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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能忘却的纪念

2011-05-13 作者:马伟  
来源:恩典在线我也要投稿

  凡在小拐生活过的沪汉支边青年,恐怕谁也无法忘怀那个地方。不久前在纪念进疆四十五周年联谊会上,来自两地的老支青们欢聚在扬子江畔,每个人的脸上饱涨着久违的兴奋,尽享这难得的欢乐时光。回望兵团那些艰苦岁月,人们好象重返年轻时代。

  周遭笑语喧哗,我附耳向身旁好友伍备询女士悄声探问上海支青张向晨的下落,不料她却敛色正容反问我道,怎么,你也与她很熟吗?我解释说,当然熟啦,我们在二连曾有过……伍备询望着我摇摇头,又轻叹一声,才郑重地告诉我说,张向晨,几年前已在美国病故了,她可是当年上海支青中,最有才华、最有教养的一位啊。……

  病故了?寥寥数语,不啻一声沉雷,滚过我心底,欢声笑语之中,我不知如何才能表达心中的悲凉。虽然这些年时常传来故旧好友下世的消息,让人不由得望天唏嘘,惆怅不已,可是,可是张向晨,这位原本来自天国的才女,为何竟也这样匆匆离去了呢?

  送别上海朋友后,这个迟来的噩耗沉如块垒,始终令人无法释怀。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在那个永难忘记的地方,很少有人知晓,张向晨,这位卓越非凡的上海女子,我们之间曾经有过一段不凡的交往;甚至在八十年代回汉后,我也常痴痴地怀着一个梦想,期盼能在有生之年,会在某时某地与她不期而遇……可是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了,此刻哪怕就是想痛哭一场,想凭吊一番,也很难找到合适的地方了。想起过去的点点滴滴,万般伤感不禁涌上心头。我想把我们之间的相交,我们之间的相识相知,写成祭文,为向晨,也为自己。

  扬子江畔,鄱阳街口,耸立着一座久远的天主教堂,那是上世纪留下的一组欧式建筑物,圣主耶和华仍在那里,圣母玛利亚也在那里,他们至今仍高高在上,俯视着芸芸众生。我非教徒,然却惊叹其穹顶的华丽庄严,那些令人敬畏的雕像也曾吸引过我的目光。如今,我又来到这里,只是悼念一位未能忘怀的故友。我深信,重返天国的向晨就在这里,她应该就在这里,她是天主的女儿,就该坐在天主的身旁。我双手合十,祈祷向晨给我力量,这篇祭文和泪而成,若其中轻亵了那些不为人知的私情私隐,我也乞求向晨原谅。

  张向晨,祖籍浙江兰溪。就在我们武汉支青来到小拐农场第二年,一批上海支青也分到了二连,这让我们内心涌动起一股莫名的兴奋。起初,人们传说上海青年中有对堪称绝色的姊妹花,尤其是姐姐向晨,更是被武汉的还有上海的支青们视为才女。其人不仅举止高雅,娇艳逼人,而且学识教养更是一流。可我当时却不以为意,高雅又能如何?娇艳又能如何?还不是来这里做农活。然而没多久,不知冥冥之中的什么缘分,当年不过一个烧开水的少年农工,竟然有幸结识姐姐向晨,成为这对姊妹花的坐上客。这几乎让我受宠若惊,在女生大宿舍那间简陋的统仓里,能受到她俩盛邀相待,这可是我能借此吹牛的资本呀。想想看吧,有多少支青想与她们扯上关系而求索无门啊!

  从此我便与张氏姐妹开始了一段非同寻常的友谊。然而始料未及的是,这种朦胧的、可笑的少年情怀,很快便被一种无可言状的沉重所取代,只因其后不久,在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张向晨竟将自己的隐密身世,毫无避讳地向我合盘托出,令我感到万分震惊。

  据向晨说,她们张家原非寻常人家,她的父亲是上海宗教界一位极具影响的思想领袖,在世人眼里可谓社会贤达和精神贵族了。张家共有四个女儿,她和妹妹耀晨只是其中最小的两个。在那个特殊年代,她父亲因与梵地冈天主教皇的某种联系,而被关进上海提篮桥,籍此迫使他改变自己的信仰,哪怕只是声明与梵地冈罗马教廷断绝关系。当时中国主政的某位大人物曾当面劝戒他说,你纵使不为自己着想,难道也不为四位千金着想么?然而依然被她父亲拒绝了。可以想象,结局自然是悲惨的,她的慈爱父亲、四位千金的父亲因此被施以极刑,为坚守自己的信仰,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没有声泪俱下,也没有悲愤交加,然而从女儿嘴中说出这段可怕的往事,该是一种什么样的至痛啊!付出代价的不仅仅只是她的父亲,而且还有随之而来的家破人亡,风流云散。一场突如其来的政zh i风暴,就这样将一个所谓里通外国的反动家庭,连根拔起,又将张家小姐妹无情地放逐到万里之外的新疆兵团。谁能体会到这其中难诉的哀伤?谁能感受到这其中无言的悲凉?甚或来不及从丧亲之痛中缓过神思,便又惊魂不定地抛向另一场磨难。

  一夜之间,仿佛从高处云端蓦然跌进了凡尘泥淖,再也没有往日优游无忧的贵族生活,如今只剩得仓皇西顾,流放到这个远在天边、无人可知的小拐。当张向晨裹紧一身宽大的军装,自嘲般地说,我们姐妹俩如今也可算是逆来顺受,相依为命了吧,我听后不觉潸然泪下。说起这段不寒而栗的变故,向晨却依然不动声色,既看不出丧父之恨的悲愤与凄凉,也看不出乱世飘零的惶恐与哀怨。我还是头回见识到,什么是“处变不惊”,什么是“喜怒不形于色”。但是这种“不形于色”,绝非世人所谓的莫测高深,也不是人们眼中的圆滑世故,我知道,那是大悲大恸后的隐忍与刚毅,那是大起大落后的从容与淡定。向晨的语调是和缓的,平静的,然而其神情却十分的冷峻。她的妹妹耀晨则站立在旁,始终未置一言,如同一位忠实保镖,守护着一次非同寻常的谈话。星光下,似有一股无形水流,冲刷着我的心灵。我不知如何才能安慰这位新结识的朋友。尽管我知道,此刻任何安慰对她们来说,都是苍白的、多余的。可是至今我也没弄明白,我来自武汉,她来自上海,向晨缘何对我吐露这些本该讳莫如深的家庭惨剧?莫不是将我视为同类,抑或只是寻求某种同病相怜?当然,她没说,我也没问。

  “呦呦鹿鸣,寻其友声”。古人曾说,“少年不识愁滋味”,我想,那是他们不曾有过我辈的际遇。想当初,我在学校也是一位品学兼优的学生,仅仅只因出身,便被剥夺深造的权利,初中毕业就离乡背井,成为农场未满十八岁的一名少年农工。似乎命中注定,我这辈子大概要在古人远戍谪边之地度过了。夜静人深,辗转难眠之时,对生活的抱怨和对前途的担忧,不禁油然而生。我虽初涉人世,可是也明白,这种心底的愁苦与忧伤,在那个年代既不合时宜,亦不足向外人所道。然而我内心的这点小小怨艾,与貌似柔弱的张氏姐妹相比,也就不算什么了。她们身负如此沉重的十字架,尚且还能随遇而安,始终保持内心的平静,不是更让人肃然起敬么?至少我能从向晨的讲述中,感到一股沉甸甸的信任,即令是为这份超越寻常友谊、超越儿女情长的坦诚,我也应该不计得失,义无反顾地成为她们的朋友。

  除了埋藏心底的那段悲惨身世,表面上张向晨是温和的,纯良的。张氏姐妹既是来自上海,似乎又与普通上海青年有所不同。与人交往,她没有上海人所特有的那种圆通与世故,也没有睥睨外省人的冷膜与傲气,更绝无千金小姐所惯有的骄奢与张扬。凭心而论,张向晨一点也不成熟,甚至也不理智;或者说,向晨根本不屑于故作深沉的成熟,也不屑于故作姿态的理智。她不虚伪,也绝无卖弄。与向晨打交道,你可以感受到她那独有的亲和力,那种足以融化固执与偏见的热情,那种足以消除隔阂与戒备的真诚。我以为,这位卓然于世的上海女性,骨子里自有一种悲天悯人、与人为善的天性,这种天性若非基督教化,也一定是与生俱来的。正是凭借这种独有的天性,不仅支撑她度过了那段非常岁月,而且也赢得了连队许多老职工的敬重。

  回想与向晨交往的情景,应该不仅仅只是对她的苦难感同身受,似乎还有相同的命运,也许还有一点相互赏识与气质上的吸引。那时我们恐怕都是人们眼中的异类,在俗世喧嚣中渴求纯真操守,在艰苦劳作中期盼精神交流。映象中,向晨从不穿红着绿,也绝无风花雪月。她的外形修长,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平日里却总是一身进疆的旧军装,那军装套在她身上显然不合适,走起路来衣襟一飘一飘的,愈发显得楚楚可怜。然而举手投足之间,却掩不住那种凛然难犯的高贵与优雅。那是源于内心的高贵,也是发乎自然的优雅啊。我又何幸,竟有如此一位亦师亦友的高雅姐姐,与我同甘共苦,共进共退?我曾暗自猜想,她那身旧军衣下掩藏的,准是企图单枪匹马挑战世俗的勇气,是渴望对抗整个旧秩序的幻想,是一颗永远也不会屈从的倔强的心!

  那时候,所谓人生理想似乎与我们那代人无缘,我们在一起顶多也只能谈论文学和艺术。记得我们讲得最多的还是被视为禁区的那些外国小说,无论是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还是托尔斯泰的安娜,还有司汤达的漂亮朋友,都是我们常谈常新的话题。至今让我映象极深的是,有一回向晨特意向我郑重推荐一本作者为伏尼契的小说《牛虻》。当我如饥似渴地读完这本书,仿佛走进了一个崭新的天地,也让我们之间有了更多共同语言。再与她探讨书中勇敢的亚瑟与坚贞的琼玛,还有那不幸的主教大人蒙泰尼里,其中的情节着实让渴望爱情与自由的年轻人激动不已。只是可惜,那时我仅有的那一点初中学历,根本没什么资格能与高贵典雅的上海才女对话,大多数时间只能是静静地倾听向晨谈吐,她那惯常的温婉的语调,如同甘霖一般,缓缓流进我那干涸的心田,几乎影响了我的一生。

  然而,其后发生了一件与张氏姐妹有关的事情,却令我百思不得其解。那时小拐文g e初起,农场内部却有一股地下宗教如野火般蔓延,主教竟是二连一位姓杨的农妇。这位仅有初小文化的所谓自流人员,从河南到小拐投奔其夫张光远,竟利用两派人马斗得你死我活之际,不显山不露水地将暗中串连的地下宗教,发展成一股燎原之火。这股燎原之火不仅烧旺了我们二连,甚至还烧到团场其他许多连队。每逢夜幕降临,总有一些教众疯狂地涌向杨主教的地窝子,朝圣般地跪拜。我所知道的一位四川籍职工,据说是听从杨主教法言,竟举家十一口一起服毒自杀,往投西方极乐世界去了。这真是让人不可思议,然而却是活生生的事实。这位杨主教何德何能,竟让这些愚氓奉若神明?我们支青也曾在私底下议论道,这世上怎会有如此愚昧的众生,莫非那姓杨的村妇,还真有什么蛊惑人心的法术不成?

  如果这仅仅只是愚昧之人的愚昧之举,那倒也还罢了;可是让人难以想象的是,聪慧博学的张氏姐妹竟也同那些愚氓一起,成为其人虔诚的信徒,或许还是她最为看重的信徒。我也因此近距离地观察过这位俗名宝恩的妇女,粗夯的身躯,胖胖的脸庞,与人一样下地干活,一样吃喝拉撒,一样晒得黢黑,与匹夫匹妇又有何异?哪里又有丝毫圣人气象?就算是圣人不露真容,可一个毫无过人之处的普通农妇,如何赢得那些善男信女矢志不渝的敬畏?如何让张向晨心甘情愿地追随在她的身旁,拜倒在她的脚下?难道仅仅只是因为家传的信仰,便让姐妹俩从这个妇人身上,发现了一星半点上帝的影子?

  无论怎么想都不明白,我只能自己对自己说,向晨肯定有其不可与人明言的苦衷。然而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只是暗自揣测她内心深处某种压抑得太久太久的渴望和冲动,是不是找到了可以一泄千里的闸口,才使得她不辩贤愚,飞娥扑火?至今想来,也许这件事仅用愚昧二字来解释、来下结论,未免失之偏颇,也太轻率、太肤浅了,其中必然存在我们永远也无法知晓的深层次原因。那时人们除了说得天花乱坠的所谓世界观改造外,其他的则一概无知。价值观这种说法,则是到了八十年代后,才逐渐被人们所接受。而那时国人还不太明白,普天之下还有另外一些普世价值。我对天主的认识,也仅仅来源几本有限的外国小说,更不可想象有朝一日,在某种神秘的暗示下,会与天主教发生某种联系,会用自己的手,去叩开那道冥冥中的天门。

  记得某个夏日之夜,在我最沮丧、最失意的时候,我与张氏姐妹又坐在一起。晚风轻轻吹过,四周暮霭暗合,黑夜一点一点地笼罩在我们身上。不知这次让人心悸的交谈是路途偶遇,抑或还是一次有意为之的预谋。也许她俩刚从杨宝恩的地窝子做完弥撒,话题自然而然又扯到她身上。向晨缓缓说道,杨宝恩曾做了个梦,说是跟你有关呢!

  跟我有关?她做梦怎会跟我有关?这谁说的呀?这也太荒唐了!我十分惊讶,几乎要跳起来。向晨笑道,你别急,听我说呀!杨宝恩曾梦见一颗燃烧的大树,树的顶端则坐着一个沐浴阳光,刚刚出世的孩子。话说到此,向晨半天没作声。我看见她的眸子闪着异样的光芒,便愈发觉得奇怪,忍不住脱口问道,刚出世的孩子?怎么还有孩子?向晨踌躇了半晌,才一字一顿地告诉我说,你知不知道,杨宝恩说的那孩子,不是别人,正是你呀!

  我?怎么是我?我脑海有如一团浆糊,望着她疑惑极了。杨宝恩什么时候盯上我啦?莫非是向晨跟她说的?难道是我文化大g e命中跳得太高,引起了他们注意?向晨根本没觉察我的内心活动,又对我说了一句,这才引起我的警觉:杨宝恩还说了,说你是上帝选中的人,你迟早会跟我们站到一起的!……

  是了,不是向晨。就是这句话,让我想起来了,准是杨宝恩丈夫张光远,肯定是张光远说的。因为我与张光远在浇水班单独干活时,他也曾对我说过类似的话。我当时还笑称,我不会信仰别的什么的,我只信仰×××思想。然而此时此刻,我不忍心对向晨再说此类大话来搪塞她,那样一定会让她伤心的。

  时间可以证明,杨宝恩对向晨所说的梦呓,完全是她臆想出来的胡说八道,然而可悲的是,向晨却对此深信不疑。此后的荒唐岁月中,我俩不仅为此吃尽了苦头,而杨宝恩最终也没逃脱厄运,她与张光远一个被q b,一个被判无期。据说他们曾留下一对嗷嗷待哺的儿女,可怜骤失双亲,成为无人关爱的孤儿,也不知是否还活在世上。假如真有天主的话,我想,最值得怜悯的,应该是他们。

  在那个动辄得咎的日子里,我与向晨交往虽小心翼翼,尽量避人耳目,但两个有问题的狗崽子频繁接触,自然会引起一些人的关注。当时新调任的指导员叫佘新成,佘指导员长有一个鹰钩般的大鼻子,那鼻子太明显了,我们私下都叫他大鼻子。不管我与向晨的交往如何隐密,那只大鼻子总会嗅出一些蛛丝马迹。果然没过多久,我们两人同时被揪了出来,打入牛棚。张向晨那时的罪名大概是“孝子贤孙”之类吧,而我头上则扣上了一顶 “反g e命”的大帽子。

  我至今也不太明白,在失去自由的那段日子,我们内心并未感到自卑,也没有惊恐不安,惶惶不可终日。尽管不能乱说乱动,然而在其后苦役般的劳作中,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或一个似是而非的微笑,也可给彼此带来莫大的慰籍。哪怕我们这些牛鬼蛇神被押到大礼堂里游街示众,也并未觉得那是世界末日。在一阵阵打倒的狂呼滥喊中,我们挂着令人丧气的黑牌子,垂头站立在众目睽睽面前,也并未觉得有失尊严,假如那时还有什么人格尊严,也许早被我们丢到九霄云外去了。那时我们所彼此关切的,就是两个多小时的批斗大会,对方那羸弱的身子,还能不能坚持得住?

  所谓牛棚,无非就是将那些被打倒下台的农场领导、那些被贴上活国民党人标签的九二五起义人员、还有我们这些地富反坏右在内的牛鬼蛇神组成一个劳动单位,派人专门监管,强制劳动。尽管其强度难以想象,但是远离了那些所谓正常的人群,还有那些四面八方射来的轻蔑眼光,我们反倒会觉得身心轻松。说起来也许无人能信,身处牛棚之中,反倒让我们如鱼得水,其乐融融,这或许是佘大鼻子做梦也没想到的吧。佘大鼻子处心积虑将我们投入牛棚,却给我们留下了永难磨灭的纪念。

  那些所谓牛鬼蛇神,其实个个都经历不凡,他们是从艰难困苦中走来的一群,他们虽身处逆境,饱受非议,然而却从不怨天,也绝不尤人,在非人的待遇面前,他们那种乐天知命的顽强生存能力,时时让我们感悟生命的真谛。连向晨那时也觉得,他们才真正是处变不惊的人,是上天特意创造出这些无所畏惧的生命,来与我们相伴的。能与这些至人为伍,是我们今生今世的荣幸!

  回忆二连牛棚那段日子,向晨那自寻苦吃的执着让人又痛又恨。尽管那时常常得到那些牛鬼蛇神的呵护,然而干活的时候,向晨总是执拗地拒绝别人帮助,有一分力,便出十分力,从不懂得偷懒使滑,常常弄得自己身上新伤累旧痕,然而她只是用手绢缠一缠,操起工具又干。她干活的样子一点也不优雅,她那柔弱的双臂吃力地扬起那把砍土镘,笨拙地砸向地面的情景,还有她那削瘦的肩膀扛把大铁锹,披着满身月华,摇摇晃晃走回宿舍的情景,总是如电影一般,定格在我的脑海里,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一想起来,便会感伤不已。

  每逢无人之时,我常会取笑她说,好一位虔诚的殉道者,你心中是不是常以耶稣受难的故事来勉励自己呀?她却不置可否,只是笑笑而已。就是那无声的一笑,让我这自诩男子汉的须眉小子,实在有些汗颜。也许那时向晨比我想得多,想得远,在那个黑白颠倒的年月,无论牛棚里还是牛棚外,我们每个活生生的生命,每个活生生的灵魂,何尝不是形同苦囚一般,在无边的炼狱苦度光阴、苦苦挣扎么?我们一起劳动干活,一起开会学习,一起接受批判甚至游街示众,其实,我们就是一群殉难者,不仅为我们自己,为自己家庭殉难,也是在为我们这个国家,为我们这个民族殉难。

  已经过去几十年了,闻知向晨离世的噩耗后,曾经发生过的许多情景,又涌上我的心头。向晨姐姐,我的呼唤不知你在天国那边是否可以听见?还记得吗,每逢夕阳西下,我们收工回到各自宿舍,常常顾不上洗去满身满脸的疲惫,让身子舒展一下,总是一趟趟拿起饭碗去食堂打饭,或拎起水桶打水,可心中却期待与对方在途中迎面相遇,不为别的,只为擦肩而过之际,能获取那珍贵的相视一笑而已。

  哦,还有还有!还记得我们最期盼的时刻吗?那时我们最期盼的,是劳作一天之后,是吃过晚饭之后,钟声将我们牛鬼蛇神召唤到牛棚,开始悔过赎罪的政zh i学习。那可是一天中最令人开心、最令人神往的时刻啊,因为那只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呀!

  也许人们不知道,那时牛棚的学习往往是这样开始的,当然首先还是千篇一律,我和向晨这两个所谓知识青年,担当起读报员的重任,交替为牛鬼蛇神们朗读毛z huxi语录,这自是例行公式。之后一到自由讨论时段,牛棚里的气氛立刻活跃起来。那些牛鬼蛇神们既可以结合苏修美帝这些国际大事,天南海北地胡聊一通,也能就某个无伤大雅的身边小事,指桑骂槐地乱侃一气,就连指派监管我们的贫下中农,也跟我们一起放肆地调笑,谁也不担心有人会去打小报告。肆无忌惮的戏谑,开心开怀的笑骂,还有二杆子式的打逗疯闹,人们久被压抑的精神,得到了短暂的释放。

  火墙散发着温暖,几乎所有的成人都用裁好的报纸一支支卷吸着粗劣的莫合烟,呛人的味道在浑浊的空气中弥漫。嘈杂的喧闹声中,无人知晓我与向晨却在暗中用毛z huxi语录这本书传递纸条,互通内心的秘密。这听起来似乎很疯狂,然而确实是一种无以伦比的精神体验。想想吧,一盏马灯摇曳着昏黄的灯花,我们却在醉心而又热烈地讨论那本令人难以割舍的“牛虻”。

  牛虻临刑之前,为何最终没能接受蒙泰尼里主教的哭诉和忏悔?亚瑟远离家乡,偷渡南美,究竟是受青年意大利党的使命派遣,还是缘于钟爱之人的那记耳光?琼玛夫人额前那绺白发,究竟为谁而白,为谁而生?还有马戏团里那被迫穿上戏服、以杂耍为生的可怜小丑,他那赤裸裸的灵魂无所庇护,因何在看客的哄笑声中簌簌发抖?……

  人性、人道、人生,这就是我们在牛棚中所能品尝到的美味佳肴,那是一道多么美妙的精神盛宴啊!每当回想这些情景,我还是忍不住激动不已。向晨姐姐,这些细节你肯定忘不了,想一想吧,牛棚外是冰天雪地,朔风怒吼,我们却沉浸在自己营造出来的一种精神世界中,几乎忘了今夕何夕,也忘了身处何处……

  可惜的是,这种忘乎所以的日子没能太久,小拐农场实行军管后,牛棚就地解散,从此我与向晨的联系也便嘎然中断,失去音讯。之后,我调出二连,去了条件更为艰苦的十二连。经历了这些苦难,再多的困苦我都不会在乎了。紧接着我又被调去奎屯师专培训,半年之后,在五连学校当了一名教师。

  也许时间会冲淡许多记忆,但有些事情是至死也忘不了的。已经四十五年了,悠然假寐之间,蓦地又会想起从前那些未能忘却的日子。那时节,向晨想必是将我视做一个可以教化的弟弟吧;可是人前人后,我却还从来没有喊过向晨一声姐姐。每念至此,怎不让人黯然伤怀?此祭此文,还是让我从心底呼唤一声向晨姐姐吧,不知向晨姐姐能否原谅我这个不长进的弟弟?

  至今想来,我与向晨姐姐交往的日子实在太短太短了,短到不知除此之外,她还有哪些不为人知的所思所想;我也不知她们姐妹何时离开的小拐,离开那个恶梦一般的地方;更不知以后岁月,命运之神又将她们驱向何方?是否还是那样执著,那样勇敢?我想,这样一位非凡女子,上帝一定会眷顾她的,但愿她的生命不会再有磨难。假如向晨姐姐还在人间,想必也已年近七旬,儿女成行了吧?

  岁月悠悠中,我始终得不到张氏姐妹的片言只语,然而向晨姐姐那清瘦的脸颊,那真诚的微笑,在我的脑海依然鲜明,依然清晰可见。她常穿的那身旧军衣,许是已被收藏起来了吧?你看,向晨姐姐一身白衣白袍,正迎风飘袂,轻盈地向我走来、走来……

  愿上帝与向晨姐姐圣洁的灵魂同在,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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