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任他明月下西楼(一)
第一章 茕茕孓立
翻开那些年的日记,一页又一页,底下反反复复都写了一句,“人生一梦,白云苍狗”。原想说怎的十年前将今日的感慨都说完了,怪不得平日里已没有太多忧愁。日头偏西,才发觉在桌前坐得久了,脑中涌现出无数回忆,一幕一幕,画面纷纷扬扬,铺天卷地,遍满了白雪的整个世界。
彼时正值初春,阳光甚好,白雪沿着河堤一直往下游走。两旁都是随风起舞的杨柳,颇有“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之感。那我岂不是春衫正薄的少年?想到此处,白雪不禁笑了出来。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嫩黄色的连衣裙外套着一件白色皮夹克,颈上一条明晃晃的链子上串着一个十字架。当好友雅歌将这条项链与圣经一起送给她时,白雪真心只喜欢这条项链,为了不使雅歌失望才勉强接受了圣经。白雪记得雅歌有次偶然说起,她的名字是从圣经上来的,于是白雪为此特地去翻了一次圣经,果然有本雅歌。也是她唯一的一次翻那本圣经,此后便束之高台,夹在一群言情小说中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走着走着,远远看见了教堂楼顶的十字架。这是雅歌的婚礼,她邀请白雪去教堂参加。不知为何,明明已经看见了那栋房子,白雪却有些不愿意往前迈步子。那个神秘又神圣的地方,白雪不愿被触及。只是,都已经走到这里,何不进去看看呢?白雪素来与雅歌熟络,屡次被雅歌邀约一同去教会,都一一推辞了。她素来放任不羁爱自由,才不要被宗教这个枷锁束缚了。磨蹭了许久,白雪终于走到那栋建筑前面。门口接待的女孩子看到白雪踌躇着走来,手中是一张鲜艳的请柬,她虽然不识得白雪,却认识那张请柬,红底烫金边,上面清楚地写着,骆雅歌姐妹和许梓浩弟兄,主内合一,喜结良缘。接待的女孩子一脸笑意迎上前去,“欢迎你,我叫雨婷。请问你叫什么名字?”白雪迟疑地看着雨婷,“我叫白雪,是雅歌的朋友。”雨婷伸手想去拉白雪的手,白雪匆忙把手往回缩了一缩。“嗯,我自己进去就好了。”白雪轻声说,话语里带了几分不好意思。“喔,那好吧。”雨婷又接待下一位宾客了。
白雪找了个僻静的角落独自坐着,看着人来人往。她还记得初次见到雅歌是刚入大学的时候,只是随便拉住了一个人问问某栋教学楼怎么走。雅歌从旁听闻了便走到她边上亲自跑了大半个校区带她找那栋楼。虽然白雪早已忘记当日想找的是哪栋楼,但从此却与雅歌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白雪印象最深的便是雅歌出生于基督教家庭,受宗教影响颇深,每周都会去参加数次宗教活动。
倏地抬头,不知何时,台上的牧师已经开始说话。此时,新郎已经站在台上,等候新娘的父亲牵着新娘的手走过那道白色的门框,将新娘交在新郎手中。雅歌身着一袭洁白的嫁衣,满脸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了,清晰可见的幸福感分明就写在脸上。后来,许多人穿着白色长袍走到台前唱歌。其中有一首,直到今日白雪还记得,就是《盟约》。男低音响起,“我以永远的爱爱你,我以慈爱吸引你……”随后,女声的回应是,“喔主我愿夺得你的心,用我注视的眼睛,我的心如禁闭的井,新陈佳果存留为你……”听到这两句,白雪不禁潸然泪下。那也是她所期待的爱情呀。可惜爱情从来都不是她想象中的模样。
前几日男友何宇才离她而去,转眼又与新欢一起笑颜如花。这便是她花了数年苦心经营的爱情,该让步时便让步,该主动时便主动,初时他欣赏的成熟稳重到了最后悉数变成索然无味。人生若只如初见,是否就少了后面那些恩恩怨怨?可是人生又如何只如初见呢?白雪忽然有些嫉妒起雅歌来。雅歌的爱情是如此顺利。从白雪最初认识雅歌开始,她就惊讶于雅歌的话语里从来没有常见的“不好”的词。并且直到大学毕业,雅歌都没有谈过恋爱。令人奇怪的是,这么多年,每每白雪催促雅歌去找男朋友之时,雅歌总是回答说,“等神安排吧。”看似很轻松的口气。白雪心里总是有些不屑,“你的神,还做红娘呢。”雅歌淡淡笑笑,“我的神,掌管世上的一切,婚姻这样的小事,当然也在祂手中了。”白雪才不信世上有这样便宜的事情,什么都靠等,岂不是对那些努力追求幸福的人太不公平?
可是世事无常,正如今日,雅歌遇到的那位,简直是世上最好的人了。白雪刚刚得知他们交往之时还不停叫雅歌去看看梓浩的前女友们是什么样的。而雅歌却对他全然相信,“若是不相信他,为什么要在一起呢?真的有爱情,哪里需要互相猜忌呢?”那时的白雪,满心不解,只怪雅歌年轻没有经验。然而多次接触,白雪发觉梓浩与雅歌正是“一类人”,他们每周都参加教会的各种活动,与人交谈动不动就是“圣经上是这样说的”,也同样洁身自好从不去任何娱乐场所。对于这个年纪的人,时不时喝点小酒,去声色犬马的夜场跳个舞,都是生活必需的调节剂呀。可是他们却从不涉足。只要有雅歌在场,梓浩的目光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她,看他的神情便知他有多爱雅歌。白雪对于梓浩的好感便是这样来的,她真为雅歌感到高兴,却也无比地羡慕。雅歌什么都没有做,第一次恋爱就收获了一辈子的幸福。
想到这里,白雪的眼泪更是止不住了。台上是新人起誓的画面,“……只有死亡能将我们分开。”白雪看着他们所交换的戒指,开始有些害怕起来。她才发现过去以为爱过的许多人,连她自己都不愿意与他们结婚,为了一纸婚书要一生守着那一棵树,而放弃整片森林,她还是做不到。只是每次分手之时,她心里都伤痛难耐,哭泣不止,却不是因为她爱他们,不过是因为那个人离开了她,不再属于她了。原来从头到尾,她都不曾爱过谁,只是贪恋那种占有的感觉。“不,不,不是这样的。决不是这样。我是爱过他们的。”白雪不停在心里对自己说。她深爱那个深情的自己,又怎甘心承认自私。她深爱那个勇敢的自己,又怎甘心承认是出于不爱。她深爱那个付出的自己,又怎甘心承认不过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好。
从教堂回家的步子甚至比来时还要沉重,只是她知道很多问题是她逃避不了必须去面对的。回想着婚礼上梓浩与雅歌的甜蜜,白雪对婚姻似乎多了那么几分期待。不,这怎么可以。婚姻在他们这代人眼中简直是自甘堕落。放着好好的自由不要非去给自己捆绑与枷锁,从此栓得两个人不得动弹。解决办法呢?就是离婚,然后速速去寻找下一位,或是重新开始,反复不定。可是,梓浩与雅歌的婚姻,看着却这样美好,这样羡煞旁人。白雪心里好像就知道他们会一生一世在一起一般。一生一世一双人,多难得。在这世上有千万人与你匆匆擦肩,而却有那么一个人,跨过万水千山来与你相遇,牵起你的手,与你一同承担一切,一路扶持,再不分离。许梓浩与骆雅歌的爱情便是这样。只是,这样的爱情,都是别人的,从来不属于白雪。
回到家中,白雪瞥见茶几上翻了一半的《致我们无处安放的婚姻》。所有婚姻故事都不过是结婚,离婚,再婚或是复婚,关于婆媳,关于孩子,关于购房,关于买车,关于出轨,关于原谅。世上种种婚姻,都逃不过这些。白雪想起了自己。她曾经很生气,父母因为性格不合而离婚,和平分手。她只是想不通若是性格不合,当初又怎么走到一起的?她一次又一次地质问他们,用充满恨意的言语去逼问他们,甚至发了疯似的去求他们。然而当所有力气都用尽了,白雪也只能妥协,那从来都是他们两个的事情。于是最后她选择了离开,逃离了从小到大生活的城市到了别处。与双方都少有往来。只是有次回到了原来的城市,逛街之时,看见了一个浓妆少妇挽着父亲的手,父亲怀里抱了个孩子亲昵地叫他“爸爸”。白雪愣了半晌,看那个孩子的年龄,父亲怕是在与母亲离婚之前便已经与那个女人有染。若不是那次偶遇,白雪永远想不通曾经这样相爱的父母为何分手。而他们用谎言蒙骗她,抑或,父亲也是用性格不合这样的谎言来蒙骗母亲也未可知。张爱玲说,生活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依白雪看,婚姻才是如此,表里不一,外人看来总是美好,然而个中滋味,内中苦楚,大概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罢。
无论父母如何,都已成为往事。只是对比雅歌的幸运,白雪显得太不幸了些。还好床上有一只大的毛绒玩具熊陪伴她。白雪一把拉过白兔,是的,她把一只大毛绒玩具熊取名叫白兔,当真是有趣,听着正像是她妹妹。她仍记得那时与前前前前男友取这个名字时,说,“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只要抱着白兔,我就会想到你。从此便守着你,再也不分开好不好?”连她自己听了都不真实,她心里只是一味地会说这些好听的话来敷衍人。不过如今,还真是只有白兔陪着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