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三十四)
(三十四) 无言
因为需要及时整理和反馈这次的信息,回到家的苗苏没有时间顾及自己的感情问题--先放一边,这就是最简洁有效的处理方式。夏天的黄昏总是来得拖拖拉拉,直到苗苏伸着懒腰从书房里出来,她都没觉得饿。而厨房里飘出的香味却意味着晚上就要开始了。
妈妈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不慌不忙地修剪着玫瑰花,一大半已经插在了茶几上面的花瓶里--那花瓶可不同一般,苗苏对这些古董类的玩意儿即无兴趣更无研究,惹得外公失望叹气,说她到底不是苏家人,一点天分也无。
现在的问题不是花瓶,而是花,好吧!苗苏想妈妈是什么意思?不经过她的允许就把后座上那一大束价格不屝的花拿出来,还那么认真地对待?
转着念头坐在她身边,“妈妈——你?”
“等会儿,小连来家里吃饭。”
“啊?”还,还,还?
“上次他来家里,哦,去年春天。给我和你爸爸都带了很贵重的礼物来。出于礼貌人家远道而来,也要邀请。你会觉得不方便吗?”直视着女儿的眼睛。
“哦,”转脸看花。“妈妈,这花儿是他买的。”
“我知道。”
“可是,妈妈你早知道我和他是不可能的了。”
“知道,我还知道一个人生命的宽阔和丰富更重要。”
“这根本是两回事。”
“你可以选择躲避。”
恐怕已经来不及了。门铃响了。
一瞬间,苗苏想着跑到房间里躲着不出来的--就让妈妈说病了,不舒服了。但很肯定地,妈妈不会撒那个谎。他不问苏韵不会主动说,若他不识相地问起,妈妈肯定会直接说:她不愿出来。
“上帝!神啊!”苗苏心里无奈地喊着,走去开门。
出乎意料,门外竟然站着老爸!苗苏惊喜地大叫:爸,你回来了?
从美国回来,也不知是苗苏成熟懂事了,还是老爸年长慈和了,两父女的感情亲近了许多。沟通也顺随的多了。这次先是老苗去江浙一带盘桓多日,小苗接着又出行香港,两父女已经多日未见了。
老苗却没有直接进房,而是侧转向后,招呼:“连总,你请进。
一身正装,笑容满面的连伟栋董事长,从容登场:
“苗苗。”
“连——总。”不得不伸手接过他手上的礼品。此刻苗苏替自己悲哀,因为当着老爸的面,她的立场一点都没有了。
我鄙视你——苗苏,她很想鄙视一脸狗腿样的连伟栋,但继而她发现自己也更有可鄙之处,算了,爱咋样就咋样吧!
相对爸爸的礼貌有余,疏离有秩;妈妈待连伟栋客气而热络。高手此刻风范尽显:连伟栋在苗苏的家里自然从容,俨然家里人。反倒是苗苏沉默得多。
大家在饭桌上谈两地教会的发展和一些青年团契间的连结互动,话题都是两位长辈的关注方向。
“苗苗,高小歌快结婚了。”连伟栋转头向身边一直沉默的苗苏--好像连自己的父母在内,大家都有意忽略她的沉默。
“是吗?!”苗苏脑海里立刻浮显一个活泼直率的可爱女孩子的脸。
“你一定想像不到她会找一个什么样的吧?”
“嗯。想不出来。”
“今年大学刚毕业,你的学弟,比她小了五岁呢!”
“是吗?她还是‘给我’来‘给我’去的吗?”苗苏心里边有些感动,倏忽回到那时在团契一起去孤儿院服事的情景。
“不,她也变了许多,特别是跟她男朋友在一起的时候。她男朋友小顾是辽西的,虽然那几个地区不再像以前传说中的贫困落后了,但男孩子的肤色绝对是标志。”
“都黑不溜秋的。”
“没错,小顾反倒像比她大五岁似的。”
“哦。”
苗苏忽然低头没有了回应。连伟栋深深看了她一眼,不禁皱眉。他暗骂自己是猪头。想找她感兴趣的话题,却偏偏勾起她的回忆--显然,她不愿回忆与他们的过去有关的事情。那么,他对她的伤害到底有多深?连伟栋不敢继续思量下去,也低头吃饭。
一顿饭,两个年轻人都食不知味。
饭后,茶。淡淡的毛峰。连伟栋陪坐在苏韵身边,看她很认真地沏着茶,茶道连伟栋是不懂,也无兴趣的。但是苗苏跪坐在茶几前,郑重其事地跟着妈妈学习,他就不能不感兴趣了。
“上次我对你外公说,盛传饭后喝茶等于喝毒药。”
“外公信吗?”
“当然不信。还跟我发了一通从国学到中庸之道的长篇大论,喏,现在还要串上圣经。”
“扑哧--妈妈,这不公平,”苗苏被逗笑,“我不必用这些小技巧去讨好他。”
“这不是讨好的技巧,是学习功课。连我都要开始补课,何况是你。你外婆也认为训练女子端淑,茶道是捷径。”
“好吧,妈。咱这福音传得太高档了。”
“你看她像一个博士出身的传道人吗?”转头微笑着看向连伟栋。而连伟栋收回目光,也微笑了。
“阿姨,在家里她是您女儿。”
“嗯,这话倒是不错。家里的角色最重要。”苏韵说着,已经端起茶盘,上面两只碗杯并列,几条嫩叶在碗底,清晰可见。
“好啦,恕不奉陪了,我现在的角色就是要举案齐眉喽。小连,明天不走的话,我代表我们青年会邀请你来主日聚会吧?那么喝完茶,就让苗苗代我们送你了。”
连伟栋站起来,“阿姨谢谢你,也谢谢你的款待,你不用管我了,正事要紧。”连伟栋知道何为正事,他也曾与苗苏共过享过:那不光是读读圣经,在其中找些不明白的话来讨论一下,而是共享生命。
短暂的沉默,客厅中的两个人,一个人凝神静气在茶与杯之间,一个人屏气静思想要说的每句话。
“连,其实你不必这样对我。”
出其不意地,苗苏先开了口。
“这样对你?”
“嗯,这么远跑来。”
“苗苗,对不起!我一直就是个只顾自己的人,明知道会给你造成困扰,但还是忍不住来看你。”
“不,凭心而论,我不比你好到哪里去,你我之间,一直是你在主动付出。我只是被动地接受爱;也被动地接受伤害。我又任性地把这种伤害转稼到别人身上。我没有资格指责你。”
“苗苗,我虽然有勇气来,但却没有信心再让你接受我。”
“那就不要再来了。”苗苏终于从杯盏间抬起头来,直视着他的眼睛。“张爱玲在《倾城之恋》里说,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一个自私的女人,更惶论什么‘死生契阔,执手携老’的爱情,若非香港的陷落,以倾城来成全;恋也好,爱也好,有什么可叹可夸之处?我说你不必这么对我,因为我不值得你再执着。我们在一起的话,从始至终都太勉强了。你也是个追求长进的基督徒了,为什么不退一步,放下自己的偏执,重新仰望神给你的预备呢?”
苗苏不急不缓地说着,站起身来,很郑重地端着茶杯:
“来,尝尝看我手艺如何?”
连伟栋伸手接过,放在茶几上,眼睛却一直盯着苗苏的脸,苗苏的眼。
“我不喝,我也不会品。你说勉强是因为不能原谅我吗?”
——这才是连董事长的风格。
“我想,我是不能原谅自己。”
“杰瑞是因为你而死的?”
“不,不可以那么说。那么说是对他的死的亵渎。”
“那你不原谅自己的什么?”
——连伟栋本不想这么咄咄逼人,也是形势如此。
“我——”苗苏本是目光沉沉地专注在手中的茶上面,这时她忽然抬起头来,直直看着连伟栋,一脸决然。“我是自我主张很强地去了非洲的。只有丁丁知道我在逃避感情的困扰,不愿看见宜姐,甚至大伯一家人我都想逃避。我猜杰里是知道我阴暗的想法的,但他选择站在我一边,和我一道去,可以说没有他的支持,我恐怕也去不成。但你看,结果是这样的,我连后悔的权利都没有。”
“苗苗——”连伟栋被巨大的哀恸感击中,他不由地伸手压住鼻梁,强忍着酸楚难过。好一会儿,他说不出话来。
“和你没有关系,是我悖逆不听话。”苗苏淡然转脸不看他。低头喝了口茶,哦!真苦,沏茶的手艺太差了。
连伟栋端起自己的茶,一口喝光了——他确实不会品尝,只觉得淡而无味。他站起身来,“我回酒店休息了,你不用送我了。”
“好。”
苗苏也站起身来,目送他,再也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