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三十三)
(三十三)森林
“我是苗苏,你在哪里?”
“我在浦东机场。”
“我也是,刚下飞机,二号航站楼。”
“我也是,我等你。”
“好,Bye!”
苗苏的声音没有变,还是那么纯净而沉稳。但连伟栋还是从他们简洁至极地对话里,敏锐地嗅到了什么。
出口人头攒动,连伟栋安然等在外面,心情平静而喜悦。
无论如何,这是美丽的重逢,恰巧的时间,相同的机场,物是,人也还没有——非。
她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小群,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风尘仆仆的样子。
她的脸上是淡淡的笑意,给互相介绍,称连伟栋作:弟兄,D市最大上市集团公司董事长。大家就笑着赞他:弟兄啊,年轻有为啊。连伟栋何许人,一眼就看出这些人的不同,热络而不失礼貌,赞扬却毫不阿谀。想必与苗苏同行,也差不多是同工的了。他们都对苗苏说,这次就不要麻烦送他们了,免得耽误连弟兄与苗苏的事情--他们的脸上毫无八卦意味,带头说这话的还是最年长的一位,大家尊他赵老师。听他们的口音多半都是当地人,纯粹地吴侬软语。
连伟栋心里多少是尴尬的:耽误他们的事情?倘若算是很大的事情,这一耽误,三年过去了。他温和地微笑不语,望着这一堆人,心里感觉亲切——这一小块地方,奇妙的很:初次见面的生疏,地位悬殊的压力,都消失于弟兄间“血缘”关系的联结里。瞥见苗苏一直没有看他,只顾得跟大家道别,还是淡淡笑着,调侃地半开玩笑:说正好近中午了,也怕送大家,送到人家里饭桌上,就不勉强了。
一边还跟大家挥着手,却看见苗苏已经拖着箱子走向一侧的停车场的方向,快步跟上,想把她的小皮箱拉过来放在自己的一起,但他谨慎地没有冒然行动。她眼中的疏离感与戒备那么显然,他当然在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了。外表上她似乎没变,还是那么朴素简洁的衣装,脸上几乎没有任何化妆品,连口红都没有抹。
连伟栋还敏感地察觉,她甚至是因为要掩饰什么而急于远离大家。
她是存着车在机场的,竟然,是一部气派敦实的白色路虎。看她熟练地开锁、拉后盖、放行李,连伟栋觉得大跌眼镜。身材娇小又文弱的女孩子跟车身宽大威猛的越野车形成鲜明对比--看着单薄夏装下,苗苏纤细而柔软的苗条腰身,连伟栋不由地屏住一口气,缓缓才吐出来。
苗苏转头莞尔:“是我外公送我的,这车,性能很好。”
“你外公?”连伟栋是知道的,苏韵的故事里,顽固的恶角色。
“嗯,他和外婆都信了主。”
“我听说你们以前相处不太好。”
“现在不一样了。”
“我来开吧?”她谈兴缺缺,连伟栋极力调节气氛。
“你比我路况熟悉?”口气生硬,苗苏用力看了他一眼,眉头不耐烦地深皱了一下。再一次地,察觉她的情绪复杂,似乎在极力忍耐。
他只好闭口。
经过繁华的市区,上了高架往西而去。苗苏把车驾驶得一板一眼,稳稳当当,一点看不出是新手。米色的内棚、座垫很衬她的肤色,干净简洁,她的人与她的车协调生辉。不似一般女人的座驾,充满一股混杂了的香味,还是没有任何的挂饰。连伟栋感叹,他的苗苗还是变了的,不再是那个学生气的女孩子了。
但是,过于专注认真了,反而突显了她的紧张与疲惫。
不知他们一行人去香港是何公干,想必不是旅游度假。从他们的行色上就可知行程紧凑,下了飞机,苗苏还要自驾二个多小时回家。劳累是肯定的。现在连伟栋冒然而来,看来是更加重了她的压力。即若此刻,连伟栋控制不住地,一直盯着她的脸看:她脸部紧绷,双目紧紧注视前方,双眉微微上挑,时而抽搐一下。
连伟栋觉得喉头发紧,深吸了一口气。心头仍然酸涩翻涌,隐隐觉得疼痛如斯。暗暗叹息:苗苗,对不起,我没有办法不来--他很想就冲口说出来。
“什么时候学会开车?开得很好。”
“哦,在美国。”
“苗苗——”轻声地,近似于肯求了。
“嗯?”心不在焉地,不看他。
“前面是有个商业区吧?能不能停下车?”
“呃?”皱眉转脸看他,差不多是瞪了。
“不会耽搁太久的。”没办法,涎着脸笑。线条冷峻的连伟栋露出这种笑容,任谁都得晕。苗苏转回头,嘴角抽了抽,转下了高架路。
二十分钟以后,连伟栋手捧着一大束香槟色玫瑰,小跑着回来。还是那么满面笑容。
立在车门边喝水的苗苏愕然而变色。
夏日阳光毫不留情地照在连伟栋的额头上,汗珠儿明晃晃地滚落在他两鬓。他宽阔的额头上已然有了深刻的纹路,眼角也在笑容里凑上些许细细皱纹。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苗苏不由地动容于内。
其实,苗苏此刻的心情十分复杂难言。下了飞机接到妈妈的短信,本来她是没有犹豫就给连伟栋打了电话的。她以为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经历了这么多事情,特别是生死之间的追悔与反省,令她以为自己能够从容平静地面对连伟栋了。还有年龄的增长,她也应该脱去当初那个一逗就脸红的小女儿模样了。
可是一见之下,苗苏对自己很失望,再次感叹人实在不认识自己。她还是心动、慌乱;不敢正视他,不能漠然回应他深邃的目光。尽管她外表上掩饰得很成功,但她烦恼失望于自己的内心:不恨他,也不厌烦他,这倒也不错!可是丝丝的欣喜、依恋的感觉清晰犹在,这可是不应该的。
她只应该冷漠、疏远于他。
——“感谢主,让我能再见你。实在太感恩了,值得庆祝一下的。我请你吃饭吧?再怎么赶回去也太晚了。我真是饿了,你不饿吗?飞机上向来都吃不了什么正经饭菜的。”
确实地,几天来连伟栋都是食不知味的状态,今晨到现在几乎没吃什么东西。
站着看他——仔细看他的脸。
苗苏变了,学会面无表情观察人。而连伟栋若说变,却正相反:学会这么一脸真诚,不加虚掩。如同情窦初开的楞头少年,就这么坦坦然,手捧献花向心仪的女孩儿示好,满脸渴望。
“好!”苗苏简答,“这附近就有一家东北菜馆,我去吃过,还不错。”上车,发动。
“好哇,好哇!东北菜我喜欢。”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男人开心雀跃,脸上的笑容绽放更比满怀鲜花。
也确实是饿了,两人都默契不多言语,各自默祷就开动。酸菜、宽粉、大骨头,苗苏一筷子挑了一堆在碗里,埋头吃得专业东北人儿。连伟栋感怀于心,晃如回到老虎滩外那火锅店。
这几年,每当他在极其软弱灰心时候,常常不怕绕远,去那间生意仍然很兴旺的名叫老百姓的店吃上一顿,在沸腾的烟火气息里,想念苗苏吃得满头汗水,以致伤风着凉得了猪流感的往惜模样。然后回他那座海边别墅,在落地窗前枯坐到午夜,茫然凝望着暗夜中的海滩,孤单中品尝思念的痛苦。还有,任随自己在梦中沉迷于肉体的想像与渴望里--几乎成了隐疾一样,那一夜浸湿了苗苏汗水的床单、枕头、被套;早已洗得褪色了,但连伟栋不肯换掉。他自嘲变态,又无力克服。无处渲泄而隐秘的爱恋与激情,让他一面痛苦,另一面却是深沉的幸福:我爱她的灵魂,我还能够爱一个人的心灵胜过爱她的肉体,也是恩惠了。
够了!拉回了万千思绪,连伟栋想:竟然还有机会再看见她,她这么健康,好胃口;够了。
吃完饭出来,连伟栋主动走向驾驶座:“我看你很累了,有导航,你还怕我开不到你家?”
“好吧!”一顿饭吃下来,苗苏放松了些,她何尝不知道自己是多少有点矫情、赌气的。跟谁赌?不想沾他的边?不要领他的情?真无情何必撇清?
还没有上高速,苗苏就睡着了:她得有多累?人的记忆和睡眠都是很不可思议的事,常常跟人的意志唱反调。过去曾在他的注视下很快入睡,那是侍宠而娇;现在又这么毫无戒心地沉睡在他身边,又是何故?
怕空调的森凉让出过汗的苗苏感冒,连伟栋关小了空调。匀速驾驶,一口气驶回了苏市。下了高速,苗苏仍是不醒。连伟栋也觉得乏累了,把车慢慢停在河边的垂柳浓荫下。他看着她,她睡得真香,脑袋垂在胸前,嘴角润泽,连伟栋怀疑下一秒她的口水会不会淌下来,滴落在她丰满的胸脯上面。帮她调低了座椅,她就乖觉地顺势侧身继续睡。
屏息凝神,连伟栋闭眼舒了一口长气,轻轻开车门走下来。午后的蝉鸣响彻两岸,轻风拂面,一派和平安宁。
不知在树下站了多久,连伟栋都不能平息心潮起伏。终于按捺不住,还是回去到车边,轻轻地开车门;悄悄再坐回去;凝视她的安静睡颜。
——我是怎么认出她来的?从那一刻起,就认定她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不然为什么单单对她渴念不止?每每想念,一边是蚀骨的疼痛,一边是刻骨的幸福?
——一念至此,连伟栋不禁悲从中来:我真是个最软弱、最自私的可怜虫!得此宝贵爱情,竟然无力忠诚维护。最可悲的是,即使现在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仍不敢保证能有勇气拒绝;也更没有能力持守。所以,现在不顾一切地飞了来,又幸运地见了她,又怎么样?连一个对不起都说不出口。
那么,想要与她重续前缘;想要再牵她的手;再向她表白求爱;岂非奢望?
这两年,连伟栋越来越发现自己的怯懦和卑鄙;但在思而不得的痛苦中挣扎得久了,更深地体会了这份爱十分珍贵。也有时出于自恋,感叹原来自己竟然是个执拗的情种。其实是他真正地爱上了苗苏,心灵里面有了约束和管理,越在外面无处可述;里面积累越多;就只想要她,在生理上渐渐也失去了对其它女人的冲动反应--其实他那样一个众所瞩目的身份地位,面临的诱惑陷阱都太多了。
连伟栋扒在方向盘上,自哀自叹。不敢再看苗苏的脸--诱惑太大:情感上和情欲上的占有欲都会把他烧得失去理智。唉!到底要从哪里重拾信心,再追求所爱?为什么此时近在咫尺,却是更觉绝望,怕已痛失所爱……
“你,在干什么?”
——苗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来,朦胧着双眼,一脸复杂的迷惑:连伟栋的动作幅度不小,双肩抖动;额头磕在扶方向盘的手背上,状态有点雷。
“哦?我,我有点头疼,嘿。”强挤笑容。
“我睡过头了吗?你去哪里?酒店?送你先过去吧!”
“走得急,没预定。随便找间就行。”
“那,走吧!”
苗苏转头望窗外,不说话了。只好沉默,发动车子,往苗苏家的方向而去--去年春天,连伟栋出差上海,特意来看苏韵。在家里吃的饭;在附近住的店。
似乎,因为人的感情关系,人就与某个城市格外亲近熟悉。
也试着争取来着,连伟栋说应该先送苗苏回家;自己可以再打的去酒店。但苗苏生硬而客气地拒绝了,简直就差直接说出不要登她家门的话了。
连伟栋无可奈何地苦笑着跟苗苏道别,眼看着她绝尘而去。
苏韵等在家里,见到女儿第一句话:
“遇见他了吗?”
“嗯!”
“他呢?”
“去住店了。”
苗苏忽然心念转动:自己睡得那么沉,他完全可以直接开到她家来。在半路上等她睡醒,实际上是故意给她拒绝的机会。
心思如弦,被轻轻拨动:他真是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