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二十七)
(二十七)探访
四十岁不到的兰斯,形容枯槁,裸露出的四肢让人脑补一种苍凉画面:野火肆虐过后的旷野上,一段遗世孤立的焦黑枯木。但奇妙的是,他竟显出憨实可爱来--可能吗?因为他的眼中没有应该有的绝望、死寂、麻木;反而是闪动着晶莹光彩,他竟然也像连伟栋在中国西北农村见过的那几位服事做饭的老大妈一样,不住地说着感谢主感谢主,尽管口齿不算利落,但总是重复就清晰明确。甚至,当苗苏跟他讨论哪里的伤口没有加深;哪里溃疡面积加大了;他也只回答:感谢主。连伟栋观察他的脸,知道他已经没有能力调动肌肉笑得出来了,但可以确定的是,他的眼神还是有笑意的。
连伟栋对他干瘦小腿上几处因溃疡太深而边缘外翻的伤处,不忍卒睹。在苗苏独自操作的清理换药的漫长过程中,(其实不超过半小时),连伟栋只能做到不挤鼻子不皱眉地强忍着屋内充斥着的特殊气味:那是混杂着脓血和消毒药水的强烈酸腐味,不但令人作呕,更让人悲伤。连伟栋想到苗苏是那样一个敏感体质的人--连伟栋第一次看见她脸红,注意到她的肤色,性知识和经验都丰富的他就心里有数了--现在,她怎么做到面不改色,从容不迫的?
连伟栋庆幸在来美国之前刚受了洗,这样,连--弟兄就来主持擘饼了。这时候,连伟栋总算适应了一点室内的空气。因为换好了药,苗苏将散发异味的辅料收拾装封好。因为怕见强光,兰斯的窗帘内层,那暗色的纱帘遮挡得很严实。苗苏用细纱布叠成长条轻轻扎在兰斯瘦如骷髅的眼眶上面,然后把纱帘拉开。立刻,阳光满室。温暖干净的气息似乎一下子冲散了阴暗酸臭。
在这个世界上的,这个,一般人无法设想的角落。这一刻,似乎死亡离得如此近;这一刻,似乎又与天堂咫尺。当连伟栋举饼祝谢擘开;又举杯祝谢;伴随苗苏在旁轻柔地翻译重复;兰斯深陷的眼窝淌下两行浊泪,一直流进他唇形还算完整的嘴里。搀扶帮助他喝的时候,看见他嘴里还有黑人特有的洁白牙齿,舌尖却溃烂发白;还是听着他含混地重复着感恩。
咀嚼毫无滋味且生硬的无酵饼;大口喝下酸甜的葡萄汁。连伟栋有一个感觉,之前的洗礼只是仪式,今天,他才真正受了洗礼。
之前的许多问题,诸如兰斯的病因、病史;之后,连伟栋不再好奇想问了。
冬日的暖阳,流连在雪光与苍柏之间,长木公园的冬景开放而旷阔。
在枝杈虬结气势参天的老树林边上徜徉,牵手畅谈。有关生命的质量与重量,这样的话题似乎也不算沉重。
“……在人看来,无比悲惨。这样活着只为等待死亡。但兰斯自己曾说:现在他所感到的安宁平静,是他以往曾经强壮的岁月里从未有过的。”
“……从兰斯的眼神里,我有一点能够领受雅各临终扶着杖头敬拜神的含义了。”
“……有人说,不经历死亡,就不知珍惜生命。但像这样的看见死亡逼近,更高一层的,是否让人更敬畏死亡,也更敬畏生命?”
连伟栋侧目专注地看着侃侃而谈的苗苏的脸,白皙精致的几乎找不出瑕疵。“真好,我认识了这个女孩子。”他心里涌动着深沉的感恩:“多好,我真是爱她啊。”
苗苏的手,被握在干燥温暖的男人大手中,让她觉得心安而依恋。她也不时侧脸仰视身边这高大男人,他身材伟岸、姿态挺拔;每每微笑着看她的时候,神情因眷恋而充满魅惑。
“嘿嘿!”苗苏憨乐出声。“你是不是又觉得我在讲道了?”
“没有,道不是正经吗?”连伟栋脸上狡黠,眼里宠溺。
“那,连,有没有人夸你杀伤力强大?”
“当然,几乎老少通吃。原来,我还不认识你的时候,你不就花痴过我吗?”
“呃?我哪有?”这个人怎么给他打个手电筒他就顺着爬上天呢?
“我不都像风景了吗?”
“哦,那个呀,那是你跟你妈沾光好吧?”
“错,我妈借我光。”连伟栋故作严肃地转身向苗苏,脸不客气地逼近她的,手用力握紧她的,“你再好好鉴定下。”
“咯咯--嗬嗬,好吧!你玉树临风、英俊不凡、气质出众、典雅高贵。嗯,没词了。咯咯……”苗苏抽手出去,跳到他面前,倒退着走,一边笑声连连。
“咳、咳!本少很享受你的真心夸赞,以后就这样,多多用心,多多赞美我,啊?”脸不红不白,头仰高摇摆。
“你还,你真是,哈哈,真让我无语了。”
连伟栋抢前一步抓住苗苏的手,“小心雪滑,摔倒了就不用笑我了。”
苗苏用另只手,吊住他的胳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行了,你还真有道行,知道赞美一个男人是取悦他的法宝吧?”
“什么啦,我还法宝呢!不过我有点好奇的是,男人不都是最在意女人外貌的吗?”
“是啊,男人绝对视觉动物。”
“那你怎么会注意我的。”不笑了,蹙眉,认真。
“当然是因为你漂亮了。”
“不信。”
“真的。”
“真不信。”较真起来。表情严肃,抿紧嘴。应该说,苗苏的嘴长得不漂亮,唇型偏厚而直。但一抿紧,就由神情配合出一份格外的天真可爱来。连伟栋此刻是情人眼里,不由心神愰惚,脑海中翻涌着吻她一吻会是什么滋味的冲动想法。又心念电转,对自己的想法不耻。
“眼睛。”他对着她专注探究的眼睛,笑着说:“你不知道吧?我中了你眼睛的蛊,你只看了我一眼,我就陷入了万劫不复了。”
成功,她的苗苗又被逗的哈哈大笑了。
“还有,脸。”
“脸?”苗苏抽手指着自己大体还算得上清秀的脸。此时是白净又清爽,丝毫没有因被夸奖而羞红,只是因冷风吹拂,颧骨和下巴些微泛红。
“你的脸一红,简直漂亮透了。真的。”说着,忍不住伸手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刮,语气沉肯。
“真的呀?”苗苏止住笑,抬眼望他,他点头。
“真漂亮,别人都没有发现。不是有名言说,美在于发现吗?”
美还在于发掘。看,效果图:苗小白兔傻了眼,低了头,红了脸。
冬天的长木色调冷凝,场景空阔,但并不寂静。温室花园吸引众多游客。连伟栋和苗苏像普通恋人一样挽手流连于花丛树木间,不时用手机拍照。也不时遇见说普通话的中国游客,简单寒喧,互致问候。
还没有尽兴,已近傍晚。因为他们是从兰斯公寓出来后,临时决定租车来的,到达时已经半下午了。
就近住宿、吃饭,整个过程,苗苏顺随和气,一点不别扭。而连伟栋处处事事征询着,体贴入微。早在他们第一次正式约会,老虎滩那次让苗苗大病一场的火锅大餐,连伟栋就有一种感觉,他们就像是已经相处了十几二十年的亲人一样的天然默契。虽然连伟栋在言词上有小心谨慎,但他并没有任何的紧张和压力之感。相信苗苏也是有同感的,就像此刻,在连伟栋面前,她毫不掩饰地开怀大吃。一边还腹诽自己:我已经对于这些高消费的体验安之若素了。观察细微的连总经理心内窃喜,开始谋划第二天回纽约拐她去第五大道--项链?手包?这些东西虽然不能指望帮他栓住人心,但若能挂在她身上,至少是个进展的标志吧?
在心情极其愉悦中,两人共同喝了一瓶红酒,又在不知不觉中聊到很晚。晚上回酒店房间时,在苗苏房间门口,连伟栋只是轻轻拥抱了她一下,互道晚安,就各自回去休息了。
第二天,连伟栋并没有如愿,反而还是苗苏拉着他去了教会会所,先是聚会听道,然后跟她一起陪孩子们排练感恩节的话剧。一个下午的时光转瞬即逝了。
在忍耐中,连伟栋意识到,他和苗苏的思维方式截然不同,他是想多多跟她单独相处,尽快加增两人的亲密感。她则是希望他多参与她的生活和服事,在信仰上更多交融和统一。--也许,我和苗苗之间的距离还是很远,她已经在向我主动走来了,我能在这里随从她的方式,也是庆幸。尽管不理解,她对这么些形色各异、个性不同的美国孩子、华裔孩子们,怎么会这么有耐心,并享受在其中。但--连伟栋转而想到:正是这样的苗苗吸引我的,看来我只能试着接受,包括也付上我那一份时间的代价。
晚饭时,两名助理和一名翻译同席,竟然又巧遇杰里和苗苏二哥Alex,连伟栋当然不介意这样的场合,只是看见杰里毫不避让地对着他的苗苗献殷勤,非常不舒服。更让他无奈的是,他接了苗宜的电话,说正在跟他的老板在附近的一家高级会所吃饭,若是方便的话,不如抓住这机会先私晤一下,会更快推进合作。他只得带着一名助理早退,还得客气地把他的苗苗托给杰里:包吃好,包送回。
临走,他回头看苗苏,她站在那儿,笑着目送他,又向他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一脸的恬静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