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仑玫瑰:我真是拣来的
第三篇-第七章:我真是拣来的
第二天一早,我对正在厨房里忙着的母亲说,今天,我要返校了。母亲说,上次不是说学校放假到明天吗?多在家呆一天不好?家里最差,总比学校里吃得要调匀点呢。
看我执意要去了,她也就同意了,说,那也不要急,等你父亲醒来,叫他送你去。看这死老货,今天怎么到现在还没醒——嗯,也别怪他,前几天忙了点——要不我去喊醒他?
不用了,喊什么,我又不是出远门?我不耐烦地说,等会吃过饭,你给我倒腾一个大一点的箱,我需要多带点东西走。
其实,我已决定,这个学期就再不回来了。母亲也没有多问,她是那种老实的农村妇女,那时,我自己读了点书,就有点心气高大,不怎么把她当一回事,有些事也从不跟她商量。
她真的给我倒腾家里的大箱子。
箱底放着的三本红本子引起我的注意,我拿起来仔细翻了翻。是几年前,公社到村里采血时,我们全家的义务献血证。这时,我才清楚注意到,母亲的血型是A,父亲的血型是B,我的血型是O。
那时我们已读初三,我、李兴林和王碧清,三人正好同班,并坐前后排。那一年,我发现王碧清的脸色尤其白了,几乎跟纸一样,没有了一点血色。人也越来越瘦,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我观察到,李兴林对她献殷勤尤其频繁了,经常带她上街,到医院看病,还给她买什么东西包在纸里塞给她。让我很不舒服的是,王碧清怎么就很乐意地接受了,还很感激。
我也想去关心她,几次询问她需要我为她做点什么,她总支支吾吾,躲躲掩掩,但好几次我看到她眼角有泪光在闪动。
我莫名地恨恨地想,是否李兴林用什么手腕,在控制她不跟我接触?仗着他爸是村长?或是他家在村里最富有?
那时,我们已开设了生理卫生课。
有一天,老师讲到生殖系统时,补充了一点相关知识,说到父母双方是哪两种血型,生下来的孩子是哪种血型的可能性时,同学们都感兴趣起来了,彼此交头接耳,相互询问血型。我在认真地抄黑板上的笔记,每次听课,我都是最认真,从不开小差。
当我抄到A+B不等于O时,我问老师什么意思。她说,父母双方如果是A血型和B血型的,生下的孩子就不可能是O血型的。
什么?我问。
老师看我一眼,在我脸上读出疑惑和惊诧,于是就认真地重复一遍。
此时,我的脑子唰地亮出上次在箱底看到的义务献血证,上面明明写着母亲的血型是A,父亲的血型是B,我的血型是O。还有硬铮铮的公社钢印,错不了。
我脱口问,那我父亲的血型是B,我母亲的血型是A,我怎么就是O血型呢?是否,书上说错了?
老师怔了怔,略沉吟,摇头说,不可能,教课书上绝对错不了。要就是你们查错血型,要就你不是父母亲生的……
话未完,全班同学哄笑了,尤其李兴林笑得刺耳。老师意识到话说急了,赶紧闭了嘴。
我的耳根骤然火烫,自小就积压心底的疑惑,一下又纷纷扬扬起来。关于自己身世的真相,仿佛许多纵纵横横被隔开,互不相通的分散的沟渠,豁然被打通,成为一条畅通无阻的河流,各种信息相互映证,要水落石出了。
第二天,我就回家,审问父亲去。这次,我是严肃而庄重的。我已经是十六岁的少年,我有权利知道自己的身世。
父亲看着一脸激动的儿子,抗起旱烟斗,烟雾缭绕在额前,仿佛他沉郁而无边的思绪,牵动过去和现在,缕缕难以释放的情怀。时光在儿子的成长和自己的衰老中,刻下深刻的印痕。人一生所有曾经历过的事,其实也是在时空的隧道中刻下印痕的。有一天,这些印痕,是要被重新翻出来辨认并阅读的。
母亲依然在坐在一边,就着灯光纳鞋底。突然轻轻一声哎哟,针戳到了手指上,殷红的血渗透出来,她盯着看了几眼,放到嘴边吮了吮,又低头纳起来……
十六年前的古龙河,比现在还要咆哮。十六年前的早春,春寒料峭,但河面的冰已化解了。
一天早晨,很大的风,马忠岩到河边自留地里拔冬白菜,正巧碰见村里一个老人在毗邻地里,也正在拔冬白菜。彼此招呼起来。
这么大风,天又冷,大叔你还不在家歇一歇?
哦,是你来了。喏,我拔了这几颗也就回去了。对了,老马,你来得正好,听听,好象哪儿有婴儿的啼哭声,都有好长一段时间了,我四下里打量打量,也好象没看到有哪家的孩子呀?也不知是否老了的人耳朵背的缘故。
马忠岩哦吟一声,也立起耳朵听了听,说,还真是呢,断断续续,好象是从河那头传过来的。要不……他略沉吟,道,我去看看吧。
于是他沿着河,顺着哭声传来的方向寻觅过去。
在河边一处芦苇丛中,他发现一个精致的小摇篮,好象是从河流中央被风吹到这里,呜咽的啼哭声,就是从摇篮里发出来的。
用竹竿取到摇篮,一个糨褓中的婴孩,穿着锦织镶黑边小红绒袄,松着几个扣子没扣上。外面松松地包裹着一条小毛毯。孩子的皮肤黑黑,头发卷卷,嘴唇乌紫,眼泪鼻涕粘成一片,瘦小得象只小老鼠。看来,已经在水上漂一两天了。
抱回家,夫妻两人不免欢喜一场。妻子张玉爱患输卵管闭塞多年,四处求医,都未得医治,因此夫妻俩年近半百依然膝下无子。
妻子把孩子的小毛毯解开,发现孩子的里衣穿得皱皱巴巴,衣角都没有拉平直,就对丈夫说,看这父母,也着实狠心,连衣服都不给好好穿。这么冷天,也不给穿得严实一点。你要扔就扔,也犯不得这样呢。
说着,把孩子的衣服穿好,抱在怀里又亲又揉。喜爱之余,张玉爱未免有点担忧,说,要不我们先交到公社吧。你没听上面通知吗,凡拣来的孩子,都要交到公社计生办,由他们统一分配嘛?
马忠岩久久未吱声。
最终,他决定自己偷偷收养起来,不上交公社。
从第一眼看到,他就感觉在他之前,还有人拣过这孩子。
那时,大凡扔掉的孩子,亲生父母总会把孩子包裹得严严实实,写上孩子的年庚八字塞在兜里,告诉将来领养之人关于孩子的基本情况。家境条件好的,还会在孩子兜里包点钱,算是尽一点为父母的责任。看这孩子穿的袄子,不象贫寒家出生的。也不知什么原因,被家里扔了。怕是前面的人拣了,见这孩子又黑又瘦,不可爱,就把值钱的东西拿走了,把孩子用毛毯一裹,放回摇篮里,任其在水上漂了。
他不放心把这个孩子交到公社去,担心以后领养的人不会真疼爱他。
妻子同意了他的想法,于是夫妻俩就偷偷留下这孩子。不过,总有不透风的墙。很快,村里人就知道了,村长李正国就一直不让这孩子申报户口。后来,因为是黑户,公社提供的可怜的医疗保障就享受不了,六岁那年,就不给他种痘。八岁读书时,也因为没户口,不让在村里读书。马忠岩好不容易凑了点钱,四处托关系,才把户口补上了,还罚了款。
父亲说着,烟管呼哧呼哧,小团小团的烟雾,在灯光下堆积,扩散,又堆积。最后,袅袅地散去了。多年来氤氲在心头的迷雾,瘙痒我的心——无言的焦灼,荒漠里找不到一滴水——现在也缕缕,缕缕地散去了。一切都水落石出了。空阔得害怕的大屋子,挂在中间来回飘荡,飘荡的,是我的心。
汪汪汪汪……外面狗吠;哐啷哐啷……风吹动门窗。后屋传来有节奏的鼾声。我仿佛自己是一根羽毛,从床板飘起来,飘进梦里;又从梦里飘出来,落在床板上,反弹起来,又飘进梦里。没有根啊,四围都是摸不到边的虚空。又感觉自己是一点点的亮光,被无边的黑暗吞噬了,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成了一缕空气,向浩渺中散去……
成了半个月亮,在乌云堆里脱水失血,镶上死亡的金边,苍白得发亮,望着人间。看不清,拼命中乌云里钻出来,荒凉的眼神是水银色,呼出的气息成一根根惨淡的毒钩,钩起一颗血淋淋的心。
凄厉,嚎叫,孤坟里的野鬼,在古龙河岸游荡——那杨那柳。河水是青黑色的毒蛇的背,旋转翻滚着,缠住一个生命的脖子。缠住,窒息,死亡。一个巨人在毒蛇身边倒下了,挣扎,痉挛,一身淋漓的黑色的血汗,汗毛在恐怖中竖立——那山那树。
强盗冲进一间破败的房子,杀戮,烧毁,火光,冒着白烟的残墙断垣。乱石堆变成摇篮,躺着烧焦的婴儿,在刀锋上滑向无底深渊。
……
身后低低的幽咽,我猛惊醒。
月亮已退去,星星也暗淡了,一缕阳光照在前面不远处的桥上,隐隐看到有人影在横亘古龙河的桥上展动。这座桥还没有最后竣工,两边的栏杆还没有按上。过桥,再穿过对面山脚正在打的隧道,就到了古龙镇附近的一个正在开发的猴谷旅游区。这样,以后去古龙镇,就不必走沿河公路,绕大弯了。
我放下手中的画,回头,见是王碧清,不知在我身后站了多久。我也忘了自己在这里坐了多久,画了多久。脚边一堆的画。
站起来,一阵眩晕,一双细软的手托住我。我唯一触摸到的真实。一阵风,把巨浪掀起,我抱住她,伏在她肩上大哭。
爱情,在一瞬间迸发了。
也不知哭了多久,真实感慢慢复苏,而支托我的力量渐渐虚弱了。我站直身子一看,王碧清已跪倒地上了。连忙扶起她,不经意往那边一望,一个苍老而驼背的背影,正匆匆离开。
是父亲。
我现在对他的感情尤其复杂了。我甚至有说不出的责怪,为什么要救我?
那个半夜时分,由于被痛苦压垮而跑到古龙河画的画,其中一副,在一个月后的画展参赛中得了县里大奖。但这一点都不能给我任何喜悦。被生我的人所遗弃的失落、空虚和痛苦,时时折磨我的心,超过自小在村里受到的所有冷漠、孤独和折磨。我对自己在世界的存在产生了怀疑。
而唯一让我活着的动力和希望,是爱情,我对王碧清的爱情。
毕业考过了,中考也结束了,表示着初中生涯的告一段落,暑期开始了。我对王碧清的爱情,象夏天的骄阳一样,火热起来。我已经感觉我不能没有她了,在最空虚的时刻,是她孱弱的肩膀托起我心灵唯一的真实。我要抓住并握牢这份真实。
然而,在我对她表白后,她几次沉默不语。后来,她就开始躲避我。
我真没想到,她竟然和李兴林恋爱了。
可我不认为她真的爱他,这么坏的一个人,根本不匹配她的纯真和善良。肯定她被迷惑了,他爸是村长,他家里有钱,而我却是一个拣来的,是一个被生我到世界来的人所遗弃的。她为什么要接受我呢?
可我清晰地看到她苍白脸上的泪水。她为什么要流泪?
她依然坚定地拒绝了我。
我唯一触摸到的真实,已经不再真实。空虚,在向我招手,我决定让自己消失,就如我本来就不应该在世界存在。
自杀的阴谋悄悄地形成。
我对父母说,暑期了,要跟几个同学到外地去转几天,作一次考察活动。父母相信了,给我凑了一点钱。
我用父母的辛苦钱,去买了好几瓶安眠药。我想好了,在沉睡中离开世界,是最好的方式,没有任何痛苦。我选择了家后面的山林中,离我家祖坟不远的一处幽僻的山坡,临着一支清冽的山泉,几乎没有人到那里去。
那天黄昏时分,夕阳穿过丛林,在空中划出一道道金线,地面就开出斑斑驳驳的花纹。小鸟依然在头顶啾啾,有几只松鼠从这棵树跳到那棵树。但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已稀薄了,苍白了,都与我无关了。唯一触动我心扉的是,前面坟头上,清明节挂起的白花,一朵朵清晰可见。凄厉的鸦声,此起彼伏,清晰而动人,仿佛幽冥世界欢迎我的礼炮,让我熟悉和亲切至极。
身下的长方条石板,正好够我平平整整躺下,略有宽余,仿佛是天然为我预备的一具棺材。蔚蓝的天空,飘荡着白云,我看到一个老人,拿着剪刀,把一朵朵白云剪成许多纸花。哦,是为我的坟头准备的……
眼皮越来越沉重了,一股浓厚的闷胀和窒息,从胸部向头顶挤压。无边的大黑暗,向我弥漫过来。灼热,从里往外爆炸。寒冷阵阵袭击。有什么东西,痛苦地想从身体内挣脱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眼前有东西在晃动。是到阎王殿了吗?
我闻到了父亲军大衣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