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十七)
(十九)气味
看似苗苏还是原来的苗苏,紧张地学习,刻苦地生活。从相对轻松的大学时代上升到了压力频大的学术进修时期。幸运地还遇到了特别的同学丁小蔓。
“你的名字让我想起陆小曼,还有徐志摩。”
又能结伴一个姊妹一同去聚会,这在纽约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都市里,太幸运了。苗苏不知是性格改了还是思想方法改了,她主动与小蔓联络感情,主动地都让自己觉得肉麻:
“我叫你丁丁吧,你呢,就叫我苗苗好吧?”
“扑哧——”丁丁同学毫无形象地笑了,本来她的形象是绝对复古加严肃的。“我叫丁丁还不错,你这苗苗我叫着还行,这里大部分的美国人叫着的话,不都成了学猫叫了吗?”
“不会的了,他们都叫我苏,我才发现我的名字真是国际化呀。”
“那么说,我叫苗苗是特权啰。”
是的,苗苗是特权,是只属于中国的弟兄姊妹的特权。还有,连--他这么叫她的时候,亲切自然,让苗苏有亦父亦兄的温暖和依赖感。自从给他写了那封信,每次想起,苗苏就在心底纠结地这样唤他:连。
“苗苗,我爱你。”——她相信了他的爱,也可以说,她接受了他的爱,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不用大伯说,她也认同,虽在读神学院,一个基督徒仍是不能停止聚会,也是不能停止服事。大伯所在教会的会所很大,每星期天的大型聚会甚至有近千人参加,苗苏忙于陪同大伯母去单独探访;带主日学;还常常做会所的清洁工作。丁丁只是愿意陪苗苏参加周六晚上的查经班。堂哥堂姐们很有爱了,轮流来接她和丁丁跟他们一齐聚会。后来大家就说了,苗苗和丁丁,是一股清泉,冲击着他们原来混杂着铜臭味的污泥浊水。再后来,杰里也凑了进来,哥哥姐姐们的态度可想而知,苗苏就无奈感叹:这又是那一种冲击呢?
大学时代的苗苏以为不需要友谊,她常常觉得与同学室友无话可谈。信仰上云泥之别,人生观天地之差,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另类。现在她惊奇地发现,原来友谊与爱情是有着裙带关系的。
能把杰里带给她的烦恼;连伟栋带给她的困扰;一古脑地向人倾吐,“谢谢你丁丁,有个朋友真好。”爱情如果是一种病的话,友谊大概是缓解和医治的药吧?当然,药,有时候也避免不了副作用。丁丁理解不了苗苗对杰里的感觉,就对着她隔靴搔痒,雪上加霜。
“你怎么能这么主观,明明大家都觉得是神的旨意,所谓天作之和的说。你竟然凭着什么莫名其妙的气味就判定人家不是你的良人,你祷告的时候,是不是都听见神说你恃宠而骄、无理取闹?”
“你难道一点都闻不到杰里身上的体味?”
“白种人体味是普遍比我们重,但也不至于像你这样的敏感吧?”
“可是从波尔多回来之后,我真是一遇见杰里,就闻见黑松露那种味道呀。”
“那去波尔多之前呢?你怎么都没闻到?”丁丁实在无奈,带着调侃的语调说她。
“不是没闻到,是我没分辨出来是什么味儿。”苗苏理直气壮。
“哈哈——苗苗呀,你是多么聪明的人呀,这件事真只是味道的问题吗?”
“我也知道,是和我本身有关系。”
岂止是她本身的问题,她甚至去查了许多相关资料,从主体从客体双向着手,想把问题搞清。好久以来,她都没有过这样的疑惑了。曾经有过一段时间,她每天都生活在惶惑里,从早到晚思想着我这么想是出于我的还是出于神的,我这么做是我自己的意思还是神的旨意——那就是基督徒生命进深的一个很有特点的时期。就像倪柝声一首诗歌里所写的:动我也错,静我也错,不说不妥,说又太过。经过之后,曾沾沾自喜跟爸爸表明:我已经过了那个僵尸期了。爸爸笑得意味深长:这才哪到哪。
苗苏是南方人,无辣不欢;从小她就从吃辣上感悟出一个道理:越辣越想吃——人的思想就是这么一种超反叛的存在,若是还在中国,还在D市,她知道与连伟栋能在一起的可能性也不是很大;但现在,她以为这么毅然决绝地分手,是神的意思,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喏,这个杰里应该才是神的意思,大家都觉得。
偏偏,苗苏觉得自己受不了他的气味,这太矫情了,从来也不懂矫情,本来就不会矫情的苗苏,这次太矫情了。跟人说不通,跟神就更说不通,偏偏,这就是理由。
黑松露,是法国的骄傲,餐桌上的黄金。波尔多给苗苏的大惊诧,而且回味无穷。且不说卡拉尔家的全套银餐具,金流苏台布,那一道道的菜上来,每道菜必配搭不一样的酒,换不一样的酒杯,就这一点都快把苗苏搞晕了。杰里非常细心周到,像对待小孩子一样带她教她,就差拿起她的刀叉亲手喂她了;当然那可是笑话,在法国人看来那是不礼貌,在苗苏看来那是只有夫妻才可以的亲密。所以,当黑松露配着鹅肝酱摆在她面前的时候,苗苏听着对面卡拉尔夫人的殷切介绍,觉得很无力。人有时候,在特定的时刻,特定的环境里不能说不,耳边是大伯对卡拉尔老先生的真诚客套,和杰里热情的引导:“苏,偿偿,这是真空低温冷藏的新鲜……”
正如此刻,她就坐在小卡拉尔先生的对面,在地道的法国餐厅里,享受标准绅士细致入微的照顾。杰里总是能找些借口请她,比如报答她耐心教他《老子》、《庄子》、《孟子》、还有总需要摘抄她的英国文学史笔记,才能应付严苛标准的报告。苗苏倒也心安理得,吃杰里的一点饭而已,他身后是上百年的“资本主义腐朽”积累呀。(苗苏暗笑自己到底来自××××中国,也沾了点无产阶级g e命精神。)
尽管餐厅里淡淡地氤氲着薰衣草的芳香,那也不能影响她清晰地闻到那黑松露的气味,那么独特,避无可避。
绅士很细心,点餐的时候,避开了所有与松露有关的东西,当然,这给他省了不少钱,只是他恐怕连下意识地想到这一点都没有。连,他却提到过:同样是牛排,松露酱汁的价格常常给人一个小惊吓,在我看来,那也只不过比香菇汁多了点土腥味而已。他说:你知道吗?有一个粗俗的外号,猪拱菌。据说,普罗旺斯的采集者训练母猪去猎取黑松露,因为,那玩意儿发出的味道带着公猪精液的气味,使母猪敏感而疯狂。——他说:你知道吗……只是无聊地、不经意地一句话而已。苗苏并不是不能吃,只是不喜欢,连同所有蘑菇、菌类的食物;也如同在北方那个海港城市学习生活了三年半,却始终对大家趋之若鹜的大海蟹没什么想头。
他说:你知道吗……也只不过一句不经意的话而已。
“你知道吗?”
当初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干冷的纽约的冬季里,少有的湿意带着点和暖,让总是急急匆匆的苗苏也放缓了脚步。灯火通明的图书馆的台阶下站着一个挺拔修长的亚洲人,背影是不容置疑地熟悉。离得越来越近的时候,他转过身来,对着她微笑,“……我们已经九十三天没有联系了。”
“你怎么在这里?”
“才下飞机,天就已经黑了。我就想到这儿碰碰运气。”
忽略女孩儿眼中的惊慌和不知所措,连伟栋耐心地解释。
“哦,我知道了呀,”——听见自己心底一声舒缓的叹息。苗苏皱着眉头,却禁不住微笑,表情复杂而奇怪。“为什么这一段时间,我竟然失去了一向的从容、安宁;总是着急地赶路:去听课;去聚会;去图书馆。心里就像绷着根弦,慌慌忙忙地。原来,答案是连——是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