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庭——父亲
日伪年间,山东老家闹饥荒,活不下去了,九岁的父亲跟着他的爹我爷爷闯关东。
父亲童年很苦,七岁娘没了,爷爷给人扛长活,顾不上管他,父亲背着个五岁的弟弟跟村里的大爷大娘讨饭吃,一提起福胜(父亲的小名),乡亲们都摇头:这孩子命苦啊,又摊上个霹雳火爆的爹,唉……
弟弟背了半年,背搭死了,可能是破伤风吧,农村的孩子磕着碰着,没钱治,伤口上洒把土就算止血了。过去60多年了,父亲回想起来还是内疚,泪眼汪汪的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日伪统治下的关东(那时候还叫满洲国)日子也不好过,人生地不熟的净挨欺负。年三十吃顿饺子都得提心吊胆,让鬼子知道支那人吃白面,杀头的罪过。爷爷受不了这个窝囊气,卷铺盖回家了,十来岁的父亲一路要饭来到天津。
后来解放了,人民z /-府招消防兵,父亲凭着从小上房揭瓦的身手应召入伍,从此有了组织——有人管他了。入伍没多久,苗红根正的父亲入党了,他是打心眼儿里感激×××,“要没×××,我早饿死了。”这是他常挂嘴边的一句话,这种报恩的心理,让他舍命为党工作。我们家的功勋章不知道多少块,大都让我们哥儿仨小时候玩丢了,他自己也不记得到底得过多少奖章,反正退休后,好像是一个二等功多报5%的医药费,父亲的医药费100%报销,有一期人民日报的报道《五十年代战斗在**战线的英雄人物》也有他的名字,现在老脸上还能看见救火时烧伤的痕迹。
救火是他分内工作,从来没听他因这个夸过口。他津津乐道的是50年代借调到**的一段往事。
那时候乱给人扣帽子,津郊杨柳青有个土匪村,成分都是地主富农,传的特邪乎:四清工作队进村里,半夜脑袋不见了、村里藏着多少金银财宝之类的。刚借调到**局的父亲不信邪,主动请缨,要去会会这帮土匪(后来看了**样板戏,他很得意地跟杨子荣一比高下),为了**事业,把命豁出去了!**局当然乐意有人接手这块烫山芋。
就这么着,父亲带着一个大学刚毕业的愣头青进驻土匪村。半夜轮流睡觉,手不离枪,提高警惕谨防阶级敌人阴谋陷害。俩人神经兮兮地折腾了一个来礼拜,也没人来下手害他们,村里老乡都觉得上面来的干部挺可乐,夜间不踏实睡觉,白天还挺精神,这哪是精神呐,紧张的都快神经啦。
经过三个多月的深入调查,真相才浮出水面:原来土匪村的“土匪”们都是山东逃荒过来的灾民,租的大地主石万成的地,地多种不过来,又转租给别的佃户,算是二地主吧。那时候交通不发达,这些老乡基本与世隔绝,外面把他们传成土匪了,还傻乎乎过自己小日子呢。这下可好,老乡见老乡,党员干部和土匪成一家人了。根据当时政策,剥削历史不超过三年的,不能划成地主富农,而且人家老乡自己种地,也没剥削谁呀。在父亲的努力争取下,全村51户人家成分都由地主富农改成贫下中农,全村放炮仗吃捞面。这件事惊动了市z /-府,纠正了不少阶级成分划分错误。那个年代,地主富农和贫下中农的待遇有多大不同,都了解吧,这算是父亲人生历程的一大亮点。
再往后,三反五反、**、六二六下乡、砸烂**……父亲的经历够写一个长篇。我受伤住院期间,病房总是人满为患,能活动的病友都聚集一起,听父亲云山雾罩的海吹,长白山上打狗熊、大森林里抓T w、一枪把老乡的牛打死了、举重全国锦标赛第三名、看池塘遭到天鹅攻击……他是海吹派鼻祖,有的经历都离奇了,很像《吹牛大王历险记》。
我跳水受伤的时候,父亲正带着我弟在老家探亲,闻讯赶回来,看到他最高最壮的儿子死尸一样躺病床上,当时就懵了,一言不发呆坐着看我妈跟大夫护士忙前忙后,转天再来看我的时候,已是鬓染霜白。父亲属于很经典的外强中干,别看身体壮得像牛、脾气大得像火,感情脆弱得像纸。唉……我这个老爹呀……
自从受伤以后,我跟父亲的关系越来越僵,主要是我受不了他的火爆脾气。我都这样了,凭什么还整天挨你骂?忒霸道了吧!我愿意这样啊?他一大老粗,对脊髓损伤一点不了解,认定只要肯吃苦就能练好。功能锻炼时,我练得肌腱都跳槽了,肩膀鼓起老高,他还逼着我练,得亏大夫及时制止,不然膀子能练废了,现在我右肩膀抬时间长了,放下剧痛。只要我不锻炼,他就赖我妈惯着我,他越这样我越不练,恶性循环。我们爷儿俩冷战热战持续了得有十来年,战争随时可能爆发,每次都闹得天翻地覆,要是眼光能杀人,我已经把老头子干掉n次了,我妈受尽了夹板气。
可就算战争期间,父亲也没断过给我治疗,甭管什么法子:气功、针灸、电疗、骶孔输液……只要让他打听着了,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赶紧请人来家里给我治病。行伍出身的父亲一辈子自诩刚正不阿,为了给我治病,他低三下四赔笑脸装孙子,央求专家、大仙、大师:“出次诊吧。这孩子还小呢,就这么废了多可惜呀。”车接车送,出诊费要多少给多少,还得管吃管喝管抽,跟请个祖宗差不多。没办法,病急乱投医,谁让咱摊上这倒霉病呢。受伤头十年,看病花的钱老鼻子了,不怕大家笑话,连和尚老道都让父亲请家里来过。
大概94年吧,不知道他从哪儿淘换来一张截瘫丸的药方,据说是东北一老中医的祖传秘方,上面很神秘的把几位主药涂黑了,一个月一个疗程3000块,半年保管治好。94年的3000还不等于现在的30000,我觉得没戏,就算管用,他也不花这么多钱给我治,治好了还不照样气他。还是我哥跟我说:“爸爸在小屋偷偷看截瘫丸说明呢,想先治两个疗程试试。”没听哥说完我眼泪就下来了,有好心你干嘛藏着掖着?你不讨厌我吗,干嘛还给我治病?唉……我这个老爹呀……
父亲退休以后闲得难受,有一阵子去一个食品加工厂补差,中午得赶回家给我吃饭(我妈单位离家太远)。他懒得起火,就把厂里发的牛肉里脊盒饭给我吃,自己酱油泡白饭凑合一顿。受伤20多年,都是妈妈照顾我,妈妈搬不动了,请阿姨,父亲很少来我这屋,可是生活上我没受过亏待。97年我炒股,跟父母借了几万块股本,到2003年,基本赔的落花流水,父亲从来不过问,到现在他也没再提过这笔钱,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有一次我听他跟我妈说:“也不是诚心赔钱,阳儿(我的小名)就是小聪明,让他自己教育自己吧。”
跟别的当爹的不同,父亲从来不夸儿子,在我的印象里,我们哥儿仨没一个受过他表扬。我的第一篇散文刊登在东北文学,他的评价“小聪明。”;我收到第一张海外支票,他的评价还是“小聪明”,很不屑的态度,不过嘴角是冲上的。
现在回想起来,我那十来年真的不是一般的混蛋,那是相——当混蛋,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把老头子气死,唉……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呀。一直到2006年我信耶稣,才彻底放下面子同父亲和好。跟主耶稣十字架上的受辱受死相比,我这点委屈算什么呀。主耶稣是为那些凌辱祂的人蒙冤受死,我的敌人是谁?那是我亲爹呀,跟亲爹还有什么面子可讲,我认输。
父亲一辈子省吃俭用,不抽烟不喝酒,就是每年必须出去旅游一次,雷打不动。76年地震,他也找借口跑趟北京。中国境内除了西藏、台湾,名山大川好像都跑遍了。03年非典,他戴上口罩飞奔九寨沟去也,连买房子这么大事都顾不上了,每年不让他出去撒一次野,那就算谋杀——要他命了。
“老不以筋骨为能”这句古训,父亲严重鄙视,逞能、出风头是他一贯作风。早年在消防三队当队长的时候,他就因为楼顶上拿大顶被领导狠尅过,老了仍是雄心不减,逞能依旧。原来我们家住三楼,住我们楼上一个比他还老的老爷子把自己锁门外边了,父亲二话没说,奔消防队拿了个一尺宽的勾梯,搭阳台上往四楼爬。他倒是没出什么事,我妈下班刚进门就看见阳台外面撅着个大屁股,当时就血压高了。这种逞能作风一直延续到08年他中风。
中风就是旅游引起来的,去庐山玩儿了十来天,不过瘾,又跑老家呆了两天,在老家又碰上个60多年没见面的发小,请人家一块儿来天津玩儿两天,折腾吧。把发小送上火车,父亲的手脚就不好使了,我妈赶紧打车把他送医院,大夫马上让他住院治疗。经过一周的输液治疗,还没好利索他就呆不住了,出院回家,正赶上512汶川地震。父亲天天守着电视,一边流泪一边起急:“偏偏这时候得病,救灾我得去呀,这是我的本职工作呀。”不出一个礼拜,急得二次入院,这次是心脏,手术安装心脏起搏器。**夫都说他与时俱进,国家闹天灾,他跟着起哄闹人祸。这次住院可遭罪了,装上起搏器要绑上右胳膊,一动不动躺病床上12天。他一辈子生龙活虎,哪受过这刑罚,出院回家,人都脱像了,起码瘦了20斤。看见我,像个孩子一样呜呜哭:“我才躺了12天,你这一躺20年,怎么熬着呀。”
自打中风,气壮如牛的父亲一下子老了,左手攥不成拳头,走路拖拉着腿,右耳基本算聋了,性格却越来越向孙子孙女看齐。都说老小孩老小孩,他就一天天往这个趋势发展,固执、任性、不讲理(压根儿也没讲理过)、胡搅蛮缠、小心眼儿……比以前更贪玩儿,挨个叮嘱我几个舅舅姨:“出去旅游一定带上我啊,我好了没事了,看我胳膊多有劲儿。”刚得病老实了有大半年吧,又不安分了,嫌家里太憋屈,要去武汉找我弟。不敢让他自个儿去,我大舅陪游。临走时说好了,在武汉呆个把礼拜就回家,结果在武汉只呆了两天,老哥儿俩杀奔神农架去也,一玩儿就半个月。回来后,我妈数落我大舅:“你可真够胆大的,出事你背的动他吗?!”
今年五月份,干休所组织去塘沽玩儿,这类活动父亲一概不落,结果累得二次中风,输液半个月。大舅二姨三姨去台湾玩儿,没敢告诉他,回来让他知道了,这个埋怨呀:“嫌弃我了啊,我还不乐意去台湾呢,以后我自己出去玩儿,也不带你们!”这是耍小孩儿脾气吧?O(∩_∩)O哈哈~
没解放台湾,父亲很郁闷,开始筹划十一回老家。各位想想,他五月份中风,不到四个月就要回老家,谁能放心?舅舅姨轮流当说客,可是谁也挡不住这倔老头,他要决定一件事,板上钉钉。最后决定,我弟从武汉回家过节,开车陪他走一趟。就这么将就他,走之前还是大闹一场,就因为我妈嘱咐他带好药,别累着、别喝酒。父亲先是悲愤地跟我妈大鸣大放:“我坐 l a o啦我,我好几年没回家看看啦,那是我滴家,死以前我得回去看看我滴家……”我妈心脏也不好,受不得他的气,出门去我弟家看孩子了。父亲失去攻击目标,先是茫然了一会儿,然后矛头一转就冲我来了:“都是你发坏不让我回家!电视也是你撺掇你妈买的!(其实电视买了以后,一直被他霸占,而且5分钟换一个台。)白养活你啦!不给买轮椅了!哼!”OH MY GOD,555招谁惹谁啦?还哼?轮椅也没用您花钱呀,都是我弟的支付宝。他一边骂,我一边偷着乐,骂人不可乐,可乐的是他居然还带着哭腔,估计我要一还嘴,他立马能哭出来,没准儿得坐地上耍赖。给个耳朵听着吧,谁让他是我爹呢,七十而从心所欲,由着他吧。老小孩儿飞速变小……
折腾了这么一大通,只在老家呆了一天半,他就回来了,云开雾散,就跟两天前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十一假期结束,我弟准备回武汉上班,父亲从衣柜里取出8000块钱,跟我弟商量:“还差几千,等我下次报销药费再给你,行吗?”原来8月份报销的药费,他没存银行,早就把买轮椅的钱准备好啦,立志不沾儿子便宜。唉……我这个老爹呀……
轮椅买回来,我先开到厅里,冲着半聋的父亲大吼一声:“爸爸,谢谢您!”这是我受伤以来第一次对他说谢谢,感谢上帝,让我有勇气把内心的情感表露出来。父亲无动于衷继续看报,过了会儿鼻音浓重的说:“这是合理消费,以后你用什么,只要我能负担得起,给你买。”我强颜欢笑回到小屋,眼泪哗哗的……
以上是我和父亲之间的战争,感谢神,现在终于和平共处了,偶尔有点小摩擦,一个巴掌拍不响,我让着他。今后我就把这个胖老头当成自己的孩子,哄着宠着惯着——这个生我养我让我心疼的老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