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留美女博士的求职苦旅
在美国读博士六年,一直没有什么大风大浪,但当我博士学业完成,但又暂时没有一个长期稳定的,我一直想要的可以评终身教授的工作时,我对自己走过的路,对自己和神的关系,以及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在神的眼中,我是谁,开始有了一些新的理解。
写这篇见证,不是因为我最后“成功”了,我的小信和软弱还会让我有所反复,但就像那立在约旦河边的石头,提醒以色列人的后代,神是如何带领他们进到应许之地一样,这些见证也能帮助我在将来的日子不断提醒自己,神的恩典怎样带领我走出困境,也希望可以给那些在挣扎和捆绑中的人一些鼓励。
每次男友一有面试我就大哭
我2007年初在香港决志信主,2008年来美国费城读书,11月受洗,我念的是传播学的博士项目,这是我一直以来都想要做的事。以我当时的情况,能申请到这间学校,也是主的恩典。
过去8年中,我基本上除了读书做研究,也没有做过别的事,除大学毕业后在北京临时做一年记者。
我觉得读书和做研究也大概是我这辈子唯一能干也愿意干的事。其实我对人文社科做学术这件事有过很多次幻灭,但每次神都借着不同的事又把我拉了回来,使我在面对困难时没选择放弃——经过近乎变态的博士综合考试,经过论文开不出题导致研究热情见底,再到后来被迫在一个半月内,同时还经历欧洲开会和回国上网极其不便,写完博士论文的两章并火速答辩,也付出了惨重的健康代价,终于毕业。
然而我的找工作之路并不顺利。在我答辩前一年,论文还未完成,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开始找工作,但我完全没经验,只是在导师鼓励下不断投材料,却一直没有等来任何面试通知。
男朋友和我同年找工作,我们都是人文领域的学者,工作本就难找,他的专业职位更少,竞争更激烈,但他居然得到了一个又一个面试机会。
对此我极为不解,每次他一有面试我就大哭。我不敢承认当时是因为嫉妒,因为我知道神不喜悦,但还是不能改变。
在他去一个学校面试最后一轮挑战最大的前夕,我居然和他大吵一架,甚至在他去面试路上给他发了封邮件指责他的各种不是,并说如果这些都不能解决,大概就需要重新考虑我们的关系。
可那之后我内心一直不平安。后来他被那间学校录用了,而我也认识到自己的无理取闹,平静接受自己这一年找工作失败的事实,就在那个暑假疯狂的写完了毕业论文和完成答辩,之后就大病一场,我们也开始准备婚礼,之后一起搬到现在所在城市。
那里华人很少,在网上查了一下,虽然有个华人小教会,但会友只有20几人,可在费城时,个团契就能有20几个常来的,教会一直在壮大成长。所有这一切都让我非常恐惧和不适应。
但更重要的一点是,我没有工作。虽然那时从身份上来讲我还是学生,可好像一下子所有那些我赖以维系自身认同的东西全都撤去了。
我在别人眼中的存在,就仅是某某的太太?
我不再有学校给的奖学金,“沦落”到靠人“养活”的境地。新年时第一次去一个教授家聚会,他是个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几年的中国人,我突然发现一个惊人的转变,我在别人的眼中成了某某人的太太,没有了“自己”,好像我的存在全因为我的丈夫。
这是我一直以来都不能接受的事。我对家庭主妇这件事也不能接受,觉得这不是我要走的路。
可是现在我竟然被迫要接受这个现实,而且在可预见的未来,好像也不会有什么改观。由于我们这个州一直在削减教育经费,各系都没有经费在近期招收有终身教职的教授职位,周边也没什么学校,即使有,也面临同样的问题。通过一个和我学术成就相称的工作来实现自我这条路好像在这里走不通。
后来我在丈夫的建议和帮助下,试着和这个地区两个主要的学校联系(其中一间是基督教大学),他们同意我在秋季学期以adjunctprofessor(就是一种和学校关系比较松散的临时教职)的身份教课,于是我暂时有了工作,我也很高兴,因为现在这个机会正好给了我积累将来找工作需要的教学经验的机会。
可是一次团契后的自由交通时间,当我说我秋季要开始教课时,有姐妹问我,你是教中文学校吗?
我说不是,我教大学。她又接着问,那是在大学教中文吗?我说不,我是教专业课。尽管聊天在愉快气氛中结束,但回家路上我却很不开心。
一想到自己作为一个博士,到这里竟被当成教中文打发时间,心里非常不平衡,作为美国高校文科专业训练出来的学者,一心要批判文化隔阂,社会不公,于是在这里敏锐的嗅出了偏见,刻板印象和严重的性别歧视等等。
那之后我很少去团契,路途遥远是个主要原因,深层次是我不想再面对类似情况。在教会里和大家的交流也很少,也不觉得和他们有太多共同语言,姐妹们劝我赶紧生孩子,劝我们买房子,这基本上是闲谈的主要话题。
为了不被划进“妇女圈子”,我都尽量躲避这种场合。就这样,这些有限的接触中发生的事刺激了我本来就很敏感的神经,让我更加坚定要继续找终身教职工作的决心。
为了“合理化”我的选择,我抬出了“神”。我没其他主妇可以把家里收拾的井井有条,又能变着花样研究做菜烘培,又善于理财,而我连交自己的电话费汽车保险都会错过最后期限,随便热两下东西就能吃顿饭,屋里只要不太乱还能住得下去就行。
我觉得神没有赐给我做主妇的能力。如果是,他早就该开始“培训”我了,而不至于到今天。于是我得出结论,神一定喜悦我继续在学术界,因为他赐给我的是做研究的能力,是持续而批判的思考和眼光。从世俗来讲,我那个非常严格的导师也对我的论文非常满意,在各种人面前拼命夸奖我,非常肯定我的学术能力和思想。所以我觉得有了教学经验后,找工作应该没有问题,一定有工作是我的。
面试无回音,焦虑崩溃
带着这种想法我开始了新一轮的申请工作过程。这次申请并未像以前那样艰难,我很轻松的就完成了文书准备,就开始投递学校。
果然,还没多久我就收到一个心仪学校的电话面试邀请。那个学校所要招的人,简直就是为我量身定做的,而且我现在正教的课程,经验也能满足他们的要求。
我很兴奋,好像新的一扇门向我打开,我也满心欢喜的开始准备。可是准备的过程也让我充满了焦虑。我实在太想去了,那里不仅离费城近,我可以回到东部,而且学校排名很高,研究资源很多,又可以身兼两系教职,做我最喜欢的两个领域。
于是我每天在准备面试问题时,总带着很多对美好前景的幻想,但同时又很担心很紧张。我发信给以前的弟兄姐妹求他们帮我代祷,但现在想来,我这似乎寻求神的过程,又是不是只是在寻求自我安慰?
不过不管怎么说,祷告还是很有功效,至少我在面试时心里非常平安,虽然知道自己回答得其实不是特别出彩,但至少也中规中矩。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漫长而痛苦。为了一个不知何时能来的下一步的面试通知,我几乎每天不停的刷邮箱,从早到晚,做事情时也不能安心,每天早上满怀希望,到下班时间又很失望,就这样一直焦虑到星期四,面试是上一个星期五,当时说一周内会有下一步消息,终于我爆发了。
在经历了一天无所事事,对自己怨恨,等待的焦虑种种情绪折磨之后,我崩溃大哭。我很害怕就此失去这个机会,其他的学校此时还没有一点消息。
但就在这样的纠结和痛苦中,我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有了惊人的转变,我不知道这转变是怎么发生的,上一秒还在抱怨和自我诋毁,下一秒突然就云开雾散。
我相信那一刻神的手触摸到了我的心,他打开了我依然蒙蔽的眼,让我看到自己的不信。原来,我只希望神来帮我成就我所想要的事情,当我祷告时嘴上说“愿你的旨意成全”时,我想的其实是愿我自己的旨意成全。原来我所希望的,仍然不过是“出人头地”,只是包装在学术研究的外表之下。
当我跟家人说我觉得神要我做学术时,其实被问过,说不定神就让你做家庭主妇呢?可是这种念头,我甚至都不敢有,因为我好害怕这真的是神的旨意。
我拼命告诉自己,神是希望我留在学术界的,他希望我可以用我的研究来向世人做见证。我自以为这样想就很“属灵”,但实际上后来我发现,这种想法,其实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是我太爱自己的学术研究,是我不想失去这一切,想通过它来得到别人的认同。
就是这种执念,让我对于未来充满恐惧。我害怕,我完全不能想象自己失去赖以维持自我的“学术”生命后,人生会是什么样子。如果有一天神说,这不是他要给我的,那我该怎么办,我简直无法活下去。
亮光中,我看见自己里面的黑暗
就是这突然的亮光到来,让我发现自己其实是一个无比骄傲的人。我不想加入“妇女圈子”,是因为我觉得她们跟我比起来,都是“没文化”的人,没有高学历,长期生活于美国最保守的地区,大概眼光、见识,早就落后于我这个受过最严格学术训练,在学术和新技术最前沿的人,我是研究新媒体的,而看不到她们身上的亮点,值得我学习的东西。
我想拿终身教职,我想要做一个研究型的学者、教授,因我觉得我应该得到这个。它的竞争激烈,入门要求很高,而且六七年后是否能拿到终身教职还不知道,很多人在找到工作以后比读博士过得还辛苦,因为要评终身教职,必须要有一定数量的论文发表,有的院系会要求有专著,在教学上也要达到一定的标准。
.而在我看来,这却是和自己的智力、思考能力、研究能力所“匹配”的选择,是“我这样的人”应得的。对我来说,越是有困难的事情我越想要挑战,而一旦做成了,就能够证明自己,这其实是我一直以来都在做的。
大学我学的是新闻,虽然并不喜欢这个专业,但是为了证明自己,在校园报刊、实习单位,以及后来工作的地方,我都拼命挑战自己,挑很难的采访任务,明明自己是个很不喜欢社交的人,却愿意做专访,参加记者会,而不喜欢更简单的编译工作。
大学毕业时我完全可以去美国,但我一定要申请奖学金,我的理由是,这是来美国最难走的一条路,所以我一定要选择这个。后来申请博士项目时候坚持申请那个最好的。现在也是同样,对我来说,最难走的那条路,就是我该走的。
我还振振有词的说,既然神让我坚持读完六年博士,要知道这中途有好多人都退出了,难道就是为了让我在家做主妇吗?
而且我还说过,如果以后要全职事奉,那一定要是自己评上终身教职时,那将是我这一生在事业上所能到达的最高点,在那时放弃这一切去事奉神,应该比现在这种因为找不到工作处于“失意”状态而去,更说明自己的动机“纯粹”。
可当我回想这些念头时,我发现它们多么可怕,我用我自以为属灵的眼光去看这些事,可是看到的却是自己的想法多么不属灵,我自以为了解神的心意,其实根本不了解,是我自己的骄傲和愚昧阻挡了我对神真正旨意的明白,却以为自己是在做对的事情,还想让神来夸奖我。
正因为那些思想,让我始终处于被找到终身教职这件事捆绑的状态。我甚至都不愿意别人知道我现在在两间学校教书,拿兼职教授很少的薪水,这种事在美国学术界已严重为人诟病。如果是我一个人,几乎没办法生活。在我写微博时我都是闪烁其词,不想让懂行的人看出来我现在工作的性质,当别人以为我找到工作时,我总是敷衍过去。
找工作的过程,变相成了一个我想要“证明自己”的过程,全然忘了作为一个基督徒,无论我做什么,其实最终的目的根本和自己无关。
“终身”教授,这个头衔能带去哪里?
这是神在我最绝望时的触摸,让我我感到无比释放。我想到一个画面,那画面只要想想就会让我泪流满面。那就是我将来去见主时,他会怎么看我?
那一刻,我作为一个“有成就的学者”的身份还重要吗?主会在乎我发表了多少篇论文,写了多少本著作,做了多少学术报告吗?如果不是为着主,在他看来这一切有意义吗?如果到时他说,“我不认识你”,那我该怎么办呢?
如果到那天在主面前时,他对我说,“你是信我的”,“你是良善又忠心的仆人”,其他的一切还重要吗?能得到这样的评价,不是比得到除此之外所有的一切都要好得无比吗?
那我为什么又要在乎我是不是一个有终身教职的教授呢?连“终身”这个词本身都好没有意义,这个头衔,能带去哪里?
在离开世界的那一刻,所有这些附着在我身上的各种属性,我所拥有的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东西都不再有意义了。
就算人们将来还会引用我的理论,记住我的名字,但这毕竟是短暂的,学术研究总是在继续往前推进,尤其是我们这搞人文社科研究的人,都会受到所处时代的局限,即使这样的“记住”,即使是把人类对于某个领域的某个细小的问题向前推进了一点点,它也只属于这个时代。
所以,当我还在纠结一个校园面试是否会到来,当我还在纠结论文里某一句话该怎么写才更漂亮更有说服力时,其实我用力的方向已经错了。
归根结底,那些捆绑我的,终究是属世的,虚空的荣耀,它不能给我的人生带来真正的价值。而只有当我生命的次序摆对了时,我做任何事情,将不再是为了证明给人看,也不再是为了使我和某些群体区别开来,我才能够不论做什么都可以得到喜乐和满足,因为我知道我所做的,是要“得主耶稣基督从上面召我来得的奖赏”(腓立比书3:14)。
感谢主,让我在人生的低谷里,经历到生命的翻转,看到了我内心的黑暗,自己的不信,让我真的知道主所要的是什么。没有什么比再见主面的时,他说我真是信他的更重要了。我不应在意我是否有我想要的工作,而应该是发自内心的,不带一点惧怕的,真实的对主说,愿你的旨意成全。
就在前不久,我接到了那个面试我的项目负责招聘的教授发给我的电邮,他写了很多,告诉我过去的两个礼拜,他们整个委员会在人选上是多么的纠结,但综合考虑,还是放弃了邀请我去学校面试。
我从没见过哪个学校拒信写得如此真诚,一般都是用一套模板的。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而此刻我除了感激这位教授可以在这事上如此用心,居然也没有任何抱怨。我很平安,因为我知道一切都出于神。
直到如今我申请的其他职位,仍然没有消息,可我也不像以前那样每天为着各种结果而焦虑,而是愿意把结果都交给神,我相信他必会给我对我最好的安排。其实,我已经得到了最好的,那就是我知道在“我是谁”这个问题的两个选项中,我已经有了选择,这是我第一次无比清楚的知道这问题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