意地拉长,因为一切都不是我的。是的,连我自己也不是我的。

  突然就想起了一首歌,觉得自己就是歌中的那头老牛,正走在乡间的路上,踏着夕阳和晚霞,也正走在归家的途中。如果还有同行的伙伴,如果还有隐约的短笛,这样的告别,岂不是很美丽吗?

 

【作者简介】 蒙福雁羽:姊妹,雅博网作者,基督徒作家。曾出版小说、散文、剧本、随笔等十余部。此外,她发表在海内外报刊杂志上的信仰文章,已汇集成书,书名为《守望》,已在近期出版,其编剧的电影《楼》已经公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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