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中的红玫瑰(之二)
作者注:(這是我另外一位好友,也是我孩子的乾媽。她抗癌至今十多年了,感謝主,現在與大地相親,成為種水果的高手,常享受她親手種的巨峰葡萄、水蜜桃)。
认识E,我新婚,她单身。叁年後我生女儿,她仍旧单身。她说:「给我作乾女儿好了!」叁年後我又生子,她,依然单身。坐在我家沙发上,望着地上趴着那头大脸大的「鲜大王」,忍不住一把抱起,叹一口气说:「一起收了作乾儿子好了!」
所以,我们成了乾亲家,但也是好朋友。她喜欢滑雪、打网球,和我的喜欢静态阅读与写作,重叠并不多。但我们谈得来,因她对人的体谅与通情达理。不管多久没联络,一拿起电话,便好似从未断讯。原来从哪点停断,现便从那里接起。
然後有一天,她忽然来电,说她已一个月来吃不好、睡不好,胃的位置老是疼。怎麽照胃镜、检查,都找不出原因。现她只能天天喝流质的营养乳,坐着睡,人瘦了十几磅。我直觉情况不妙,问:「那医生怎麽说?」
「她要我痛时可以吃止痛药。但我不敢,我怕没有痛的感觉,便再也找不出痛的原因了。」
还好,她坚持。终於察出她得的是淋巴癌。那天,经过一整天手术下来,证实了坏消息,候诊室亲友当场落泪。我追出去问医生:「是第几期?」他回头沈默数秒,说:「我只能说不是二、叁期!但仍可进行化疗医治。」他并告诉我,E在手术室中清醒後,也已问知实情,但表现得十分平静。
E是真平静。先就决定这消息绝不能让台湾八十多岁,有心脏病的父母知道。然後凭她多年电脑工作训练,她开始上网查资料,主动了解她自己的病情,以及什麽治疗最有效,生存率是多少?一些医术用语又是什麽意思?
每次去医院看她,她都正忙於主动问护士打什麽针,找洛城最专精的某个医护人员,作某种医疗器材的更动,或调查某个医生..........甚至,连病房都要求调动换成单人病房,且可得到保险的支付。全然不似一般病人一躺下,便成了待宰羔羊,坐以待毙。
我常想,若轮到我,以我一向奉医生为权威的情况下,今天恐怕早死於「胃病」了,还死的不知所以。
接下来一次次的化疗,蚀骨削肉,原本便瘦的E,更瘦得剩一张皮了。但她眼睛仍大而有神,脂粉不施的脸也依然清秀。看她脸色、精神上都感觉不出「病态」,我话语上自然也沉重不起来。有时都忘了她得的是让人听了会屏息一刻的:淋巴癌!好似她只是生了一场病,正在疗养之中。
结果,随着她标准的配合,疗程顺利进行,癌细胞一点一点地乾净了。她预约两个单身朋友,报名参加游艇渡假。想在全部治疗结束後,一起庆祝她的生日。但是,人算不如天算。
在最後一次化疗时,又检查出E另一部位有淋巴癌迹象,而且更大、更凶险。这次,她得转院至南加着名的「希望之城医疗中心」,换血、换骨髓。
我们的心一下沉落,落入黑暗的深谷。
也是由此我才知「复发」在癌症中的恐吓力。它让你深刻感觉「病魔」是活的,是有生命力的,是挣扎着被推出又张牙舞爪地反击回来,而且还夹带更加凶猛的一股势力。是真正考验人意志与勇气的下一阶段。
在E换血前,和几个朋友去看她。她此时头发已完全脱落。这方面她也算是得天独厚了吧!没有秀发、没有化妆,容貌一无遮掩,却纯纯净净,仍是清秀佳人一个。
这是一个说什麽都觉太重或太浅的场合,几个朋友便捡轻的说。当时E光着头,一袭医院浅淡蓝花的病人袍子,有点置身事外地笑着听我们言不及义。她望来像已卸除一切世俗,纯净的像个孩子,苦难并未赋与她对生命的世故,比如说:怨天尤人、多愁善感、或挂虑猜疑。她额上、笑里,仍是那种应不属於她的舒展,像一个孩子,虽然前景更诡变多端。这方面,她也算是得天独厚吧!
那一刻,我很想握着她手,告诉她:「我还没准备好失去你呢!我舍不得失去你!」
当然,苦难的旁观者,多半比较世故。对心里的话,我未语一词。
转院後,换血手术比较复杂,亦牵涉到免疫系统易受感染,我是少数可去看望照顾的。每次去,入病房前要先洗手,戴上口罩,才可进去。一个层层与世全然隔绝的环境,却也是与人世悲惨最短兵相接之处。
走廊上,隔壁房里,所见之病人个个仙风道骨。轻飘飘,瘦伶伶,且透着久不见天日的苍白。死亡的的阴影好似潜伏四处,闻得到,触得着。
因E需要输血,我也躺上了捐血的床。四顾这陌生环境,发现那里怕是生命中最荒凉的地方了。一张又一张的床,夹在冰冰冷冷地输血仪器中。有人抽,有人输,一个个陌生人像电影「骇客任务」样,并排躺在那接着管子。机器抽出所要的血小板,再把剩下的血输回。整个室内只有此起彼落机器的跳动声音。我因血管太细,针插不准,多次血块堵塞管子,拔了,再重来,拔了,再重来,手上青紫了一大块。折腾了大半天才弄完,想到E每天都要受这样的苦,不能说不心疼。
在此地,时间可以说是最不存在了,完全地由生活抽离出来处理生命,只有健康人才有不耐烦的权利。病人则全驯服地一任承载生命的血,流进、再流出、流进、再流出..........
一日,我初次轻轻地问E:「会不会怕?」一个我一直不敢碰的问题,怕提醒了她形势险恶。
「刚开始不会,这一次会有一点。」她诚实地说。然後她告诉我,初次发现癌时,她并不绝望。她只尽力地想怎麽做个好病人,「做」她能做的一切,认知中就觉得自己应可走得出来。所以「复发」是个打击!也是个她不习惯地失控!迫使她理解到生命实在并不掌控在她的手里。不管她做什麽,主权都在上帝的手中,她必须放手,交托出去。
她在告诉我什麽?我有点不安。我发现原来癌症初发的第一阶段,E挣扎的是在她「身体」层面。而现在,在她「复发」的第二阶段里,她开始关注到她的「灵魂」状态了。这意味着什麽?
那天回家路上,由花木扶疏的高速路210,右转上了行经荒山漠地的605,我忽然体会到,苦难基本上,就是由原本生命叉出去的改道,而且是一条回不了头的路。一个永远的生命改变。而在生命中面对改变与面对挑战,说实在是一样可怕。但直到我们承认惧怕,我们无法接受挑战。也只有在我们承认惧怕之後,才会在心中深处触及那真正的底线:其实,我们已一无所惧。
我亦开始了解苦难中的「平静」与「平安」的差别了。平静可以是乐天知命,或是个人意志与情感的化妆。但情绪控制无法战胜恐惧。只有对自己的软弱有所认识与了解,不再逃避死亡,而是站住,直视死亡的事实,再由信仰中支取对抗的力量,才会有真正的平安。
我祷告E能有真正灵魂中的平安,那种「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的平安。
後经过多少磨难,终於,E总算又走出来了。
两年後,有天午後,我们坐在暖阳下的板凳上。E的头发已长到耳边,她闲闲地对我说起,若有天她走了,追吊不要铺张,不收花篮,若有奠仪,可以转捐给她现在支持的几个慈善机构。不举行追思礼拜,只在坟地旁有个简单的基督教仪式..........我打断她,「等一下,追思礼拜多半是为了安慰活人,不是为了死者。所以为了我们,就让我们有一个嘛!」两人嘻嘻哈哈的讲着「後事」。也都知此事有可能发生。
但我们也多少算饱经世故了。知道人由苦难中幸存,实是万幸。但幸存後还带着颗完整的心与更宽阔的生命视野,则绝非幸运,而是靠着更大的力量。就是因着这信仰的力量,使她的灵魂坚实,生命转角也许正吐着死亡的蛇信,但她无惧,依然能在荒原中开出血色鲜丽的红玫瑰花,於风中,毅立、招展。
【作者简介】 莫非,海外著名基督徒作家。会计学士、电脑硕士、神学硕士。现居洛杉矶,从事写作、教学与广播工作。2008年创办“创世纪文字培训书苑”(“创文”)www.gcwmi.org。近年多次受邀在中国及海外举办讲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