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范进叔叔的家有两种东西叫我喜欢。一是墙壁上的画，另外是他的藏书。

他家墙壁上有很多外国名家的仿真油画，都是别人送的。范进叔叔一点也不喜欢它们。范进叔叔常常歪着嘴说，送这些东西的人多半都是学生，他们并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有一次我端详着一幅俄罗斯的风景画的时候，范进叔叔问我说，你知道世界上最美的东西是什么？我不知道范进叔叔要说什么。但是说实话，我心目中最美的东西就是小说和画，还有音乐。我觉得这些东西中安静高雅的氛围，以及作者对生活所持的正直态度，让我感到象遇到少女一样的砰然心动。

范进叔叔说，生活中最美的东西就是你手中所掌握的权柄。他既是万能的，又是美不胜收的。范进叔叔说这话时，从嘴里流出长长的口水，虽然他咬字不清，可是他那种对权柄的执着可以从他梦一样的目光中看出来。而且他伸出颤巍巍的双手用手比画着抓握的姿势，真象是从他的灵魂深处钻出来了一股力量。

范进叔叔家的书真多呀，古今中外的各种政zh i、哲学、历史以及小说等文学书应有尽有。但是绝大多数的书都没怎么动过，它们也象墙上的画一样，不过是装饰品。从这些书的磨损程度上看，叔叔曾经看得遍数最多的书是《三国演义》、《红楼梦》、《孙子兵法》和《矛盾论》。叔叔说，人活着就得斗争，你不斗他，他就斗你。斗争始终就是人们存在时的一种状态。你在这种状态中生存，就要学会在这种状态中欣赏这种状态中最勇敢最聪明的活法。一切的勇敢和聪明都是为了夺得权利。

范进叔叔虽然说话口齿不清，他的脸常常扭曲着，嘴唇哆嗦着说话很吃力，可他在阐述人生观问题的时候，就好象母鸡要下蛋一样的固执，或者是象猫看见老鼠一样的盯住不放，左眼下面脸上的肌肉抖动着，他非要说得让你明白了不可。

起初，我以为范进叔叔和谁都说这样的话题，后来我发现他只和我这样说，好象我是他的门徒，他要教唆我学会他的手段。他的同事们来看他的时候，他是绝口不说这些事的。范进叔叔跟我说，要防着他们点，你在他们面前说话，嘴边上要有把门的，他们都是我的敌人。一开始我觉得范进叔叔这样说很好笑。可是范进叔叔对我说，不信你看着他们，随着我的身体失去了完全恢复健康的希望，你会发现我的门庭若市的景况会变得门可罗雀。他们逐渐都不会来了，他们来，是看我是否还能掌握外国语学院的权利的。

范进叔叔对他身边有过关系的人都有一个简单的概念来概括他们。他说婶子是吃里爬外的婊子，说我的堂妹云珠是小贼女。刚开始这样说婶子和堂妹的时候，他看着我疑惑的神情，知道我不能接受这样的概念。他告诉我说，云珠不是我们老范家的骨肉，是省里一个高官的私生女。叔叔说，我这场病就是因为知道了这个事实之后才得的。有几个来看叔叔的人因为叔叔对他们的概括，给了我很深的印象。一个是长着很大的脑袋，衣着很随便的“大头菠萝”；一个是西装革履，仪表堂堂的“屎壳郎的表哥”。大头菠萝，叔叔把他看成是一个甜蜜蜜的傻子。他说这个人可以说是个道德的典范，但也可以说是个冤大头，每个人都能吃他，而且他在这个世界上永远不会有什么出息，因为他不知道该给谁吃，不该给谁吃。叔叔说，如果我继续掌权，不会让他的副科级再提升一点。范进叔叔说，屎壳郎的表哥跟钱最亲，只要你给他足够的钱，保准他能给你弄个清华北大的什么文凭。这个人现在虽然是处级，他的活动能力却是很大，很会抓钱，无论谁当官都用得着他，他获得提升的机会会很多。

常来给范进叔叔作体检、打点滴的社区女医生是范进叔叔惟一能够正眼看的一个人。叔叔跟我说她是这个社会中的另类。叔叔说你看到她的眼神没有，她的眼睛里没有狡诈、阴险、凶狠夺目的光芒。范进叔叔给她的概念是，她是一只羊，她的主人是耶稣。我发现叔叔说起她的时候，叔叔的神情象是我在家乡看着我家后院的樱桃树时那样诚恳，安静。那个女人给我的印象好象是我在外国人物画中看到的圣母玛利亚，她脸上的轮廓很清晰，目光温柔，配合着优雅的举止，再加上中年人的成熟，让我感到一种亲切而可以信赖的感觉。

范进叔叔说我很有福气，他说，你在我家可以读到很多的书，这会让你增长很大的学问。他说，人立足在这个世界，你没有学问就是一个白痴，这个学问就是人情世故。通过读书你可以知道古今中外的人情世故，你对人情世故练达了，你操纵人的本领也就大了，你在这个社会上也就游刃有余了。叔叔说，无论什么时候人缘是关键。我听过叔叔这样说过之后，我倒是真对那些书有些畏惧了，因为我天生就不喜欢和人斗来斗去。我总是在想象着一个狼与羊能够和谐生活在一起的世界。我在家乡的时候，虽然看到家乡的村民们都很粗野，他们的思想也很低俗，可是我一直都对他们抱有一个幻想，觉得他们应该能够在以后未来的时代中成为一个令人能够以唯美的态度欣赏，可以入画的一群人。

范进叔叔的家虽然象宾馆一样的豪华，阳光也每天都象一个如期而至的客人款款走来，她让室内洋溢着温馨多情的光泽，但是我和叔叔住在里面没有让我感到舒适。因为叔叔每一天总是在哀怨着唠叨生活中让他不如意的事情。无论天气怎样，心情怎样，叔叔并不想迈出他的门槛去到外面散散步，我每一天只能陪着他坐在屋里让抑郁的心情陪伴着。这时我最多的一点安慰，也只能是看看书，我不喜欢看电视，叔叔也不喜欢看电视。我总觉得读书能比看电视给我带来更清晰的思想，叔叔则嫌恶电视吵得慌。

我和范进叔叔在一起生活了还不到几周的时间，心里就有些象是失落了好多珍贵的东西一样。在农村生活的时候，虽然每天都要干一些需要卖力气、需要有相当的耐力和吃很多的苦才能完成的活，可是每一天的思想总是因为我读书，欣赏着那些外国经典小说中的故事情节，以及书中的故事描述所流露出来的作者高贵的品质和正气而激动。每一天我的生命都是鲜活的。心中远方的城市似乎也让我充满了梦的希望。而且在希望中让我对“国家”、“工作”、“建设”、“人格”等这样的概念朦胧中覆盖了一层神圣的光辉。而眼下正是范进叔叔每一天对我唠叨的话让我的心灵中弥漫着一股股黑色的阴霾。托尔斯泰、雨果、巴尔扎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声音渐渐失去了力量。我每一天扶着叔叔在屋里楼上楼下的走来走去，听着叔叔口中嘟囔的话，就象是闻到了爷爷的猪圈里冒出的气味。虽然我在叔叔的家依然可以读到喜欢的小说，可是他们对我却失去了美的感染力。因为范进叔叔曾经在我心中幻化出的印象对我太有影响力了，我无法拂去他现在的情感中所流露出来的那种令人堕落的气息。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