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仑玫瑰:苦难的童年(下)
第三章:苦难的童年(下)
淤塘一幕之后,艳月教育孩子的方式有了点改变,她感到妈妈的话有几分道理,现在她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多疼爱孩子一点。
这之后,小龙生奇迹地开始了走路,也开始长牙齿。说话也越来越流利,清晰。接下来的两年,他竟然飞速地生长,个子很快就超过了村里同年龄的孩子。
但他艰难的环境,并没有随着身体的变化而改变,甚至由于他的健康成长,更引起周围人对他灾星身份的确认,从而引发更多的仇恨和冷漠。由于他的健康成长,也更引起周围人对他私生子身份的追探,从而引发更多的嫉妒、鄙视和捉弄,尤其是在孩子圈中。
记得五岁那年的夏天。
六月的中午,烈日炎炎。树上的知了,嘶哑着声音鸣叫。
那天恰好是星期六,上午艳月从工厂回来。
吃过中饭后,艳月把龙生安顿在他的床上睡午觉,她则和母亲在里屋睡。龙生在床上躺了一会,正要迷糊睡去,听见窗外传来一群孩子的嬉笑声。
这嬉笑声对他是那么有吸引力。孩童的心,原本就是没有需要休息的时候。
他推开窗户,觅着声音观看。
房子后面不远处,是一个小清塘。岸边有几株高大的柳树,枝条修长,低垂着。有一群小朋友,有的在清塘边,有的在柳荫下,唧唧喳喳。
龙生看着,看着,嘴巴啃着窗棂,思绪飞了出去。
好神往。
他本就应该是那群体中的一员。
作为一个正常的人,出生到这个世界,在成长、生存到死亡的过程中,是需要归属于一个群体的。在孩童的时候,这个群体往往是他的同龄伙伴。没有任何鼓励,能比得上这个群体给予他的承认。也没有任何安慰,能比得上这个群体,带给他的快乐。
显然龙生也不例外,但五年以来,他却一直被排除在这个群体之外。
此刻,那彼起此伏的喧闹声,是如此勾得他心里痒痒,让他充满了好奇和幻想。
那柳荫下清塘边,对他来说,是灿烂而新鲜的世界。
于是他爬下床,蹑手蹑脚地推开院子的门,出去。走了几步远,站着琢磨了琢磨,又返回来。在包里翻出妈妈买给他的小玩具,带在身上,又出去。
清塘里,碧波粼粼,把刺目的阳光,分解成碎碎的银屑。正盛开的荷花,稀疏地分布在清塘的周边,袅袅娜娜地在风中摇曳。
一群顽童,有十几个人,每人手里拿着一根竹竿,竿的上头套着一个鼓起来的塑料袋。有的撅着小屁股,趴在岸边;有的蹲在岸边,伸着脖子;把手里的竹竿伸到荷叶底下,或水藻丛中。
认真专注。
柳阴底下,支起了简易的灶台,有几个孩子,在烤着什么东西,香喷喷的,诱人鼻子。
原来孩子们在比赛捉青蛙。
头头是一个叫小虎的孩子,比龙生大两岁,但比龙生矮小。副头头是阿伟,比龙生大一岁,以前比龙生高大,但近两年来,龙生一下就把他甩到了后面。
比赛的规则是,二十分钟为一场,谁捉到的青蛙最多,谁就可以马上吃到一只现烤的青蛙。其他的青蛙,他们装起来,明天拿到集市上去卖。
龙生躲在荆丛后面看得出神,好想把那根竹竿捏在手里
他仿佛看到了,一只只大青蛙钻进了那个鼓起的塑料袋,仿佛闻到了吃进嘴里的新鲜的蛙肉的香味,仿佛听到小伙伴们对他竖起大拇指啧啧地夸。
于是他鼓起勇气从荆丛中出来,胆怯怯地向孩子们提出自己的要求。
就你,想参加我们的比赛?
孩子们纷纷嘲笑他,对他咂舌做鬼脸。
龙生怔了怔,其实他早就预料到这一结局,他也准备了对策。于是他将小虎叫到一边,偷偷把妈妈买的小玩具塞给他。
他平生的第一次行贿,顺利成功。
他被允许加入比赛,尽管其他的孩子们一脸不高兴,但迫于头头的威力,也就勉强同意。
龙生一出手,就显出他的不平凡。由于他腿长手长,眼敏耳捷。二十分种内,竹竿上的塑料袋就装满了青蛙,而其他的孩子,最多也就两、三只,有的干脆一只都没有。
按规则,这一只荣耀的烤青蛙,就该龙生享受了。
想到这里,龙生热泪盈眶,两手发颤。
没想到荣耀和尊严,竟来得如此容易。没想到阴暗了多年的小屋,突然就开了一扇窗户,有明亮的光线穿越而入。
他颤抖着手,把竹竿上的塑料袋取下,把青蛙交给小虎。
小虎数了数青蛙,宣布:这次比赛的冠军是韩龙生,现在请阿伟把烤好了的青蛙,送给他。
荣耀的一刻!
众孩童的眼光刷地集中到他身上,龙生期待着,心跳加快。
夏季的天,说变就变。天空突然暗了下来,烈日躲进了云层。
带着偏见和歧视的脸,也说变就变。
在小虎刚刚宣布完,阿伟摇头晃脑地说要修改游戏规则,因为龙生跟大伙是不一样的人。首先,他一身的黑炭头;其次他没有爸爸,是妈妈偷生的。
第三,他是灾星。
说得好,说得好,他本来就是非洲佬的小杂种,还是古龙村的大灾星。
众孩童拍手附和阿伟的建议。
面对众人的异口同声,受了贿的头头小虎也不敢惹动众怒,于是低头默认。
众孩童随即又推出新的游戏规则:奖励依旧给韩龙生,但他必须生吃一只活青蛙,而且要是他所捕获到的最大的一只。
生吃?恐惧一下袭击了龙生。头顶乌云密布,闷雷炸响。
小虎送过来一只活蹦乱跳的大青蛙,高声说,现在大伙掌声鼓励冠军领奖罗!
掌声噼里啪啦地响起来,伴随着口哨声。
龙生连连摆手,语无伦次地说,我不要奖励了,我不要了,可以吗?
孩子们把他团团围住,异口同声喊,不要也不行,奖励你吃的,就得吃。
大青蛙在他手里伸腿挤眼,哇哇地叫。
吃下去,吃下去啊,恭喜恭喜!孩子们猴子般围着他转,乱喊着。
龙生犹豫着,突然扔掉了青蛙,冲出人群,往家跑,孩子们在后面追上来。
慌乱中,他一闪脚,跌倒。
孩子们一窝蜂地围住了他,把他的两手绑在后背,两个孩子用两根筷子橇开他的嘴,并相对着卡住。另一个孩子把那只大青蛙,狠命塞进龙生的嘴里,就只留了两条小腿,在嘴外。
成了,成了。顽童们拍手称快,一轰而散去了。
龙生的腮绑鼓鼓了起来,两嘴角被撕裂了个口子,鲜血直流。青蛙被睹在嘴里,艰难地挣扎着,腥臭味直钻他的鼻子。喉咙干涩、奇痒、疼痛,象火烧。
他哭不出来,泪水、鼻涕和着鲜血,成串地滴落衣襟。
天上的乌云被闪电撕裂,大雨倾盆而下。
那条小路很快泥泞一片,小龙生艰难地跋涉着回家,淋成了落汤鸡。
艳月在午梦中惊醒,出里屋一看,不见儿子在床上,就推开窗户往外看,大惊失色,对妈妈说,那雨里的,不是龙生嘛?他什么时候出去的?
艳月赶紧打了伞出去。
离龙生还有
看到母亲,龙生痛苦地摇头晃脑求助,发出单调的啊啊声。
啊什么,啊?有话你不会讲吗?你的嘴巴长到哪里去了?
训骂着,艳月走近孩子。只见龙生的脸憋得发青,两眼翻白。两条垂在外头的青蛙腿,还不时地动弹几下。
艳月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全身一软,差点瘫倒。手里的伞,倏地被一阵狂风吹走。
龙生被母亲接到家中,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这只大青蛙取出来。
青蛙在地上动弹了几下,就再也不动了。
艳月看着青蛙出神了老大功夫。
坐着,我去汲桶水给你洗洗。然后她对母亲说,妈,你去那屋拿点碘酒来。母亲应了一声。
她提着水桶走到院子里,这时雨已停了,天边挂起了彩虹,院子里落下一片雨后的霁菲。有几只麻雀,唧唧喳喳地在井旁的树上鸣叫,看见艳月来了,倏地飞走了。
艳月一边擦着儿子嘴角的血迹,一边狠狠地训斥他,你有手有脚的,怎就如此窝囊呢?
龙生抹一把眼泪,怯怯地说,他们人多,我跑不及。
你跑?你干吗要跑。你生了腿,就是为了跑吗?你知不知,他们见你跑就知道你是个窝囊货,就更想欺侮你,懂不懂啊,你?
艳月气得直咬牙,拿手指戳着儿子的脑门。
妈妈拿了碘酒过来,说,好了好了,他在外头受了欺侮,你还这样对待他?我不说过了嘛,咱自己还是要对他好一点才是呢?
还要对他怎么好?妈,我说你不信,就是我们宠惯的,害得现在他在别人面前象一只老鼠。你给我听着,以后别人欺侮你时,不许你拔腿就跑,知道吗?
龙生听得一怔一怔,刚才的噩梦还没有散去,母亲的训斥又象雨点般落下。他感到窒息,轻轻地叹气。不敢抬眼看妈妈的脸,他低头,盯着妈妈那双刚刚被清水冲洗过的美脚,许久,许久。
你有没有听到我对你说话啊?你说话啊?你耳朵聋了,还是嘴巴哑了?
母亲的训骂,龙生一句都没有听到,他依然盯着妈妈的美脚出神。
哎呀呀,你瞧瞧,艳月对母亲指着龙生,现在他就成了呆头鸡一只。去他妈的王八羔子,我找他们算帐去。
她从凳子上腾地站起来,放下绾成发髻的头发,三下两下编了根大辫子,往身后一甩,就要出门。
母亲拉住她说,瞧你这脾气,说风就风说雨就雨。你找谁算帐去啊?再怎样委屈,那是孩子们在一起闹。你做大人插手,摆到桌面上来说,就是你没理呢。
艳月站住,呆了呆,发狠地把这根粗辫子来回地甩,直跺脚。
此时的龙生,又被母亲的大辫子吸引住了。
他忘了嘴角的疼痛,也忘了刚才的委屈,只是盯着妈妈的大辫子出神,许久,许久。直到艳月走出屋子,来到后院。
阵雨过后,那一畦黑色的玫瑰开放了,黑得发亮,鲜艳欲滴。艳月忍不住摘了一朵,感觉手指一疼,殷红的鲜血,顺着手腕流下。
她心潮翻滚。(待续)
发表于 2006-1-20 14:3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