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力障礙的女儿(中)
一开始,正在摸索女儿的ADD问题时,曾有一段混乱失措。外界对女儿的不谅解和不接纳,以及对作父母的指责,都曾带来伤害。
但在一点一点自我教育和经验累积後,遂发现与其让父母做儿女的「围墙」,挡风挡雨;还不如成为女儿和外界的「桥樑」,往来传送沟通的讯息。一方面可以帮助外人了解女儿的问题,一起来协助女儿学习;另一方面也代替女儿对外表达,减少女儿和外界的误会、摩擦。这个角色转移,让我们从备受责难,转为主动沟通、取得谅解。
过程中也意外发现,每当外人了解父母对自己孩子的问题有主动掌控的知识和能力时,往往不会施加那麽大压力,反而会转过来鼓励,甚至伸出仁慈的手来帮助女儿。
教会中一些主日学老师和弟兄姊妹,是我们多年朋友。他们便是在这种状况下刻意留心女儿的问题,公开或私下给女儿许多讚美和鼓励。甚至,一位好友的女儿安姬,比女儿大五岁,一直以「大姊姊」身分照顾她、带她逛街、陪她玩。女儿进入青春期後,安姬更从信仰、学校、交友等话题,和女儿无话不谈,是每个母亲为孩子祈求上帝赐下的天使。
英文有一句俗语:「It takes a village to raise a kid! 」(孩子的成长,必须经由整个村子一起来栽培)是这样真实!又那麽宝贵!为我们的「村子」感谢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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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种「桥樑」作用下,我开始进入女儿的学校打点环境。
因为对ADD孩子施行行为管理,家庭和学校的要求必须一致才能生效。然而一般老师的教学方式多针对「正常」孩子,注重的是维持整体秩序,对个人特殊状况比较照顾不到。
也有理论说,ADD孩子并非不正常,而是在工业社会里,对什麽都转变成制式、要求一致,於是不能融入的孩子才会造成困扰;是在标準条件要求下,才反衬出ADD孩子的「不正常」,使个人特质没有发挥的空间。
所以和老师沟通,重点常要放在ADD孩子不是学习智障,而是注意力的行为问题,希望老师不要一下就把她打入「不可教」或责怪「不用心」,甚至用「笨蛋」、「不听话」等会伤孩子心的标籤,将孩子划分出去。总之,就是不要放弃孩子。
每次开学前,都会先和老师沟通女儿的问题,提供一些ADD孩子的资料供老师阅读了解;并建议老师让女儿坐在第一排中间,上课时不断呼叫女儿名字,唤回女儿的注意力,否则她又不知神遊太虚到哪国去了。
行为管理中还有一项很重要的原则,便是用奖励方式来鼓励更多的正面行为。於是,请老师每天给一个条子,沟通女儿一天下来在学校的状况,回来後我们再按照条子做奖赏或提醒。为了省事,只请老师在条子上画笑脸或哭脸。
女儿渐渐了解条子的意思了,会很努力地争取更多笑脸。这套制度一直用到女儿小学二年级,便不再需要。
除此之外,我也常抽空到学校义务帮忙。美国老师很欢迎家长参与孩子教育,对义务帮忙的父母,会特别关照他们的孩子。我也想多从旁观察孩子在校的反应,同时和校长、老师建立团队关係来帮助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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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对不专心的女儿而言,在团体中学习相当吃力,只有一对一的教导,才能抓住女儿全部的注意力。
因此每天放学後,我便在家中配合学校进度重新複习。每做完一道题目,便奖励一粒小熊软糖(Gummy Bear),好像餵小动物般地守在身旁。女儿不知她是千百粒小熊软糖餵出来的学习胃口。
渐渐地,可以放手离开了。我在楼下煮饭,她在楼上做功课,过一会儿再回去检查她做得如何。但女儿仍然有走神的时候。一次上楼检视,竟然发现这宝贝把自己额前头髮给剪了。另一次剪了眼睫毛,放学回来还天真地问:「我剪了眼睫毛,为什麽没有人说我眼睛漂亮呢?」
她不知道眼睫毛要长才好看,我只能警告:「妳千万不可动弟弟一根毛!」
教功课可真需要耐心。怎麽讲都不懂,眼神又不知老瞄向哪,说她没注意听,有时又听进去了,很难摸清她的接收方式。而且还常常今天终於搞懂,明天又回到一张白纸,全不懂了。大人的脾气也就渐渐升起。
换先生来教,好脾气的先生没多久声音也愈来愈大。渐渐,我摸出一个避免生气的方式,便是每次都假装没教过,从零开始。这是期望问题,没有期望便不会生气。
结果呢?女儿小小时便立志长大後要当老师,因为她觉得大人都不会教,而且没有耐心,她要自己让我们知道什麽是「好老师」。所以我们每次怎麽出功课「虐待」女儿,转个头,女儿便设计一模一样的功课来「虐待」弟弟。真的,她比我们会教,完全不需要生气,弟弟还没入学,便学会了所有的英文字母和数学加减。真让我们惭愧!
当老师,是女儿当宣教士之外,一直坚持不变的志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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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D女儿另一个要挣扎的问题,便是语言。
一般在美的华人家庭,多半是在家庭中坚持用中文,然後让孩子由学校或和孩子玩耍中捡拾英文。许多人也说小孩学话最快,只要和几个外国小孩玩在一起,没两下英文就能上口。然而这方式对女儿却行不通。
就像所有的中国父母,自女儿出生以来,我们便用中文和她对谈,所有的英文童话故事也全译成中文唸给她听。女儿入学时,英文考试居然没通过,被置入为外国人初来美国时所设的英文辅助班。那时,学校老师不相信女儿是在美国出生的小老美。
後来渐渐发现,语言成为ADD女儿的严重问题。因为人学习语言,常靠「听」来学习。女儿因为无法专心听话,又因ADD问题交不上朋友,语言来源只有朝夕相处的弟弟。所以弟弟长到几岁,姊姊的语言能力便到几岁。然而他们之间差了将近叁岁,女儿的语言能力在她的个人学习上,严重落後不足。
看到双语对女儿的语言学习造成混淆,在她二年级时,我们只好放弃中文坚持,在生活中开始对她使用英文。她必须有一种同时在生活和学校里紮实使用的主要语言。对无法了解ADD为何的中国长辈和朋友而言,常不能谅解这点,也是我们必须扛的压力之一。
但经我们反覆思索,在语言沟通不足下所带来的学习障碍以及自信打击,和作一个中国人q uan衡相比,我们必须先争取女儿作一个完整的人。生活和语言不能脱节,这只有做父母的心里了解。所以女儿的中文学校没停,但生活中我们开始转以英文为主。
然而这还不够。女儿因为没有足够的语言可以沟通,许多情绪便只能用哭闹来发洩,我也一直对无法掌握女儿的心理状况感到挫折。每天放学接孩子,别的父母让孩子坐後座,免得孩子太吵、太聒噪;我则是让孩子坐前座,不断地问:「今天好不好?有没有什麽事要和妈妈说?」
她飘忽的神情,常让我觉得美丽。但对作母亲的我来说,却另有一种失落,她心里到底在想什麽?在朋友家,一群孩子从她身後呼啸而过,只有她一人静静地托著腮,望向窗外沉思。朋友都说女儿看起来好有气质,长大後定会成为青春玉女型。我不禁失笑,原来,有气质的玉女是因为ADD的心不在焉?
做母亲的衷心希望能帮助她走出她的城堡。但初时没有经验,反而是小学里的辅导给了她情绪语言。小学校长曾为女儿申请到辅导经费,女儿一、二年级时,每天在学校花一个小时和辅导谈话,於是一些「忧虑」、「生气」、「伤心」等字彙开始进入她的语言里。
接著我要求她写日记。因为从个人经验里,我从写作後才开始演讲,好像写和讲有某种关联?也许组合过的思想比较容易表达?所以我要求她和弟弟每天写日记,然後拿来给我看,有点像交作业。
这让两人都闹彆扭,女儿随便写写就算交帐,儿子则是用日记来做科学笔记,又写又画,热闹得很。
坚持了一阵子,渐渐,女儿的日记变得比较像「日记」了,思想连贯、情绪丰富,甚至到了不能不写的地步。看到她开始真诚地在日记里倾吐,我便停止审阅,因为要让她拥有一块无所顾虑、倾注心情的园地。日记,也真的成为她很重要的一个情绪出口。
果然,随著写的操练,她开始有语言,话也变多了。过去,是我追著她问,「女儿,妳在想什麽?妳开不开心?」回答常是只字片语,剩下的我自己猜。现在,换她追著我问:「妈,我可不可以和妳分享我的感觉?」凡事都想和我谈,跟进跟出,有时没完没了,讲到近深夜还不放过我,我只有讨饶。
在我书房里,靠墙书架地上有一橘色躺椅,她称那是「妈妈的心理医生椅子」,常喜欢躺在那儿,故意把手支在脑後,和我谈她的感觉。我这个做母亲的,成了她的镜子,反应她的真实状况;她的筛子,筛减她的负面情绪;她的朋友,完全接纳了解她这个人。
我必须说我是全世界最有福气的人了,只有我接收了她所有的内心丰富。对外人的害羞和惧怕,使得女儿很难完整地呈现真正的她。也只有我知道她自我分析的语言,已超过同年的成熟度。她的许多深刻思想,假以时日才能真正有人欣赏。我常常会感谢她,选择我来接收她的丰富。
这丰富里,还包括她的故事,她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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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是真正的作家。写,不是为了发表,而是为了发洩情绪、处理人生。
九一一事件发生时,她小学五年级。出於焦虑,她开始写一个长篇故事──「寻找宾拉登」。天天写,故事愈写愈长。
故事中有叁个孩子,被美国总统差派去中东寻找宾拉登,结果宾拉登有个儿子是好人,嫉恶如仇,和这叁个小孩结合起来大义灭亲。在她心中,平反了小孩面对大世界灾难的无力感。
刚好那时校外有个边界书店(Borders),举办了一个小学写作比赛。参加者多半是学校老师鼓励的好学生,儿子便受老师鼓励参加报名。只有女儿,是在我私下鼓励中去参加。结果两人双双得名,传到学校,老师很意外,因为学校的论述式作文,女儿写得并不出色。
再一次證明,学校环境无法发挥ADD小孩的特色。
然而女儿写得最好的是诗。写作的人都知,诗有别才,学不来。女儿不够用的语言,却在诗中将文字掌握得最好、最精确。
学校从四年级开始教写诗,女儿只要有些想法、有点感觉,一首诗很快便冒出来。这些诗到处散置,有的在日记中,有的在笔记里,有的在书页卷首空白处。像个富人,钞票到处乱放,漫不经心,也不知道自己有钱。
直到有一天,她拿来给我读,让专业写作的我,顿时羡慕不已。
二00四年,我要求她把所有的诗打字存档,也要求她投稿。结果她投了一首〈生命〉,被选进《2005年最有潜力的青少年诗人选集》。
另一首我极喜爱的诗,是她十五岁时的作品〈世界在窗口〉,揭露一些ADD孩子的内心世界。翻译於下:
The World at the Window
世界在窗口
The World is at the window,
世界在窗口
My mind is at the door,
我的心在门口
I only see things passes,
只见事物飘过
Events go by one by one,
事件一桩一桩地错过
My thoughts is like my heaven,
我的思绪像我的天堂
It comforted my tears,
抚慰我的眼泪
But no way out the real world,
却无入世的出口
It traps me like a snare.
困绊我如一片网罗
The world is at the window,
世界在窗口
My mind is out the door.
我的心出了门口
It goes through narrow passages,
穿过重重窄道关头
And venture toward the storm.
冒险迎向暴雨狂风
The world is at the window,
世界在窗口
My mind.....I don't know where,
我的心……不知在何处
It's lost among the thorns,
在荆棘中失落
Someplace....Somewhere?
在某地……某处?
还有什麽比「一颗心掛在门口,出不去。世界驻留窗口,进不来。一旦真走出去,等待前方的,却常是残酷融不入的现实」更能呈现一个ADD孩子的内心世界?
每读此诗,便想把女儿拥入怀中。哦,我的女儿!
【作者简介】 莫非,海外著名基督徒作家。会计学士、电脑硕士、神学硕士。现居洛杉矶,从事写作、教学与广播工作。2008年创办“创世纪文字培训书苑”(“创文”)www.gcwmi.org。近年多次受邀在中国及海外举办讲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