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四十一)
(四十一)彷徨
苗苏从妈妈那里听过一个真实故事,还在现在进行时地发生在邻区的教会里。
两个年轻人在一个青年事工培训营里认识了。女孩子来自北方海边的小城,文静秀丽;男孩子则是大西北农村的粗犷汉子;女孩虽然比男孩大了五岁,但并不显得老相。女孩子三十二了,与寡居多年的妈妈相依为命,母女都虔诚爱主,女儿立志非基督徒不嫁。男孩子家好几代的基督徒,祖父辈里曾出过知名的传道人,这一点成为最吸引女孩子的地方;而且,男孩子口才很好,在青年班里很突出;尽管男家很穷,女孩也不在乎。这样,老师们撮合,两方的传道长者也觉得合适,他们很快就结婚了。女孩子毅然跟着男孩子去了西北。
然后,用苏韵的话说:两个年轻人经历了双重的陷落。不但是从梦想到现实的,还有从宗教的盲目轻狂到真信仰的痛苦反思。男孩子把母亲弟弟都接到家来一起住,要训练妻子成为理想中的贤妻良母;计划等造就好了妻子,再把丈母娘接来,要两家人一起配合他来建造教会,事奉神。生活环境,家庭习惯等的巨大差异还在其次,最主要的,男孩子对女孩子的强势和蛮横令女孩子大失所望--他根本不顾忌妻子的想法,一味地要求女人对他唯命是从,无论如何要顺承适应他的家庭。女孩一向是内向不善言的性格,一开始只是忍耐不发;以为靠信心可以战胜,但终于变得神经衰弱,饮食不调;在女孩子怀孕的后期,男孩子为大人和孩子的健康着想,也不得不把丈母娘接来,安慰帮助妻子。生了孩子后,因一些抚育方法和处事作风上的分歧,矛盾进一步激化,无奈的老母亲忍痛不管了,被迫自己回了北方。可是生了头胎不到一年,女孩又怀孕了,身体很不好。但基督徒不能打胎。老母亲毅然去女儿家里,带着怀孕五个月的女儿和刚会走路的外孙,逃亡一样地回到了北方家乡。用老母亲的话形容,女儿找的不是丈夫而是暴徒:谎言、欺骗、威胁、恐吓,虽然没有实质性的家暴,冷暴力的手段一样不少;用女孩自己的话形容,从结婚到生产又怀孕不到二年时间,地狱一样的生活。
从此女孩再也没有回去西北自己的家。临产前,男人来了,本以为等她生了老二就一起回去,但任凭他软硬兼施女人也不肯跟他回去。直到生了第二个儿子,才满月不久,男人强硬地带走了老大。天天一边哄着老二,一边想念老大,懦弱的女人哭坏了眼睛。
男人在第二年的春节独自又来争取带走女人儿子,态度依然很强硬,他想不通一个母亲怎么会如此狠心,弃亲生骨肉而不顾--老大在此前曾得了很危险的病,住院一个多月,女人竟能忍住了不回去看孩子。甚至愤怒之下,他曾半夜站在妻子头上,威胁要杀了妻子连同丈母娘一家。当然结局他无奈地失望而归了。
就在最近,又过去了两年多之后,男人带着已经与妈妈陌生了的老大,来看妻子和小儿子,借口自己弟弟要结婚了,接她们母子去参加婚礼,并向妻子保证,之后就把她们娘俩送回来。女人到底天真,答应了;可最终却因为一再地唠叨不相信他,要求他向亲人和教会都作保证而惹怒了男人,他竟一怒之下动手差点掐死她。
——随便找了个借口,那晚连伟栋带着苗苏一齐早退了。苗苏说累了,他就直接把她送去了酒店,道了晚安,说了明天见。连伟栋以为聚会还算圆满,苗苏说话突兀也在情理之中,大家或接受或不理解的,都没什么了不起。以他的地位,苗苏不去讨好随从大家未见得不是好事。
但是苗苏的心里却是风暴席卷,沙尘飞扬。第二天,连董事长扔下工作来找她喝下午茶,一眼就看出她的黑眼圈。苗苏几乎不化妆,皮肤是那种最自然最健康的白皙瓷滑,但疲倦憔悴也格外明显。
“没睡好?”连伟栋忍住了没有伸手抚上她的脸和头。语气极其温柔疼惜。
“嗯。”她用力点头,低头喝了一大口咖啡。
——然后,她就跟连伟栋讲了这么个现代版的悲情围城故事。
“任谁都说,他们若不是基督徒,早就离婚了。太痛苦了,想像一下就可以体会。”
“但也可以说,他们若不是基督徒,也到不了一块儿。”
连伟栋心里惶惑。其实苗苏以平静而客观的口吻在叙述故事的时候,他就敏锐地感觉到了她的心思。就像她曾经给他讲了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长篇童话,他们的感情就柳暗花明了;而现在,她又要把他们感情导向何处?
“这就是宗教的迷途,假冒,私意的崇拜,宗教真是害死人。女孩子也是同样,她的信仰也原本是偏颇和虚浮的。”
“真是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这么一说一问,连伟栋的心不知为什么“咯噔”一下被触动。
“只有为他们祷告了,谁知道呢?从形式上说,他们的婚姻是教会给搭配的,人意强差是肯定的,神也必定是允许了,谁又敢说不是神手量过了?现在已经是破口,真的会容让他们失去见证?他扭转人心岂不在眨眼之间吗!”
“哦。”连伟栋听了未免松了口气。
不过马上,苗苏揭开了底牌。
“你的试验我看来通不过了。经过昨晚,我发现高估了自己。跟你结婚的话,需要我让步的地方,必须我适应的东西,我都没有准备好。换句话说,我承认我不是适合你的结婚对象,去适应你会需要我做出多大的让步和牺牲,我真的会甘心吗?我没有信心。”
“苗苗,不是这样的。我承认我急躁了,不该带你跟他们混的。你不喜欢可以不用再去了。你不愿意就不要改变,更用不着牺牲呀。”连伟栋急得呼吸都急促了。
“去不去的,不是根本矛盾。经过昨天,我发现我的爱情也是很盲目的,你有许多方面我还不了解,你对那样的场景竟然那么无动于衷,从你的经历来说那并不奇怪;可是,我是无法想象去接受的:你的环境、你的地位、你工作的性质,避免不了许多那样的机会,在你是平常,在我连想一想都可怕。进一步说,我没有爱,也不能爱,到去接受一个现实中冷漠商人的境地。”
连伟栋听了这一番话,真正明白一件事:他把事情搞砸了。
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就如那个丈母娘眼中恶魔一样的女婿所说:总说我对老婆不好,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才叫对她好。苗苏在理智和道理上接受他是一回事,在感情和实际生活上接受他则是另一回事。她在感情上是纯净的白色,而他的复杂与灰色给她的突然冲击是致命的。聪明而敏锐的苗苏看出他们之间的距离仍然遥远,确认:爱情,只是简单盲目的爱情不足够跨越这个距离。她彷徨而退缩了。
成熟而理智的连伟栋也不得不承认,恋爱是一回事,结婚过日子是另一回事。两个人的感情,永远不可能对等,他不能要求苗苏,这样一个纯真干净的女孩子,又是个信仰坚定,奉献于神圣事业的天使一样的苗苏,爱他义无反顾,爱他像他爱她一样。他可以用尽了最动听最浪漫的甜言蜜语来向她保证:他是如何如何爱她,如何渴望得到她;他会竭尽全力地对她好,得她便如致宝,必定将再无二心;她若不能领会和接受,一切便是徒然。
“我们分开一段时间,都冷静一下。我们好好祷告,放下自己的主观意愿,寻求神的带领吧!”
——扔下这样一个结论,苗苏回去了。
一直到送她上飞机,连伟栋说不出一个挽留的字,只是以一种绝对克制,又绝对悲哀的眼神看她。苗苏回避他的视线,态度坚定。
但连伟栋是个如此聪明又识时务的商人,溺水了他也会冷静地应对,一根救命的稻草他也不会放过的。苗苏还没有下飞机,苏韵就接到了准女婿的电话,连伟栋坦言急于求成,把苗苏吓跑了。但更大的问题还在于,他承认:本来就是配不上苗苏的,苗苏嫌弃他,接受不了他的本来面目,也是他活该的。本来就是奢望,现在失望也好,将来绝望也罢,他只能默然无语。
知道了来龙去脉,苏韵笑了。没说一句责备的话,只是鼓励他:会坚持的吧?那就请多多忍耐等待吧!苗苏不能总是生活在象牙塔里,爱情没有配不配的问题,只有真不真的差别,还要请他包容苗苏。
于是,由战略进攻转入相持阶段。三个月之久。
连伟栋没有再飞去南方,只保持一天一个电话。问她正在干什么,告诉她自己在干什么。时不时地,逗她一下,比如:
“你怎么不问我在干什么?”
“哦,你在干什么?”
“我在想你,想得什么也干不进去,你不想我吗?苗苗?”
再,就是吓她一下,比如:
“苗苗,我病了,病得都快要死了,你要不要来看我一眼?”
“真的吗?什么病?”
“相思病!”
“连伟栋!!!”
“是真的,苗苗,这病真的会死人的。如果不是有主在管着我,我早就酗酒住院了。”
只不过像这样,结论总是苗苏给下:连伟栋,你再不要给我打电话了。
然后第二天,一次一次地不接之后,苗苏又总是在最后心软,无奈地接了他的电话。
当北方飘了第一场大雪的时候,连伟栋口中那个没心没肺,总是对他冷心冷肠的苗大传道去了非洲。短宣队一行十多人,去了旭和阿里所在的几个地区。四十多天,情势反了过来,变成苗苏主动给连伟栋打电话,固定时间,很少延误,免得让连伟栋担心。临了,苗苏在难民营探访时,感染了WENYI,疑似“埃博拉”,全身酸痛,高烧不退。她坚持着没有告诉他自己的病情。只是病重危险时,她才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么刚强不怕死,她留恋此生,留恋爱情,想念想见他。后来病情又奇迹般地迅速缓和了,大家按期起程。在归国的机场上,她打电话给他,哭着说:“连,对不起,我很想念你,你能不能到机场接我。”
“苗苗,发生什么事了?”连伟栋吓了一跳。
“我病了,差点死了--不是开玩笑,是真的。但感谢主,现在好了。原来我是个贪生怕死没信心的人,我真的怕再也见不到你了。你看我真是矫情,简直令人发指,谢谢你能容忍我。”
连伟栋给苏韵打电话,才知道多地的教会都为苗苏和她的团队祷告多日了。明镜般地,苏韵先就说出女儿的想法:我和老苗都去上海接她,你也来吧!
连伟栋奔赴上海的时候,心情并非像机窗外的晴空万里。他想像不出苗苏经历了怎样一场生死考验,残酷的是,期间竟把他隔离于外,浑然不知。倘若事先就给他选择权,他是宁愿再也不见她,也不要她得病的。
现在,他能说什么呢?感恩?这恩典是如此沉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