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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小说:《我和上帝有个约》(八)

2018-10-25 作者:北村  
来源:作者原创我也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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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我不是你丈夫(1)

  陈步森觉得呆在刘春红家里让他不舒服,不是他对刘春红有所怀疑,只是和她住在一起时,陈步森会想起冷薇。这种滋味并不好受。他不可能和冷薇有什么关糸,但他仍然觉得和刘春红同床共枕,对冷薇就是一种背叛。这是很奇怪的一种感觉。

  陈步森瞅了一个空,趁刘春红洗澡的时候溜出了她的家。他在大街上无处可去,手中捏着那笔钱,但是他已定意一个子儿也不动它。但现在陈步森需要钱,如果他想逃到外地,就需要一笔钱作路费。他想到了表姐周玲。

  陈步森朝表姐家走去,准备向她借点儿钱。

  正好周玲和她丈夫陈三木都在家。陈三木很奇怪地比过去显得热情,给陈步森泡了茶。陈步森看出他们好像在闹别扭,陈三木是没人说话,所以找他说话以避免尴尬。他说,步森啊,你表姐老叫我呢要信主,我不信她就不高兴。依我看哪,你倒是很需要信主。周玲说,你瞧你说的什么话?为什么你叫别人信,可是你自己不信呢?好的东西为什么只让别人享用,自己不用?陈三木欠欠身体,说,我有办法回答你这个问题,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为什么不用信?步森从小到大,等于无父无母,所以难免干些不好的事,为什么呢?归根结底就是没有教育嘛。他知识缺乏,不明白这个社会的规范在哪里。圣经是一本通俗读物,谁都能看懂,步森有空读读也许能改变他,也让他没有时间做那些偷鸡摸狗的事;可是我就不同了,你不至于把我和步森相提并论吧?我这样说没有贬低他的意思,但这种区别也是显而易见的嘛,我怎么说也是一个大学教授,你就是叫步森自己说,他敢说我和他一样吗?可是你呢?还是我老婆,从来不给我应有的尊严。我告诉你,我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精研儒学,涉猎佛道诸论,对基督教也接触不少,可是你每每把我当无知小儿,怎么能取信于我呢?其实我对基督教没有恶感,不然我怎么会叫步森去信教呢?他是早信早好,早信就早放下屠刀。这时周玲说,你别这样说步森,他可没杀过人啊。陈三木说,今天不出事明天就出事。他信了能改变行为不犯罪。可是我呢?我犯过什么罪?我从小到大没有偷过人一针一钱,跟你结婚后我主动骂过你吗?我动过你一个手指头吗?没有。说我有罪是不公平的。我也不见得非要去信基督教,因为我是个文化学者,我有自己的一套道德法则,可以约束自己。步森啊,你说呢?

  当然,姐夫怎么会跟我一样呢。陈步森说,我是无业游民,姐夫是著名的教授……可是我今天来,是有事找你们的。陈三木说,你有什么事尽管说。陈步森说,我准备好好找个工作,所以我想到深圳去,需要借些钱垫巴垫巴。周玲兴奋地说,你说的是真的吗?我太高兴了。陈步森说,我想去找个工作,不想玩儿了。周玲握着他的手,说,你要多少钱你说。陈步森说,几千块钱吧。陈三木一听皱眉头了,他说,慢慢慢,步森啊,你说的是真话吗?陈步森不吭声了,他知道陈三木一说话,借钱的事可能就泡汤了。周玲突然火起,冲陈三木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步森虽说没个正经工作,但他是有志气的人,他向我们借过几次钱?没有嘛。他刚开口你就这样不相信人家。陈三木说,我是怕他又把不住自己,这是为他好嘛。陈步森站起来说,你们有难处,我就不借了。陈三木站起来拦住他,说,不是这个意思,步森你不要误会,我是为你好,要不这样好了,你先拿一千块去,不够我们再寄给你。陈步森没说话。周玲说,就两千吧。跟我来。

  她把陈步森带进房间,却塞了四千块给他,说,步森,你可要好好花这钱,我知道你不爱借钱,你既然开口,我相信你是想改了,但你可要争气,别让你姐夫笑话。陈步森推辞,我还是拿两千好了,可能是我花钱太大手大脚,习惯了,所以叫多了,我真的从现在开始,手头得紧点儿。说着他塞了两千回表姐手里,周玲拿着钱,突然间想流泪,说,步森,你真的变了。陈三木推开门,说,两千,差不多。要好好花这钱啊,步森。

  拿了钱,陈步森忽然问了一句,表姐,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陈三木说,你问我好了,她不懂。陈步森说,我想弄明白,什么事是可以做的,什么事是可做可不做的,什么事是绝对不可以做的?周玲说你问的什么意思?陈步森说,我以前不清楚什么事可做什么事不可以做,想到哪儿干到哪儿,现在我想了解一下。陈三木对周玲说,你们不是有十诫吗?我来背给你听,上帝颁布十诫:第一,除我以外,你不可有别的神;关于这个嘛,任何宗教都不喜欢人拜别的神,不奇怪。第二,不可拜偶像;我这个人从来不相信泥巴做的东西。第三,不可妄称耶和华你神的名;不可妄称?就是随随便便地信什么,所以我信不信主,周玲你不要逼我,你逼我,就让我妄称他的名了。第四,当守安息日;这是宗教仪式,我历来怀疑仪式的效用。第五,要孝敬父母;这一条我实行得最好,我年年往父母家寄钱,还给他们装了空调。第六,不可杀人;我相信步森,你应该没杀过人吧?这里说不要杀人,其实并没什么约束力,不敢杀人不是因为有十诫,是因为你杀人法律就要把你q b,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除非你躲藏上一辈子,有可能吗?第七,不可奸淫;这我不知道步森你干过没有,关于这一点要区别对待,婚外恋不能一棍子打死,原来的婚姻如果没有爱情,难道不允许人家追求真正的爱情吗?第八,不可偷盗;这一点步森啊,你就栽在这里。自从你十二岁那年在我和你表姐的婚礼上偷了一个钱包,我就想,这孩子完了。第九,不可作假见证陷害人;你有吗?就是不能骗人。第十,不可贪恋别人的房屋和妻子。关于这一点,跟偷东西差不多,没有新意。

  九、我不是你丈夫(2)

  周玲说,你就胡乱解释吧。陈步森一边听一边想,我杀人了,我也偷盗了,我也犯了奸淫,因为我不爱刘春红,可是又和她睡觉了,我也没孝敬过父母,他们不爱我,我也贪恋别人的妻子,因为我老去找冷薇,可她是李寂的妻子,最要命的是,我作假见证了,我骗了冷薇,我其实是个杀害她丈夫的凶手,可是现在我却让她们全家觉得我是恩人。陈步森想到这里,低下了头,心里产生一种虚脱感。周玲说,你别听你姐夫瞎扯,只要你信主,就可以摆脱罪恶。陈三木说,可是十诫明明白纸黑字写在这儿哦,你们基督徒都不遵守,还叫别人遵守吗?不能以理服人嘛。

  陈步森从表姐家走出来,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有一刻他仰面看着太阳,可是太强烈的光反而让他眼前产生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楚。他的手机响了,是刘春红打来的。她冷冷地问他为什么突然间消失了?陈步森想,我还是要跟她说清楚的好,她对我那么好,我不能让她生气,要不她可能坏我的事。于是他对刘春红说,我没有消失,只是出来走走,我有话跟你说,现在就回去。

  回到刘春红家,陈步森把自己要去找工作的事情说了一遍。刘春红沉默了好久,说,你这不是要找死吗?我们又不缺钱,你不想用我的钱吗?陈步森说,春红,其实我有钱,是赃款。刘春红不作声了。陈步森说,就是李寂家的钱。那天,我看到了她们家的样子,心情很不好,我再也不想花他家一块钱,可是我已经花掉了一些。刘春红问,你难不成要把钱还他们?陈步森点点头,差不多吧,我是想还他们钱,这样,我心里会舒服些。刘春红看着陈步森,说,步森,你不像一个小偷嘛,你这样的人怎么会犯罪呢?你这么好。陈步森摇头,说,我不好,你别讽刺我,我十条诫命犯了六条。刘春红问什么诫命?陈步森说,我是坏人,我知道自己不是好人。刘春红说,过去你可不这样,我们说你是坏人,你就跟我们急,拗也要拗过来,你说你就是哪天杀了人,也不算坏人,现在你果然杀人了,我也果然发现,你不是坏人,坏人怎么会杀人了还想着还钱呢?步森,你这么好,一定会得到宽大处理的,要有信心。陈步森说,我想去外地挣钱。刘春红说,我可以帮你还钱啊,我还有一些底子。可是陈步森不干,我想自己挣,我不想再花别人的钱了。刘春红叹气,你把我当成别人吗?我就认定你本质上不是坏人,才愿意藏你的,可是你却不相信我,为什么不让我跟你一起走呢?陈步森说,太危险,我到了外地,挣够了钱还是要回来的,我会和你保持联络。

  陈步森和刘春红交代完,就往精神病院跑。他想,我作了假见证,在我离开樟坂前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向冷薇说明清楚,我是什么人。可是陈步森走到医院门口时却停下来了:我要对她说什么呢?说我是凶手吗?这样,我还能走得了吗?陈步森为难了。她已经疯了。他想,我说了她也不相信,但我就算说过了。陈步森想着,觉得自己在胡弄冷薇。她不会相信我说的,我说了也是白说。陈步森站在那里,脑袋空白。

  这时门卫看见了他,说,刘先生,你来了?你看谁在哪里。陈步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冷薇正在草地上散步,眼神是涣散的。她可想死你了。门卫说,我看她每次到草地上来的时候,一直往大门口看呢,我就知道她想见的是你。快去吧。陈步森嗯了一声,慢慢地走了过去。当冷薇看见他的时候,竟飞快地跑过来,一把抱住了他。

  冷薇的手紧紧地抠在他身上,陈步森竟产生了一种被逮捕的感觉,说,对不起,冷薇,我来是要告诉你,可能我有一阵子不能来看你了。冷薇立即变了脸色,问,你要去哪里?陈步森说,我要去外地工作。冷薇脸色就暗了……陈步森看着她的表情,说,我会回来的。冷薇说,你是找借口要离开我。陈步森说不是,我去外地是为了工作。冷薇说,你看见我有病,所以你又要走是不是?陈步森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慢慢在握起冷薇的手,她的手很白,也很细嫩,它曾无数次地被她的丈夫握在手里,可是现在,握这手的人已经不存在了。这只手现在握在他手里。陈步森觉得非常难为情。他环顾四周,全身产生一种凉意:好像在草地上散步的所有人都突然间变成了警察,慢慢地朝自己围拢过来。总有一天这个场面会出现。想到这里,陈步森软弱了,他根本无法把自己是谁的真相讲出口。他很奇怪自己会产生要自报身份的荒唐想法。

  陈步森扶着冷薇回到了病房,他给她带来了一个便当,是炖的乌鸡。他要她马上吃下去,冷薇就开始吃乌鸡。陈步森看着她吃的时候,一绺头发从她額上滑了下来,像一个被人抛弃的女人,他心里划过一丝悲伤。现在这个场面,已经产生了一种陈步森和冷薇是一家人的假象。陈步森知道,如果他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这一切就会立即化为乌有。

  九、我不是你丈夫(3)

  冷薇吃完了,说,好吃。陈步森说,我去洗碗。冷薇说,你不要离开我,我想天天吃你送的东西。陈步森没吱声,端着碗来到水槽洗碗。路过医生办公室的时候,钱医生把他叫了进去,说,我正想找你。陈步森走进办公室坐下。钱医生说,冷薇的情形比上一段好些了,这都得益于你的照顾。现在她至少承认自己在生病,这对精神病人来说是很重要的一步。陈步森问,她是不是很快会好了?钱医生摆摆手,说,这不一定,取决于治疗的效果。不过有一点,你可以做一件事,你不是她丈夫,可是现在她总是以为她丈夫回来了,如果我们能让她知道你只是她的一个亲戚,而且慢慢相信你只是亲戚,这对她是有帮助的,但需要你配合。陈步森听了低下头,想,我正想这样说,可是我没勇气,不过,我或者可以只说我不是她丈夫,不再说别的。钱医生看他不吱声,问,你觉得怎么样?她相信你说的话。陈步森说……我试试吧,钱医生,其实我也不是她亲戚,一直没告诉您,我只是她妈妈的朋友,代她来照顾冷薇的。钱医生看着他,是吗?那更不容易了,冷薇很可怜,没有什么人来看她的,听说她丈夫是跟市z /-府的上司有矛盾所以才辞职回学校当老师的,得罪当官的了,还能有好吗?所以没人理他了,案子也就不了了之了。陈步森不想谈案子,说,我这就回去跟她说清楚。

  陈步森回到病房,琢磨着如何向冷薇开口。冷薇已经学会那首《奇异恩典》,她唱了一遍给他听,问他唱得怎么样?陈步森说,冷薇,有一件事我想跟你说。冷薇说,你要说啥。陈步森说,我告诉你,我为什么要去外地……因为,因为我不是你的丈夫。冷薇就不吱声了,看着他的脸。陈步森说,你病了,你患的是失忆症,所以你忘记了,你丈夫不是我,我只是你妈的一个朋友,有一天我遇上了淘淘,后来我认识了你。我叫刘勇,我只是你的朋友。

  冷薇盯着他的脸不放……她突然问,刘勇?……你是刘勇……。那我丈夫是谁?陈步森心中一阵颤抖,摇摇头,说,不知道,我不知道。冷薇问他,他上哪儿去了?陈步森浑身都哆嗦了,说,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别问了。

  他站起来想走了,突然冷薇叫住了他。他只好走回去,可是陈步森分明能体会到自己微微发抖的心。冷薇凝视着他的脸,说,我知道我有病,把你看成他了,对不起,小刘……陈步森说,没事儿。冷薇说,他走了,我早就和他离了。可是这跟我们俩没关糸……冷薇用颤抖的手指轻轻划过陈步森的脸,他感到了她微颤的指头,这一刻陈步森差点儿要流下眼泪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想流眼泪,可是当他的脸一碰到冷薇的手时他就抑制不住。陈步森记得他从父母家被赶出来后,表姐第一次收留他时,也是这样用手指轻轻抚过他脸颊,当时他的泪水立即滚了下来。

  小刘。冷薇说,他走了,我和他没关糸了,我现在明白了,我不敢向你表白,是因为我没有完全把他放下,现在,我放下了,我要说,我爱的是你。说完扑到陈步森怀里,紧紧地抱住他。陈步森全身立刻僵硬了。

  你哪儿也不要去。她说,我不准你去,一刻也不要离开我,否则我对你不客气。现在,我知道我爱的是谁了。

  向冷薇说明自己不是她丈夫,反而惹出她认为自己爱上了陈步森。这是陈步森怎么也想不到的。本来他以为这种说明会招致危险,可是危险没有来,却让冷薇确定了他们的关糸。陈步森知道冷薇爱的是谁,她爱的不是陈步森,是那个叫小刘的人。是另一个人。是陈步森表演出来的人。所以陈步森根本喜乐不起来。他知道自己是谁:是一个凶手。就是这样。

  不过,陈步森总算有所解脱。至少他不再担当那个丈夫的角色,不然有多难堪啊。一个把人家丈夫杀死的人,却让人家以为他是丈夫。现在,我至少完成一条诫命了吧。可是,我还有五条诫命需要完成。陈步森感到被五座大山压着一样难受。他想,过去警察对我们说,你们要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现在我知道为什么没几个人能做到了,因为要做到它,比把几座大山挪到别处还要困难。

  现在,冷薇终于知道他不是李寂了,但她却不准他离开樟坂。这让陈步森很为难,他意识到夜长梦多,不如快快离开到外地去,这样既能躲避危险,又能把钱赚够补上还李家的钱,把身上的大山挪开。陈步森决定去找淘淘的外婆,向她说出自己的决定。既算告别,也向老太太作个交代。以后她会向冷薇说明一切的。

  外婆得知陈步森要离开樟坂,当着他的面落了一些眼泪。陈步森告诉她,自己已经对冷薇说清楚自己是小刘了。老太太点头,说,还是让她知道的好,她不能一直糊里糊涂地做梦。这时淘淘问他:刘叔叔,你什么时候再回来?陈步森说,我很快就会回来……其实陈步森自己都不知道他几时能回来。

  九、我不是你丈夫(4)

  他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就对老太太说,李寂为什么当着官突然要辞职呢?老太太说,没当官的命呗。陈步森又问,我听人议论说,他是个清官,也有人说不是,说他是因为贪钱才辞职的,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太太听了低下头抹泪了。她说,小刘,不把你当外人了,我就告诉你,说我女婿是贪官的人,他是丧尽了天良,如果连他都不是清官,这天下就没有清官了。我女婿是因为看不惯官场,才辞职做老百姓的。

  陈步森想,土炮是在胡说。他们为了让我离开这家人,竟然编了这种故事。老太太对陈步森说,是不是连你也相信这些谣言?觉得你对我们家做的这些好事白做了。陈步森连忙说不是不是的。陈步森对老太太说,明白了,我不问了。老太太说,我知道你不是这样想的。可是,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们呢?

  陈步森连忙解释:我不是因为这个想离开你们,我是真的要到外地工作。老太太说,这就好,只要你不是因为这些谣言离开我们就好,我们可以受穷,也可以挺过灾难,但不想让别人指指戳戳,李寂真是可怜,死了也没落个好。小刘,你到外地发展,我支持你,年轻人嘛,只是很不舍得你啊。你为了我们家,肯定耽误了不少事儿。我们也没什么东西送给你,我想,还是钱对你好用,大妈就给你包个红包吧。

  说着拿出一个大红包来。陈步森的眼泪一下子就忍不住涌出来。他想不到老太太会包红包出来,他知道自己就是那个在这间屋子抢劫的人,现在却从被害人手中得到了红包。他拚命地拒绝。老太太说,其实我早就准备好了要给你,你走不走我都要给你,是一点心意。陈步森大声说,不,我一定不要。

  他把红包塞回到老太太手中,大声说,我不要红包,大妈,我也不走了,我就留在樟坂。

  十.死者的重现(1)

  陈步森想到了一个既可以藏身又能和冷薇见面的最佳去处:精神病院。大马蹬他们是不可能进入精神病院的,因为这里的检查非常严格,他们也不可能想得到陈步森会长期住进这个地方。但陈步森必须在医院内找到一个工作,让他以一个职工的身份住在医院里面,他的目的就达成了。

  陈步森开始实施他的计划。他先找到了钱医生,向他说明了自己的情况:为了更好地照顾冷薇,他觉得自己应该住在医院里。钱医生说医院允许住单间的病人的亲属陪住,也有这样的先例。陈步森说我不是亲属,不能和冷薇住在一起。钱医生说当然,不过我们也许有别的办法。陈步森说他愿意在医院里找个什么工作做。钱医生有些为难了,他问陈步森懂医吗?陈步森说不懂。钱医生说你就算是个医生也不行,精神病院要受过精神科专业训练的医生来任职。陈步森说我只是个做工的,我的意思是希望钱医生帮我找一个普通的工作就可以了。比如说干杂活,甚至到厨房洗菜都行。钱医生笑着看他,你不像是干这种活的,是为了你爱的人,付代价是不是?陈步森说我必须有个工作才行,因为我不能成天陪着她,这样对她也不好,我会经常上楼看她,但我不想她知道我在医院工作。我只希望医院有张床让我住。

  钱医生摸着下巴想了想,要住的话只有一个工作了,就是洗衣房,洗病人的衣服,兼烧锅炉,原先烧炉子的人想走,正找人呢。他是要住在医院里的,因为炉子不能停,那里倒是有一张床。陈步森马上就说行。钱医生问,你就不想问问有多少工资吗?陈步森摇头说,无所谓。钱医生笑道,告诉你工资倒不少,就是累个贼死,你瞧,又洗衣服又烧炉子,忙得很。陈步森说,我来不就是想工作挣钱的嘛。

  陈步森不知洗衣房的厉害,他刚走进洗衣房的时候,被堆积如山的病人的衣服吓坏了。他从没看过这么多的衣服堆着,就像制衣厂一样,衣服发出熏人的臭气。科长把他带到一个五十多岁的人面前对他说,你就跟着王师傅学。说完就走了。王师傅领着他看了洗衣服的全过程。洗衣服倒是简单,把一筐一筐衣服倒进一个巨大无比的老式洗衣机,这台洗衣机据说是苏联进口的,用了几十年了还不坏,响起来的动静像一台混凝土搅拌机,挺吓人的。陈步森先把衣服送进洗衣机洗好,光是抬筐子就把他的手臂弄酸了。等到洗好衣服,王师傅让他把洗好的衣服又放进巨大的消毒柜去进行蒸气消毒,说白了就是把衣服放进锅里蒸一遍。陈步森累得头昏眼花。他从小到大没这么干过活,现在他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好逸恶劳,想些偷鸡摸狗的事情。他练夹钱包也受了不少罪,但比这活强多了,一忍就过去了,可是陈步森在洗衣房干了一整天,腰好像要断了,手臂酸到抬不起来了。王师傅看着他说,你行吗?陈步森说行。王师傅说,我看你以前没干什么活吧?陈步森说我干过的,只是和这个不一样。

  当天晚上陈步森躺在床上睡不着了,腰疼得他叫出声来,仰躺侧卧都觉得不对,总觉得腰下边的空隙太大,就把枕头塞在腰下,折腾到天亮才睡着。可是这时王师傅又来叫他了。

  第二天王师傅带他学习烧锅炉,陈步森一看到快跟一个房间那样大的锅炉时吓得双腿都打颤了。王师傅教他看回水温度表,降到多少温度加多少煤。陈步森这倒记得挺快,可是当他用铁锹铲煤时,发现自己的手真的抬不起来了。王师傅说,我们刚来的时候都这样。他用活络油帮他擦揉了一会儿,陈步森的手可以抬起来了。他说我行,要不我一个人试试,您在这儿我紧张。

  陈步森一个人的时候还是挥不动铁锹。他沮丧地坐在那里,想,这活我怕是干不成了,我要干不成这活,就没法在这医院呆着,这样我就在樟坂藏不住,也看不到冷薇了。这可不行。陈步森挣扎着要把煤铲进去,但他挥了几锹,就再也抡不动了。在锅炉烧的不是做好的煤饼子,而是直接从煤矿挖出来的大煤块,叫大通块,一个足有一个篮球那么大。陈步森就用双手抱着扔进炉口。这一招还挺管用,陈步森多用了一些时间,还是添上了煤。他挺高兴,觉得自己赢了。

  可是他实在困倦,昨晚一夜没睡,现在他坐着就靠墙睡着了。一睡睡了三个钟头,醒来时才发觉闯祸了:他忘了加煤,锅子熄了,洗衣房的消毒蒸锅没法给衣服消毒,而病房又等着要衣服。他重新给炉子起火,可是折腾了半个钟头还是没生上火,煤块明明烧着了,就是旺不起来,观察孔里看不到火苖,烟囱里全是黑烟。后来把王师傅叫来了。王师傅说,小刘你可闯祸了,病房要不到衣服,这可是大事儿。果然科长和钱医生都来了,科长把陈步森狠狠骂了一顿,要开除他。陈步森全身发软,不知是他太累的缘故,还是一听要开除他,陈步森竟然立即软成一滩泥,脸色惨白,就这样倒在地上。钱医生说,不好,他好像休克了。他蹲下来给陈步森作了一些处理,陈步森慢慢睁开了眼睛。科长瞪着眼说,你这是干什么嘛,吓人怎么着?这不是给我添麻烦嘛。陈步森无力地说,我昨天晚上太累,所以……把我留下吧,我能学会的。钱医生说,就让他留下吧,我看他挺机灵的。王师傅也说,人人进来都有这一遭,昨天他是累着了,不过他还挺肯学,这么着吧,我多看着点儿,就让他留下吧。科长想了想,说,你给我好好干。说完就走了。

  十.死者的重现(2)

  陈步森在洗衣房和锅炉房干了一个星期,基本上上手了。过了一个月,就有些熟练了。不过他仍然觉得很累。可是当他一想到自己能在这儿藏好,一想到能和冷薇见面,陈步森身上的劲儿就滋滋地长。但他在这一个月里没有去找她,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在医院里呆下来。现在,他知道自己真的呆下来了。

  今天上午,王师傅让他去财务科领工资,陈步森很高兴,早早地到了财务科。当他领到他有生以来第一份货真价实的工资时,陈步森突然忍不住眼泪掉下来。他来到树下,从信封里抽出钱来,一共是一千伍佰块。仅仅一千伍佰块而已。对于见过大票子的陈步森来说,这不够他以前一顿吃夜宵的钱。但今天他面对这一千多块钱,眼泪忍不住掉下来。他计算了一下,偷人家一万伍千块钱,足足要人家干上十个月这样的活。而现在这一千五佰块钱是自己挣来的。

  陈步森瞅空上了一趟街,他想用第一份工资给冷薇买一个礼物。可是他不知道买什么好。在商店里转了半天,他买了一个小音响,花了八百块钱。这个音响很小,但音质很好,听上去跟大音响一样。陈步森想用它录一些他唱的歌给冷薇听。

  回到医院,陈步森来到住院部。他先找的是钱医生。他感谢钱医生给他保住了工作,钱医生说,知道为什么我会保你吗?因为我相信你一定能干好,你只是冷薇家的一个朋友,却能为她辞掉原来的工作到医院来,还有什么做不好的?陈步森笑笑说,我以前干的不是这样的工作。钱医生说,光凭你的精神,我就学不了,要我为一个朋友这样舍弃自己原来的工作,我就做不到,所以我要向您学习。陈步森想,你向我学什么呢?偷吗?我是她家的凶手,我就是把命给她也不过份。

  钱医生说,经过上一次你向病人说明你自己不是她丈夫,她的情况有很大好转,我们要帮助她慢慢恢复记忆。这比药物更管用。在某种程度上说,目前并无真正有用的药物能扭转病人失忆的趋势,药物只能起镇静作用,所以我想你如果再配合一下,比如帮助她回忆她的家人,特别是她的丈夫。根据以往经验,你来说效果比较好,你看呢?陈步森听了心里一阵发紧,他知道这样做很危险。如果他向冷薇回忆李寂,就有可能给自己带来后果。现在,陈步森似乎不想这样做,他不想让眼前的一切美好感觉消失,比如他和冷薇现在的“好关糸”,虽然陈步森知道这是偷来的假的“好关糸”,他也希望它能维持得久一些。比如他现在买好了礼物要送给冷薇,这样的感觉多好啊,好像他们根本不是仇敌,而是朋友。陈步森只想让这个梦拖得久一些。所以他没有回答钱医生的话。

  陈步森不置可否地离开了钱医生,向冷薇的房间走去。他走到一半,靠着墙角慢慢地蹲下来。陈步森感到特别难受:另一个自己在胸膛里面对他说,陈步森,你不想救冷薇吗,你关心她是假的,你明明知道那样对她好,但你怕自己出事,所以不想干,你爱的是自己。陈步森低着头蹲在那里,离冷薇的房间只有十几米远,可是他站不起来。如果我对她说得更多,我就可能被抓住。陈步森想,我不想坐 l a o,也不想让她说我是凶手和骗子。可是我如果不按钱医生的话做,她的病就不会好。陈步森心里翻江倒海,脑袋快要想炸了,他不愿再想下去。但他知道自己不会跟冷薇说李寂的事,他没有这么大的勇气。这个决定一下,本来他很高兴要把第一个月的工资买礼物送给冷薇,现在他觉得连自己送的这个礼物也是假惺惺的,那么重要的治疗机会都不给她,送这个小东西有什么意思呢?陈步森握着小音响,快乐就在那一刻飞走了。

  冷薇却浑然不觉,陈步森送她这个礼物她非常高兴。她说,你为什么那么久不来看我。陈步森没有吱声。冷薇说,你是不是再意他?陈步森问谁?冷薇说,我丈夫。陈步森的头皮就紧起来。冷薇说,我虽然想不起来他叫什么,但我知道他已经离开我了,我真的跟他离婚了。现在我是自由人,你为什么害怕?陈步森说,我没有害怕。冷薇说,你有,你一个月都不来看我。陈步森缩着身子,说,我这不来看你了吗?而且我不走了,我以后可以天天来看你。冷薇说,真的吗?你是不是又在骗我?这一个月我以为你走了,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你知道吗?我哭了几天几夜。冷薇说着就哭了,紧紧地抱住陈步森,陈步森心中一阵难过,觉得胸膛的衣服湿了,滚烫的感觉,他知道,那是冷薇的眼泪。陈步森觉得痛苦,他不配有这样滚烫的眼泪,他觉得自己一直在偷,连眼泪也偷。现在,她把原本应该流给李寂的眼泪流到他这个郐子手身上。陈步森浑身哆嗦了一下,坐都坐不住了,仿佛看到李寂站在屋子里,用一种鄙视的目光看着他。陈步森低下头,他受不了了。

  十.死者的重现(3)

  陈步森忘记了刚才蹲在墙角的决定,他几乎脱口而出一句话,与此同时双手用力一推,把冷薇推出去。他说的那句话就是:你的丈夫是李寂。

  冷薇被他用力一推,倒在床上。她听到“李寂”两个字时震了一下,楞楞地看着陈步森。陈步森又重复了一次:你的丈夫是李寂。这句话医生和她母亲无数次地对她说过,她都没有反应,但它从陈步森口中说出来,冷薇的反应就不一样。她注视着陈步森,说,我的丈夫……李寂?陈步森说出这话后,恐惧已经攫住了他,他再也不敢往下说李寂已经死了。他想,她是不是要认出我来了?可是冷薇却对他说,你告诉我,为什么是李寂?陈步森说,他姓李,叫李寂。他是老师。冷薇皱着眉头,想了好久,说,我想起来了,他叫李寂。陈步森说,我只是你的朋友,你爱的是他。冷薇呆呆地坐在床上,眼神是散的。陈步森说,你爱我真的是误会了,你们才是夫妻,没闹过别扭,也没离过婚……冷薇的眼睛慢慢湿润了,两颗眼泪叭嗒掉在床上,她突然往床上一躺,拉起被子蒙住身体和头。陈步森想,我是不是要立即逃走呢?但是他还是没有离开,静静地等着冷薇。

  ……后来,被子动了。冷薇重新坐起来,这时的她已经是泪流满面。你告诉我,小刘,他为什么离开我?她问。陈步森说我不知道。冷薇说,李寂他……到底怎么啦?陈步森还是摇头。冷薇又问,你是谁?陈步森说,我是淘淘和他外婆的朋友,也是你的朋友。冷薇看了他半天,说出一句话,那么,我让你误会了,不好意思。

  陈步森成功地把礼物送给了冷薇,又向她说出了李寂的名字,陈步森身上解脱了一个重担。虽然他绝对不会说出那个案子,但他已经清楚地让冷薇知道,她爱的不是他,她早已经爱上了一个叫李寂的男人,所以陈步森轻松多了。但他又不能肯定,冷薇因为想起了李寂,会不会突然在哪一天想起那个案子来,这样他就无路可逃。这种想象让陈步森忧心忡忡,迫使陈步森天天都到冷薇的病房去看看,观察一下她的反应。十几天过去了,冷薇并没有想起什么,她只是越来越清楚自己爱的不是陈步森,而是丈夫李寂。但她不能想起自己为什么和李寂分离。有一天她对陈步森说,我认为我们还是离婚了。陈步森不吱声,他不想否定。但有一点越来越明显,冷薇看她的目光从过去如火如炽的爱,变成感激。有一次她看着陈步森说,你是朋友,所以我更感激你,可是,你为什么对我们那么好?陈步森说不出话来。冷薇说,你知道吗?我和李寂已经好久没有朋友了,没有人来看我们。你只是偶然认识我们的朋友,可是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好的人。这句话让陈步森又兴奋又难过:兴奋的是他这半年来受到的赞扬是他过去所有年月从来没有过的,过去陈步森总是被人骂为社会渣滓,可是这几个月来陈步森觉得自己像个人那样活着,而且是个好人;他难过的是,自己并不是真的好人,也许这个真相世界上只有三个人知道,一个是他自己,一个是李寂,另一个算是上帝吧。陈步森觉得自己是在偷这种感觉,他只是个假货。

  后来,这种感觉终天被证实了:那天下午陈步森封好锅炉,回到小屋子录自己唱的歌,就是那首《奇异恩典》。小屋子回音不好,陈步森就到医院的公共厕所录音,果然效果很好。录完的时候,钱医生从厕所里走出来,把他吓了一跳。钱医生吃惊地说,你唱的歌那么好听,我从来没听过这种歌,是什么歌啊?陈步森不好意思地说,我是唱着玩的。钱医生说,你可以多唱给她听,能让她放松。

  陈步森兴冲冲地把录好的歌送到冷薇的房间,当他打开房间门时,吓了一跳:刘春红坐在那里。

  陈步森呆呆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冷薇看样子正在和她谈话。陈步森问,你怎么进来的?刘春红说,我对你了如指掌,能进不来吗?怎么,你不高兴?她指着冷薇,主人都没有不欢迎我,你不欢迎我?陈步森说,你出来一下。

  他们出到门外。刘春红说,我不来能知道你缩在这里吗?你还有良心没有?骗我到了外地,我等了你一个多月,连一个电话也没有,手机关机,我那么为着你,能为你跟着去逃亡,可你当我不存在?陈步森问,你对她说什么啦?刘春红眼泪就滚出来,说,你就知道她她她,你就不会为我想一想?我猜你肯定到这里来了,能猜得出你在这里的人有几个?就是我了,陈步森!我对你那么好,你却不把我当人!我把命都给你了,你却背着我来找这个女人,你不要命了,你对得起我吗?!她说话太大声了,冷薇突然走到门口,扶着门框看着他们。陈步森说,你看,她看见了,我们到操场去吧。刘春红说,就让她看见吧,反正你不想活了,我也不想活了。陈步森立即把她强拉到操场。

  十.死者的重现(4)

  在操场上刘春红哭泣得更大声了,有些人从窗户探出头来看。陈步森让她别这样,她扯下衣服,露出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陈步森,我为你这臭人仁至义尽了。陈步森问,大马蹬找你了?刘春红就哭,我不来找你,他们把我打死了你也不会知道。陈步森心里很难过,说,春红,我……对不起你。刘春红说,对不起个屁。陈步森说,我不想去外地,我想,这里藏身好,最危险的地方可能反而最安全。刘春红不吱声了。她擦了眼泪,说,哼,你等着瞧。说着就走了,把陈步森一个人甩在操场上。

  陈步森慢慢地向病房走。刘春红走了,陈步森的心也被拎走了一块。他开始感到恐惧,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把刘春红激怒了。这个女人很义气,对她好的人她可以以命相许,可要是惹恼了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有一次她把一根筷子捅进了一个调戏她的流氓的耳朵,造成了那人终生残疾,为此她蹲了十五天拘留。

  陈步森上到病房,进了冷薇房间。冷薇一个人低着头坐在那里不说话。陈步森在她面前坐下,问,她对你……说什么了?冷薇不说话,陈步森心里更忐忑不安:她没说什么吧?……冷薇抬起头看着他,说,她是你女朋友吧?陈步森说,以前的,现在……冷薇说,你为了我,才这样的吧?陈步森说不是。冷薇说,她叫我不要和你来往。陈步森松了一口气。冷薇说,本来,你告诉我了我丈夫是谁,我也想起他来了,可是我想不起他对我做过什么,我只想起了他叫李寂,我对自己说,我没有爱上你,我是有丈夫的,可是这个丈夫为什么一次都不来看我?

  陈步森无法回答。冷薇说,我能想起来的都是你,都是你这几个月为我做的。我对自己说,我爱你是不可以的,因为我有丈夫,可是他没来。我生了那么大的病,他为什么不来呢?陈步森说,他……冷薇问,他怎么啦?他为什么一次都不来看我?小刘,你不要瞒着我。陈步森说,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你家的朋友。我是你住院后才认识你的。冷薇沉默了,说,我明白了。

  你不说我也猜得出。冷薇说,虽然我失去记忆,但我没有傻,我知道他为什么不来,他的女人病成这样他都不来,为什么?因为他不爱我了。所以,我知道我跟他早就结束了。跟李寂结束了。

  陈步森想不到她会这样解释这件事。

  虽然我不敢爱你,一直觉得太让你费心了。是我在误会。冷薇对陈步森说,但刚才那个女人来了之后,我反而改变了主意,小刘,我告诉你,我妒忌了,我妒忌她了。

  十一.无法呼喊的语言(1)

  刘春红的突然到来又离开,使陈步森变得十分焦虑。他不能肯定刘春红会不会在绝望中说出这件事。因为刘春红手机关机了。上午,陈步森请了参加工作以后的第一次假,来到刘春红的酒巴找她,她不在。陈步森又在她的新房等了一整天,仍然不见她踪影。他的焦虑开始转为恐惧,从那个时间开始,他觉得街上的所有人都在看他,都是追捕他的人。这几个月陈步森经历了大喜和大悲。所谓大喜就是从未尝过的能和冷薇一家友好相处的幸福;所谓大悲就是他始终未能摆脱恐惧和追杀。

  一整天陈步森都在找刘春红,到了晚上八点钟,整天滴水未进的陈步森尽管饥肠辘辘,仍没有任何心思进食,也不想回精神病院。他觉得有两根铁链子拉着他,几乎把他拉碎了。

  陈步森想到了那首歌《奇异恩典》。这一段时间来他烦恼时就哼这首歌,所以现在他想到了一个地方:教堂。那里唱的歌至少会让他放松一些。陈步森想好了,就来到东门教堂。教堂里没有人聚会,只有包括苏云起在内的几个牧师在一起开小会。苏云起看见他走进来就过来和他打招呼,陈步森说,我有事找你。苏云起说他的会马上开完了,他拿了一本叫《得救》的小册子给他看,让他稍等一下。陈步森就看着书在那里等。他看不太懂那书,但有一句话让他心动了一下,那句话说:神的存在,从来无需证明,他只宣告;就像生命一样,证明与否他都存在,而他才是生命的源头。陈步森觉得这句话很怪,但有道理。

  苏云起开完会,把他叫到一间小屋子,问他有什么事要说。陈步森犹豫了半天,说,有一个人,因为得罪了另一个人,他就为这个人做了很多事。苏云起说,这很好啊。陈步森说,他要遵守你们说的十诫。苏云起说,这也很好啊。陈步森说,可是他还是有很多麻烦。苏云起问他是什么麻烦?陈步森不说,只说,总之他很烦恼,虽然他对别人做了好事,而且按照你们的十诫做的,但做了还是麻烦很多,心情也不好。苏云起说,我劝你信主的事你想了没有?陈步森说,我现在被一些事缠着,没有心情来好好信,基督教很好,所以我不能随随便便不尊重它,我要做得好一些后才信,免得我这个老鼠屎坏了你们这锅汤。苏云起笑了,你是老鼠屎吗?那我就告诉你,我连老鼠屎也不如。这句话让陈步森很惊讶,以为他在开玩笑。苏云起解释道,基督徒是什么人?我今天告诉你,基督徒不是道德好的人,也不是改造好的人,基督徒是知道自己连老鼠屎也不如的人,所以基督徒放弃自己改造自己,因为他们看见了自己的罪,到一个地步,无可救药。陈步森说,这不完蛋了吗?苏云起说,不,如果人真的能这样认为,神就有办法了,这就是所谓人的尽头神的起头,人要能认识到这点,也需要神的怜悯。陈步森说,人很坏,这我是知道的。他想起了他和大马蹬他们干过的事,也想了父母。苏云起说,所以你要依靠神啊。陈步森说,我太糟了,怎么能和你一样,不可能的,我表姐夫说,我跟他就是不一样,我至少要做到他一半才行。苏云起说,就是用上一万年也不行,因为你做不到,不但你做不到,你姐夫也做不到,你姐夫和我的观点不一样,我们老在报纸上写文章对着干,因为我说他也是罪人,他就不高兴。更重要的是,你信主是白白得恩典的,什么叫恩典?就是人家白送给你一个东西。为什么呢?因为你本来就是神的儿子,只是现在流浪在外边,谁见过回家跟父亲和好的浪子,要做一大堆好事给父亲看,或者要验一下父亲的基因,才叫一声爸爸的?陈步森似乎有些理解了,说,没有。苏云起说,所以,你信主是承认一种原本就存在的关糸,然后把它恢复过来,跟做不做好事没有关糸,做好事只是恢复的一种表现,不是前提。陈步森问,这么说小偷强盗杀人犯都能白白信了?苏云起点头,对啊,当然,主耶稣救的都是这样的人。陈步森不吱声了,他好像今天才听明白一些,当他来到教堂的时候,心情的确变好了。

  陈步森问,你说的主耶稣,他唱过《奇异恩典》这首歌吗?这首歌很好。苏云起笑了,说,这我倒不知道,不过也许真的呢,因为人写的歌都是受感动才写成的。怎么样?你现在对信主这件事清楚了吗?可以跟我一起呼求主名决志信主吗?陈步森没有说话,他的内心好像快决堤了。苏云起说,信他吧,他才是我们的父亲。听到父亲两个字,陈步森差点流出眼泪来。但他还是冷静下来了,说,我再想一想。苏云起说,好,希望你尽快卸下重担。陈步森想,这东西那么好,可是我还是不相信我一呼就能得救了,天上不是没有掉下来的馅饼吗?我靠偷也得伸一下手。陈步森说,谢谢你苏牧师,我现在心情好多了。我想买圣歌的磁带,不知道有没有。苏云起说有,我可以送给你一盒,不用买。

  十一.无法呼喊的语言(2)

  陈步森拿着磁带离开了教堂,他想着苏云起说的话,琢磨着天堂到底是什么呢?天堂也许就像和冷薇一家相处那样,她们永远不知道我是罪犯,或者知道也不说出我是罪犯,这就是天堂;我一觉醒来人家告诉我,你不是陈步森,也从来没杀过人偷过东西,你什么也不用害怕了,这就是天堂。陈步森认为自己对天堂的理解是对的。因为他从来不怕自己没饭吃,也不怕坐 l a o,自从他尝到了跟冷薇一家做朋友的好滋味后,他就知道天堂大概是什么了。

  陈步森一路想着天堂,把刘春红的事忘记了。回到医院,陈步森准备把磁带放给冷薇听,经过钱医生办公室的时候,钱医生叫住他,对他说,听说你为了冷薇,把女朋友给得罪了。陈步森说,她现在不是了。钱医生说,你为冷薇付出了很多啊。陈步森没吱声。钱医生说,你是不是真的爱上她了?陈步森说,我……钱医生说,你可要清醒,你们的文化有差别,经历有差别,她又是病人。陈步森说,你不要误会,钱医生,我没爱上她。钱医生说,是啊,可是我们谁都看见了,你对她那么好,她也对你好,今天你一天不在,你猜怎么着?她一个人看着窗外,看了一天,还抹了眼泪。陈步森说,可是我已经跟她说清楚了,她也相信我只是她朋友,她也知道她丈夫叫李寂。钱医生摇摇头:没那么快,她患的是逆向失忆,是因为受了强刺激导致的选择性针对性失忆,病人没有失去日常生活经验的记忆和知识,忘记的是亲属的名字以及和那件事有关的东西,病人不想回忆起那件事,所以要恢复健康很难,但冷薇的脑部没有受损,是心因性失忆症产生的记忆障碍,如果有人能对她描述导致她受刺激的那个事件的细节,病人的记忆有可能很快恢复。我让她母亲对她回忆过,可是她母亲当时被歹徒绑在另一个房间,没有看到整个真相,而且她一说就哭,话都说不全,所以效果不理想。

  陈步森听了心想,医生讲这话什么意思呢?难道钱医生知道我是谁了吗?钱医生说,这是唯一的办法了,要治好她,就要让她想起那天晚上的所有细节,越详细越好。陈步森说,哦。钱医生问他能不能找到这样的人?陈步森说,我不知道,我只是后来认识她们的,这事跟我没有关糸。钱医生叹了一口气,实在没办法,我只有请办案的警察再来配合,虽然警察不是目击者,但也聊胜于无啊。

  和钱医生的谈话让陈步森重新陷于恐惧中。他心里清楚钱医生并不知道他的身份,他只是在治病救人。如果自己能配合医生对冷薇回忆那天晚上的情景,她就能痊愈,这是肯定的,自己也将因此暴露身份被 b u,这也是肯定的。陈步森在走廊上徘徊,他想,我不想蹲监狱,不想被q b。以前他不怕死,因为被父母抛弃,觉得活着跟死去一个样;现在他倒怕死了,觉得过日子是美好的,因为冷薇一家,陈步森反而尝到了生活的美好滋味儿。可是,他如果拒绝对冷薇回忆那晚的情景,等于见死不救。

  陈步森在过道尽头蹲了下来,旁边就是一个垃圾桶,发出阵阵臭味。远处传来病人奇怪的嚎叫,听了让人颤栗不已。陈步森想,冷薇是不是要在这种地方呆上一辈子?然后也变成这样的嚎叫的人。陈步森觉得自己真是害人不浅。现在,他不敢进冷薇的房间,他的头快要爆炸了。突然,他站起来,不想了,陈步森对自己说,我想也没用,因为我根本做不到。或许等不及我想,刘春红已经带人进来抓我了吧,好吧,快来,把我抓了去,就一了百了,什么都清楚了。

  陈步森当晚又进了城,继续找刘春红。结果她家的灯亮着。陈步森立即上了楼,敲开了她的门。刘春红开门看见他的时候,露出了惊异的表情。

  陈步森问她为什么没有报警?刘春红说,我才不想为你这样的人坐 l a o,我是窝藏犯,便宜不了我。陈步森走进房间,刘春红把门关上了。

  刘春红说,现在轮到你告诉我,为什么要住在医院里?你如果没有疯,就告诉我为什么?陈步森说,春红,我真的没有爱上她,你要相信我,我只是觉得自己害人不浅,看到她们一家的样子,我就觉得我像个畜牲。说着低下头哭泣了,双手掩住脸。刘春红几乎从来没见过陈步森当着她的面哭,很吃惊地看着他。陈步森的肩膀耸动,真的很难过的样子。刘春红的心一下子软了。陈步森说,我只要看见她,看见她因为我做的事高兴,我就好像在天堂一样,你明白吗?陈步森的手被泪水打湿了。我是坏人,春红,坏到头了,不值得你爱。陈步森说,我真的连一颗老鼠屎也不如。

  刘春红的眼睛里闪着泪光,她的手轻轻地抚上陈步森的头,摸他的头发。她印象中的陈步森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他是目光警惕,神情冷漠,性情高傲,沉默寡言,意志坚定的那种人,可是现在他变得让她不敢相认。她不明白是什么东西让他变得这样?刘春红扯了纸巾给他。陈步森擦干了眼泪,显得很难为情,说,你不要笑我。刘春红说,我没笑你,我也哭了。陈步森说,其实你早就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是不是?刘春红说是。陈步森问她既然知道为什么还爱他?刘春红说,你聪明,更重要的是你虽然做那些事,但你跟大马蹬不一样,你很有义气,你是因为父母把你扔了你才变这样的,你是好人,你跟他们不一样,我早就看出来了。我以为我能改变你,所以我不怕和你交往,我想过,你要是和我结婚,就会变成一个比普通人更好的人,只要你肯娶我。可是我没想到,我对你一点吸引力也没有。陈步森说,春红,你错了,我跟大马蹬没什么两样。刘春红惊异地注视他,这是他第一次把自己和大马蹬相提并论,以前他并看不起大马蹬。陈步森说,今天我来,是有一件事要和你说。

  十一.无法呼喊的语言(3)

  陈步森把钱医生讲的话重复了一遍,就是帮助冷薇恢复记忆的事。刘春红听明白了,说,你这不是找死吗?陈步森低头说,我不想找死,所以我一直拖,自从我第一眼看见她儿子起,就在拖了。我本来可以立即消失,但我没有。我知道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我会完蛋,我是在玩火自焚,但我就是离不开,春红,随你怎么说吧,说我疯了也好,傻了也好,其实我早就知道,如果我把那天晚上的事跟冷薇说一遍,她马上就能想起所有的事,不用医生提醒,可是我没有说,也没有离开。刘春红说,你不就是神经病了吗?还说个屁。陈步森说,不,我只是在拖,拖一天,是一天,拖一天,快乐一天。

  两人沉默了。刘春红说,你找我到底想干什么?你不是已经想好了吗?还假惺惺地来跟我商量什么?你爱找死就去找啊,跟我有什么关糸?陈步森摇头,你错了,春红,我真的是跟你来商量的。刘春红哭了,你什么时候看重过我?我这么爱你,你对我呢?你叫我怎么办?我是你的谁?如果你今天说我跟你有关糸,我就搭上性命,也不让你做这自投罗网的傻事儿!这事又不是你一人干的,为什么要你一人承担?如果你不把我当一回事儿,随你他妈的便,爱找死就快死好了,省得我操心。

  陈步森抱着脑袋不说话了。有一刻他好像睡着了一样。他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刘春红真的很爱他,但她说的话总是让他不舒服。他用很短的时间想象了一下,他如果和刘春红卷款潜逃,未来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可能会在某个遥远的地方过着滋润的日子,刘春红很有本事,能赚钱,他也不再偷了,两个人过着平淡的日子,直到老死。可是陈步森立刻打破了这个幻想,因为在遥远的另一端,有另一个女人的眼睛在看着他。

  春红,你帮我想想,有没有既可以帮助她恢复记忆,又不会对我造成危险的办法。陈步森问。

  刘春红说,有啊,在地狱里。陈步森就沉默了。

  刘春红说,步森,你就那么想帮她吗?你就是想帮她也没有办法了,你明白不明白?你没有这个能力你知道吗?因为你就是凶手,你听过有凶手帮助受害者的吗?步森,我们走吧,走得远远的,在别的地方重新做人不行吗?

  陈步森说,这事没完,没法重新做人。

  刘春红哭了,跑下来求他,步森,你回去好好想想,我给你时间,想好了我们就走,我求求你,千万不要去做那件事,那个女人什么时候病好,什么时候就是你的死期,答应我,别做傻事。

  陈步森说,好吧,我想想。

  陈步森回到医院,沉默不语地干了一天的活。把自己累得快散架了。傍晚,就在他小屋旁边的太平间推进来一个死人。是一个长期的病患。精神病院是很少死人的。但这个人因为长期用药,全身都是病,他患的是严重的精神分裂症,会攻击人,今天下午在用大剂量胰岛素强制休克时,突然低血糖死了。

  陈步森一个晚上都睡不着。他负责和家属轮番守灵。陈步森瞪着那具尸体,想,这就是死。一动也不动了。他到哪里去了呢?如果有人证明死后什么也没有,死倒是没什么可怕的。可是听说这个病人死前大喊苦啊苦啊。可见死后未必见得很安宁。陈步森走进尸体,轻轻掀开他脸上的布:赫然发现死者的两只眼角分别挂着两滴眼泪。

  这是他死时流的,还是死后才感到悲伤?陈步森不知道。

  第二天上午,陈步森轮休。他带着那盒磁带来到了冷薇的房间。他用小音响放了带子里的歌,都是些很安宁的圣歌。冷薇说,这些歌好,我爱听。陈步森说,我们到草地上散步吧。

  在草地上,陈步森说,那天来的不是我的女朋友。冷薇说,李寂也不是我的丈夫。陈步森说,是,他是你的丈夫。冷薇问,哪为什么他不来?陈步森就噤了声。

  陈步森的脑袋在快速转动。那句话好像就要脱口而出:他死了。有一刻他想,我就说了吧,我就说了吧,我要把所有真相全部说出来,然后我就舒服了,然后我就自由了。我要脱掉一切的捆绑,我要脱掉一切的缠累,然后我就死吧,如果死了什么也没有。可是陈步森想起了死尸眼角的两滴眼泪,他忍住了。

  你为什么不说话?冷薇问他,你对我说了我的丈夫是谁,可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他在哪里?陈步森说我不知道。冷薇说,他到底是谁?他在哪里?我现在只知道他是李寂,我只知道这一个名字,别的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陈步森看到冷薇的情绪慢慢激动起来,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他说,我真的不知道……

  这时,冷薇突然停住了脚步,她望着天,两滴眼泪从她的眼睛滚出来,跟从死尸眼角滚出来的泪一样。陈步森心中震了一下,问,你怎么啦?冷薇像委屈的孩子一样哭了:他到底是谁?……她张开口,大口大口地呼吸,脸上呈现极度悲伤的表情。陈步森想,她想起来了,她一定想起来了,否则她不会出现这样的表情。现在,她不但有悲伤的表情,连恐惧的表情也出现了,陈步森在那一刹那看到了冷薇脸上和那天晚上注视丈夫脑袋被敲碎时同样的表情。他的心一下子缩短到喉咙里:她想起来了!我完了。

  十一.无法呼喊的语言(4)

  可是冷薇的表情就定在那里,慢慢地,恐惧的神态消失,但更严重的是她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显然她意识到李寂这个词跟某个灾难有关,跟她的所有痛苦有关,但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的眼泪就这样滚下来,说不出一句话,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

  你想起什么了?陈步森问她。冷薇一直摇头,却一直流泪。她一遍又一遍地喊李寂的名字,喊一次就涌出一滴泪。

  陈步森看着快受不了。眼前这个女人,心中的悲伤快几乎把她的胸膛涨破了,但她却像一个哑巴一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悲伤,所有痛苦和悲哀都被一个铁匠打进了密封的铁柜里,再也没有人听得见里面的声音。这才是最悲哀的:一个悲伤到极点的人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悲伤,这就是无名的悲伤,或所谓痛苦中的痛苦吧。

  陈步森回到小屋子里。尸体已经被移走了。陈步森对着空旷的太平间,对着尸体移走后的那张桌子,流了整整一夜的眼泪。他不断产生这样的幻觉,好像那桌子上躺着的是冷薇。他为冷薇哭,因为她脸上那么悲伤却不知道为什么悲伤;他为李寂哭,因为他死得那么惨;他甚至为死去的父亲哭,因为他很可怜,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竟然没有儿子为他送终;他也为母亲哭,她虽然还活着,可是对于陈步森来说,像已经死去了一样,他一点儿也不爱她;陈步森还为自己哭,因为他真的觉得自己是个彻彻底底的罪人。今天晚上,陈步森觉得人是可怜的,所有人都是可怜的。全部的悲痛今天晚上都加在了陈步森心上,像汹涌的江河一样。

  十二.再度逃亡与浪子回家(1)

  陈步森在小屋子里辗转了一夜,几乎整夜未眠。冷薇极度悲伤而又不知自己为何悲伤的表情镌刻在他的脑海中。他知道自己如果不把那天晚上的事和她一一说来,她就很难恢复记忆,那他就是见死不救。如果自己见死不救,那么过去几个月所做的一切都是假的,陈步森因此曾体验过的快乐也是他的想象而已;但如果陈步森真的和医生配合,向冷薇描述当天晚上的所有细节,那么冷薇清醒之日,便是陈步森的死亡之时。

  真的会那么严重吗?陈步森想,也许事情会出现另一种局面:他让冷薇恢复了记忆,但她那天晚上并没有记住自己的容貌,她会以为他仅是出于爱心自己假扮了罪犯。陈步森这么想的动机不是出于理智,显然是出于感情。他是多么希望事情的结局是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冷薇恢复健康,自己也没有失去安全。退一步说,即使冷薇慢慢想起了他是谁?出于对这几个月来陈步森为她所做的一切,她放弃了对他的惩罚的要求,她放过他了。陈步森把对自己有利的情形都想了一遍,而把对自己不利的方向忽略不计:比如杀人罪是提起公诉的,跟冷薇无关。陈步森把好的方向都想了一遍,好像看到最后的结局:他仍然和她们一家是朋友。想完了,陈步森觉得自己也许可以一试,就是在冷薇面前试着讲一些那天晚上的事,看看她的反应怎么样。

  陈步森没有通知钱医生,一个人来到了冷薇的房间。他对冷薇说,我今天有一个重要的事情要对你说。冷薇问他是什么事情?陈步森说,钱医生说了,只要你能想起让你受刺激失去记忆的那件事情,你的病就有可能好。冷薇不记得发生过什么大事情。陈步森说,我知道这件事情,我可以对你说。冷薇摸着他的脸说,你是要帮我吗?你能知道什么呢?陈步森说我试试吧。冷薇却抱住他,说,算了,我知道你爱我,什么法子都想得出来。自从那天你叫我回忆李寂的事之后,我就想清楚了,想不起李寂我真的很痛苦,但现在我不去想他了,既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离开我,他也不来看我,我就当没有这个人,不然我会难过死的。

  陈步森突然说,也许他来不了了呢?他死了。说完这话他自己打了个哆嗦。冷薇听了摇头,我母亲和警察都跟我说过,可是我不相信,他为什么会死?他是一个好人,也很健康,他为什么会死?你们都是为了安慰我,才这么说的。陈步森把手从冷薇的掌握中挣脱出来,说,不,冷薇,我告诉你,李寂真的死了。

  冷薇盯着陈步森,你怎么知道?你是不爱我了吗?才这样说。陈步森慢慢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说,他是被人杀了。冷薇看着他不动,杀了?陈步森说,是,他被人杀了,在你家里。冷薇就不说话了。陈步森心中渐渐觉得虚脱,他站起来,把门打开,他觉得自己应该从这门出去了。可是冷薇一把将他的手抓住,让他心中一紧。你胡说什么?冷薇说,你用这样的玩笑来吓我。陈步森说,他真的死了,在你家里。冷薇说,你别看着门口,把脸转回来,你告诉我,他为什么会被人杀?他又没有犯错误?陈步森说,现在你想起他没犯错误了是吗?冷薇的眼神就散了,说,嗯,我想起来他是我丈夫,李寂,个子不高,不爱说话……。别的想不起来了。

  陈步森知道他的话起作用了,因为她想起李寂了。如果在这之前李寂对于她仅仅是一个丈夫的符号,现在她真正想起丈夫这个人了。陈步森判断出他的话能对冷薇奏效。也就是说,如果他再说下去,冷薇有可能全部回忆起来。冷薇转脸看他,说,你认识他吗?陈步森无法回答,竟然就没有回答。冷薇看着他,说,你到过我家吗?这句话让陈步森魂飞魄散,陈步森仿佛看到自己的结局:被 b u。一双铮亮的手铐套到他手上。他的手都发抖了,说,冷薇,我……我说的都是开玩笑,逗你玩的。说完,陈步森竟然没有告别,说我有急事,就从门口窜出去了。

  陈步森迅速地跟行政科请假,说自己的母亲病危。回到小屋,他只拿了藏在煤堆里的那包钱,连衣服都没拿,出门跨上灰狗一溜烟窜出了精神病院。他以最快的速度往城里疾驰,摩托冒着黑烟,跑得快散架了。他想到了刘春红,现在的陈步森完全被恐惧充满,他知道刘春红说的话是对的,自己并没有这么大的勇气,还是她看得准,她也是真爱他。陈步森骑到刘春红的酒巴,他要向她告别,然后去很远的地方。

  刘春红出来了,她一看他的脸色就什么都明白了。你终于做了,是不是?她说。陈步森说,是。刘春红的眼泪就一下子冒出来,说,那你还来找我干嘛,你要死了,找我干嘛?昨天我还能救你,现在我救不了你了。陈步森说,我没全说,我只说了半句,她好像猜到了,但不全明白。春红,你是对的,我现在后悔了。我很害怕。我听你的了。刘春红抹着眼泪,你现在死了,是要我替你收尸吗?陈步森说我还没有死嘛。那好吧,我不是来求你的,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走了。说完转身要走。这时刘春红一把抱住他,说,你等我一分钟,我马上出来。

  十二.再度逃亡与浪子回家(2)

  刘春红决定跟陈步森一起逃亡,陈步森不肯,但刘春红把他锁在新房里,说她有办法让他们一起跑得远远的。刘春红把银行里的钱取光,然后向朋友借了一辆破桑塔那轿车,他对陈步森说,你赶紧把这辆摩托处理掉,然后开着这辆车走。陈步森问这是谁的车?刘春红说是她朋友放在车库里不用的车,借多久都没关糸,没车跑不远,也不方便。陈步森就把摩托推进了对面的半月湖里,和刘春红开着那辆桑塔那车上路了。直到出了高速公路收费口,陈步森才松了一口气,他问刘春红,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刘春红说,你这辈子要是敢做对不起我的事,我让你死。陈步森说,谢谢你救我。刘春红说,我想开了,不让你这样冒一次险,你就不知道厉害,你以为自己真的跟那女人是一家人了。陈步森说,你别提她。刘春红说,不过我真的看出你是好人,我看准了,没人会像你这样做的,你要么是疯了,要么就是个大好人,我心里镜子似的,救你也值,你跟大马蹬不一样。我们走得远远的,重新做人好不好?

  陈步森和刘春红第一站逃到了稽州。前三天他们只在车里过夜,也不敢上馆子吃饭,让刘春红买了东西进到车里吃。后来他们又到了会川和临远,在好几个地方打转。第三天夜里,陈步森在车里和刘春红发生了关糸。他把所有的恐惧都喷射进刘春红的体内了,好像她是一个能让他安宁的庇护所。刘春红则在车里又哭又笑,看上去很幸福,又很悲哀。陈步森也哭了,他的哭和刘春红不一样,他想起了第一次和刘春红性交的情景,刘春红也是这样又笑又哭,当时她是处女。陈步森觉得自己兜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跟冷薇一家交往的美好的事,只是一场梦,现在完全破灭了,空气一样消失了。只有恐惧是真实的。

  刘春红带陈步森来到了吴州市,她有一个朋友在这里的日本公司上班。她给陈步森买了几套好衣服换上,用自己的身份证租了一套公寓,准备和陈步森安顿下来,作长期隐藏的打算。陈步森亲眼见到了刘春红的工作能力。只一个上午,她就找到了吴州最大的夜总会场地经理的工作,工作一年加上奖金,可以拿到三十多万元的薪水。刘春红做了一张叫董加金的假身份证给陈步森,对他说,步森,你都看见了,我为你什么都做了,现在你就当自己死了,当陈步森死了,从今以后没有陈步森,只有董加金,你帮那女人做了事,也算赎罪了,你今年一年内什么事情也不要做,哪儿也不要去,就在家里当我的老公,明年再说,然后找一份踏实的工作,熬过追诉期,我们就可以白头到老了。

  陈步森说,春红,你没有必要为我作这么大的牺牲。刘春红笑笑,一物降一物,一人治一人,我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懂得什么是爱,不懂得什么是钱。

  ……。接下来的十五天,陈步森过上了一种怪异的生活,他无所事事,成天就是煮菜做饭,等刘春红下班。但刘春红是晚出晚归,下午上班,深夜四点才回家。陈步森煮的饭只有自己吃。开始几天他真的以为自己过上了另一种生活,过去的一切都像梦一样不真实。可是他一到街上,就觉得所有人都在看他。以前他逃亡在外是家常便饭,可是这一回他心中的恐惧总是驱之不散。到了第十五天,陈步森再也忍不住了,他想探一探精神病院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陈步森背着刘春红,用自己在樟坂的手机卡试着拨了一次医院行政科的电话,科长听到他的声音就说,你为什么不回来啊?都超假两天了。陈步森说,母亲死了,处理后事呢。科长听了口气就软了,说,这样啊,不好意思,那多给你三天吧,最迟一周内回来,不然炉子没人烧呢。陈步森猜测自己的逃亡并没有引起精神病院的注意,换句话说,冷薇没有认出自己,也没有想起那天晚上的事。

  这种结果让陈步森对自己逃亡在外的决定开始显得烦躁。他慢慢觉得自己可能太过恐惧而判断失误了,并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如果这些信息只是让陈步森感到烦躁的话,接下来他和冷薇的通话则让陈步森作出了一个重大决定。

  次日,陈步森冒险给冷薇打了一个电话。当冷薇听到他的声音时,电话那头出现了哭声。陈步森不敢吱声,也不挂电话,后来冷薇不哭了,说,是不是我那天说错了话,惹你不高兴了?你这么久不来看我?陈步森不知道说什么。冷薇说,你突然就从门口走出去,让我莫明其妙。你要是不想谈李寂的事我们可以不谈。陈步森说,李寂是谁?冷薇说,你还在为他的事生气吗?李寂对我来说是过去的事了,就让他过去好不好?陈步森没说话……冷薇说,快来看我吧,快来,我学会了磁带里的歌,要唱给你听。你为什么不回来?陈步森说,对不起,我母亲死了。

  十二.再度逃亡与浪子回家(3)

  陈步森自从听到冷薇的声音后,就一刻也在吴州呆不下去了。他清楚地知道,那件事并没有过去。无论如何他必须回去。可是他知道回去意味着什么:即使他回去什么也不干,总有一天他会告诉冷薇一切。陈步森知道自己离不开那个女人了,除非到了他把一切和盘托出的那天。她仿佛有一股致命的吸引力,把他拖回去。可是如果他回去,就意味着死,早死迟死而已。陈步森难以抉择,痛苦到一个地步,突然跪倒在床上。

  ……有那么一刻钟的时间,陈步森好像死了一样,或者说睡了一样,反正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他想:就这样没有这些事多好。我是刚从母亲肚子里生出来,没有做过好事,也没有做过坏事,不好也不坏,无功也无罪,然后从头开始。可是现在来不及了,一切已经发生。

  他一夜没睡。半夜四点刘春红回来,问他为什么不睡,他没说,刘春红马上就明白了,她问,你是不是又想歪了?陈步森低头不吱声。刘春红点头,抽上了一支烟,说,你一蹶屁股我就知道你拉什么屎,你是不是想回去了?陈步森还是不说话。刘春红突然大叫:滚吧滚吧。她扔掉烟头,开始发狂似地扯被单。陈步森扑上去压住她,说,我什么也没想,好吧?刘春红挣扎,说,去死吧,死吧。陈步森顿了一下,说,春红,想听我说真话吗?刘春红气喘吁吁。陈步森说,为什么我一直心里害怕,只要不跟她说清楚,我就会一辈子害怕下去,一直到死的。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了,因为我在偷。刘春红说,你不是不偷了吗?你不是还在干活要还她钱吗?陈步森说,那只是钱,以前偷的只是钱,可是现在我还在偷,偷的不是钱了,偷的是更重要的东西,每次看到她对我好,看到她以为我是她大恩人,我就觉得自己偷了世界上最贵的东西,我不是恩人,我是凶手。

  刘春红说,得,现在你走了,不偷了,行不行?陈步森说,我得把东西还给她,就是对她承认说,我不是恩人,我是那天晚上的凶手,我想告诉她那天晚上的事情。刘春红说,好,就算这样,你电话里跟她最后一次说清楚,然后把电话一扔,从此世界上再没有陈步森这个人和他做的事,行不行?陈步森说,不行,我必须跟医生一起对她说过去的事,否则她的病就不会好。刘春红叹气,步森,你真的变了,我不认识你了。陈步森说,春红,你不是爱我吗?你为什么不劝我自首?也许我不一定会q b的,我也怕死,但我想了好久,有把握的,如果我老藏着,被发现只有死路一条;我如果帮助她痊愈,难道不算悔改表现吗?我能保住命的,最多判我个死缓,接着是无期,十五年后我出来,还不到五十岁。刘春红说,我不干,我不想当活寡妇,我要的是你。陈步森说,那你很自私呢,我也很自私,因为我只想着自己和冷薇来往的好感觉,那种感觉真好,春红,我没有爱上她,我只是爱上了那种感觉,为了保留那感觉,我却不愿意配合医生把她的病治好。刘春红说,你说错了,不是保留好感觉,是保命,我告诉你,从今天开始,你也不要上街了,我出去买菜,你给我好好在家呆着,别胡思乱想。

  两天后的一个下午,陈步森再也呆不下去了。他给刘春红留下了一个纸条:春红,我想了半天,还是回去,知道你不会答应,所以不辞而别,你为我如此,恩深似海,来生报答,我这一去,未必不能再见,祝福我吧,也对不起你。步森。写完纸条,陈步森伏在桌上流了眼泪。

  他找那包钱,却怎么也找不到,他知道是被刘春红藏起来了。陈步森也不找了,就把抽屉里的钱搜到口袋里,离开了吴州,坐上了前往樟坂的长途汽车。

  ……抵达樟坂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四点。陈步森在早点摊上吃了油条,搭了一辆摩的来到了精神病院。可是陈步森一看到医院的大门,腿就软了,他没有勇气走进去。病人起床了,下到操场散步。陈步森一直等着冷薇的出现,过了十分钟,她慢慢走下来,在操场上散步的时候,陈步森终于看到了她。他痛苦地凝视着那个女人……直到病人回去吃早饭,她的身影在楼梯上消失了,陈步森才往城里的方向走去。

  一个上午陈步森魂不守舍,在樟坂的各处逛荡。他回到了樟坂,可是没有勇气回精神病院。因为他知道回去要做什么。现在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去哪里。陈步森来到了江边,从吊索桥上往下看,是湍急的江水。陈步森想,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父母亲从来就没要过他,大马蹬也不要他了,刘春红也不要他了,如果他不说出真相,冷薇也不会要他,我现在空空如也。

  陈步森一个人对着江面突然流出了泪水,眼泪飘到江水里,形成很奇怪的景象,像雾一样。这时,他耳边传来轻微的歌声。陈步森循声望去,才发现东门教堂就在吊桥东边。陈步森想,我去教堂也没有用,因为我没有勇气把事情告诉苏牧师。

  十二.再度逃亡与浪子回家(4)

  但陈步森还是慢慢走到了教堂门口。里面有一群圣诗班的人穿着白衣,正在练习圣歌。陈步森找到了苏牧师的办公室,他正在祷吿。见到了陈步森,苏云起吃惊地说,你的脸色为什么这样不好?陈步森脱口而出说,我出事了。苏云起关切地问,出什么事了?陈步森马上就不想说了,但眼泪涌出眼眶。苏云起感到事态严重,说,你别着急,有话慢慢说。陈步森见到苏云起,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管不住了。苏云起问,发生了什么事,能对我说吗?陈步森犹豫了……我母亲死了。他说了谎。苏云起哦了一声,说,她没得救,我很遗撼。这时陈步森突然说,可是我要得救,可以吗?苏云起说,可以呀,你只要心里相信,口里承认耶稣是主,就必得救。

  陈步森感到自己从心到身体都虚弱到了极点,他说,我好像不想活了,苏牧师。苏云起说,你压力很大吗?陈步森说,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什么也不想做,我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苏云起说,这不是压力,是罪,所有人都把缠累人的罪当成是压力,其实是罪。是罪让人不自由。耶稣的血能洗净人的罪,因为他已经在十架上为我们担当了一切的罪。陈步森说,可是我怎么也相信不了有神,我从来没见过神。苏云起问,你见过电吗?陈步森说没有。苏云起说但它有,你是通过光知道有电的。你只要把你的灵打开,就像打开电灯开关一样,电来了,你的灵打开,光就来了,安慰就来了,自由也来了,因为神来了。陈步森说,我该怎么办?苏云起说,你不需要做任何事来讨好神,一个人成为圣徒不是因为他做了事情,好比一个人恢复和父亲的关糸不是因为他为父亲做了一顿饭,这和恢复关糸是两件事。一个人承认自己是有神生命的人,就是和父亲关糸的恢复,一种原本就存在的关糸的恢复,没有人去检验父亲的DNA才相信他,只是依靠信,除了相信还是相信,生命可以证明但它不需要证明,他只宣告,你只承认,先有生命,后有知识,人类主要是靠信心生存的,这样人类才有幸福感,才能体验到真正的自由,如果人类只依靠思想活着,是没有幸福和自由的。就像你现在这样,明明需要神,却只是在想它,而不接受它,有什么用?你现在可以信吗?陈步森喘着气,感到兴奋又紧张。苏云起问,你摸到神了吗?陈步森说,是……可是。苏云起说,你不需要把世界上的苹果都吃光,才相信世界上有苹果,是不是?陈步森突然有心中透亮的感觉,说,是的。苏云起又说,小孩子一口就喝下了果汁,可大人却只在研究它,你说是谁真正得到了它?是孩子。孩子和果汁构成了生命的关糸,可是大人研究了一辈子,果汁是果汁,他是他,一点关糸也没有。陈步森问,我相信他,我的罪就真的没有了?苏云起说,是的,你的罪被赦免了。陈步森心中的堤坝终于溃决了,一下子哭出来:我愿意相信。

  苏云起就把陈步森带到大厅里,让诗班的人都围在陈步森身边,说,陈步森决志信主了,让我们为他祷告。他对陈步森说,我先领你决志祷靠。陈步森就在苏云起的带领下,作了决志信主的祷告:亲爱的主耶稣,我今天接受你作我的生命,我相信你是神的儿子,为我的罪挂在十字架上,三日后复活,你的宝血赦免了我一切的罪,从现在开始,我是圣洁的,我不再犯罪,也不再受罪的缠累,您脱下了我的重担,我得以完全自由了。因为凡信靠耶稣的人不再受罪的奴役,而在圣灵里完全自由了。感谢您主耶稣,旧事已过,如今一切都是新的了。奉主耶稣基督的名。阿门!

  祷告结束,陈步森的眼泪涌出来了,他身上有一种颤抖。接着众人为他的决志信主作祝福祷告时,陈步森已经泪流满面。接着圣诗升起,陈步森仿佛看到一件洁白的衣服从天而降,穿在他身上。陈步森哭得不能自持,身体一直发软,最后竟然站立不住,只好坐了下来。陈步森仿佛把一生所有的委屈、痛苦、难过和懊悔全哭出来了。

  陈步森把目光从教堂的窗户投向外面,他竟然发现:窗外的树木就在那几秒钟内发生了变化,好像被一场大雨洗过一样,变得翠绿发亮。

  据说,人在信主时能达到感官强烈的程度,说明他在那一刹那看到了异象。

  十三.恢复记忆的试验(1)

  陈步森在最困难的时候决志信主,使他的个人生命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他突然就变得什么也不惧怕了。当天晚上他甚至回到红星新村住了一夜。所有过去的缠累、恐惧和苦恼在一瞬间消失了。陈步森身上的重担就这样神奇地被移开。陈步森无法理解或正确描述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但他感受到了这是事实。就像他咬了一口从来没见过的果实,但他知道它是甜的。

  现在他不怕任何东西,包括大马蹬和土炮的出现,警察拘捕,甚至不怕面对冷薇。他很清楚地相信,主赦免了他的罪,因为他已经向上帝认了自己的罪。

  今天清晨,陈步森醒来,看到阳光透进房间,他想,发生的一切应该不是做梦吧?他很仔细地回忆了整个过程,确定不是梦。可是昨天晚上他还是做了一整个晚上的梦:他在一条铁路上不停地奔跑,后来扑进了他多年未见的母亲的怀里,陈步森不停地哭啊哭啊,一直哭到凌晨。醒来的时候,他发现了枕巾上的泪迹。陈步森翻开苏云起送给他的圣经,读到了这样一节圣经,就是苏云起教他读的一节: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就使你们得安息。陈步森觉得很奇怪,过去表姐让他读圣经,他感到味同嚼蜡,可是现在他读起来,却像喝到了甘泉。陈步森身上的担子真的不翼而飞了。这种感觉是很奇怪的:事情明明还存在,但他感觉已经过去了,事情明明还没解决,他却感觉已经解决。这是一种幻觉吗?不是。陈步森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感觉,在法庭宣判他有罪之前,他好像已经走完了这个过程。他想,现在就是把我拖出去q b,我也不会太难过,因为我知道我为什么活了,死了不会遗撼。这究竟是一种什么体验?陈步森是无法说清楚的,他的文化水平使他无法用很恰当的语言来描述此刻的感受,但并不影响他享受它,就像儿童可以不必知道苹果的养份构成,却可以一口把它吃掉一样。这是生命的秘密。

  陈步森起床了,他跪在床上作了人生独自的第一次祷告。他不会祷告,就把苏牧师带他决志时的祷告重新念一遍。陈步森无法抑制自己的眼泪。自从他少小离家出走后,他就很少流泪。从昨天到今天,陈步森把这二十年的泪都一起流光了。每祷告一句,就像有人用手抚摸他一样。每抚摸一下,他就颤抖一下。

  他想到了冷薇。他对自己说,现在,我去跟她说,说那天晚上的事。祷告后陈步森真的忘记了惧怕,或者说惧怕的感觉变得很迟钝,在喜乐的感觉中,惧怕是微不足道的。

  所谓恢复冷薇对受刺激事件的同景同时回忆的实验,被安排在她的房间进行,据钱医生说这是为了隐藏医疗的印象,使冷薇的心理减压。所以现场除了冷薇和陈步森,只有钱医生一个人。淘淘和外婆都只能站在门外。钱医生交代陈步森要尽可能细致地回忆当时的每一个细节,他对陈步森说,我知道你不在场,但你可以表演嘛,一切为了治疗。

  陈步森开始了。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记得那个晚上吗?有人敲你们家的门,3101房间。冷薇听到3101房间就低下头,陷入回忆。陈步森说,你们家有四个人,你,你的丈夫李寂,你的母亲和你的儿子淘淘。有人进了你家的门,就是我们,我也在那里。冷薇疑惑地问,你也在那里?陈步森点头说是的,我们进了门,是你开的门,我们告诉你说,我们是修电话的。

  随着陈步森对那天晚上的每一个细节的回忆,冷薇的头越来越低,好像掉进了一个深渊。陈步森讲的很细,连坐在那一张椅子上都说清楚了。冷薇似乎慢慢想起来了:你们来了,你们来干什么?……钱医生对陈步森说,不要马上说结果,要一点一点往下说。

  陈步森就开始描述如何把四个人控制在各个房间的每一个步骤。此刻陈步森却开始体验到了一种微微发虚的颤抖感,是的,他的声音都有些发抖了。应该不是害怕,从昨天开始,陈步森就觉得自己不再惧怕,但这是什么呢?是对自己所犯罪行的震惊吗?当陈步森描述到他和土炮用铁锤猛砸李寂的脑袋时,他突然停止了说话。

  他好像看到了白色的脑浆迸溅出来……陈步森弯下腰,什么也说不出来了。钱医生让他不要停。可是陈步森却双手掩面。她想起来了吗?陈步森抬头看她,冷薇疑惑的脸正对着他,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让陈步森一阵哆嗦。陈步森说,有人敲他的脑袋,你看见了,他在地上挣扎,你被绑在那里,离他只有几米远,他的脑袋破了,你大声喊叫,你的眼睛很可怕……冷薇听着陈步森描述,脸色开始转为苍白,表情渐趋僵硬。这时,陈步森清楚地从冷薇注视他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种陌生,那种目光除了他刚认识她的时候遇到过,后来他就没有再见到冷薇这样注视他,里面没有仇恨,也没有热情,没有警惕,也没有光采。完全是陌生加上疑惑的表情。陈步森知道:过去那个让他感到熟悉的冷薇渐渐消失了。

  十三.恢复记忆的试验(2)(三五中文网,请访问www.555zw.com下载最新)

  这时,钱医生不断开始插话,他插得很短,像催眠一样重复一些词汇,比如:脑袋……。李寂……杀人……丈夫……锤子……存折……脑浆……淘淘……你在大喊……四个人……陈步森说,冷薇,李寂死了。他就躺在你脚边,你的丈夫李寂死了。冷薇的眼睛里慢慢发亮,那好像是泪光,但显现得很迟缓,似乎走了一年才显现出来。最后陈步森说,他被人砸死了,你疯了。你什么也不记得了。钱医生说,但现在你什么都记起来了,冷薇,那天晚上发生了大事,你家来了人,把你丈夫杀了。陈步森说,把钱抢走了,把李寂杀了。他说完这话时,身体发抖了。他不由得在心里喊了一声:主啊。

  冷薇的眼睛里的泪水已经噙满眼眶,但迟迟不落。她一直死死盯着陈步森。她说,你是谁?陈步森说,我……她问,你怎么知道?陈步森就流下泪来,抑积多时的话从胸膛里冲出来:我不叫刘勇,我叫陈步森,我对不起你,我是凶手。冷薇疑惑地看着他:凶手?陈步森就突然跪在她面前:是我抓住李寂的,我摁住他,然后土炮用锤子砸死了李寂。

  冷薇看他,却不说话。陈步森问,你认出我来了吗?我杀了他,我杀了他。冷薇还是盯着他不吱声。陈步森说,想起来吗?我就站在你几米远,认出来了吗?见过我,是不是?冷薇颤抖地点了点头,我认出你了?

  陈步森就瘫了。

  冷薇的眼泪在那一刹那突然收了回去。她的眼睛盯着陈步森,目光在变化,由一种疑惑转为怪异,在她的想象中,眼前这个男人是无法和那天晚上的人混为一谈的,可是,她分明是慢慢想起了他,慢慢回忆起了那个施暴者,那个摁住她丈夫的人。冷薇的表情渐渐从怪异转为淡漠,突然,她头用力一转,好像不想再看陈步森,头转到一边,眼睛注视窗外了。

  钱医生示意告一段落。可是陈步森却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了,他的双腿发软。钱医生扶他站起来,把他带出门外,说,谢谢你,你真是关心她的,那么用心地演。陈步森的泪水已经挂在脸上。钱医生说,今天很成功,她开始恢复记忆了。从她的问话我可以肯定,她恢复了。淘淘和老太太看到陈步森出来,就迎上去。老太太看到陈步森的脸色苍白,关切地说,孩子,遭罪了吧?快休息去吧。

  从病房到锅炉房的短短一百米的路,陈步森走得摇摇晃晃。他想,一切结束了。

  可是,当他回到小屋子时,却涌起了巨大的恐惧。他仿佛看到在一百米之外,那张淡漠的脸突然露出凶相,从远处飞奔过来,像一个巴掌一样打在他脸上。陈步森知道,现在冷薇还在慢慢回忆,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把一切想起来,她会明白,跟她相处了半年的这个男人,就是杀害她亲爱的丈夫的凶手。然后,结果只有一个:警察出现在他面前,给他带上一副铮亮的手铐。

  陈步森迅速地收拾了东西,背上包立刻离开了精神病院。他走出好远,才回头望了一眼医院的围墙,心里说,再见了。

  接下来的一周,陈步森完全恢复了他信主前的原样,恐惧时时都攫住他。他不敢回红星新村居住,又不敢租房子住。街上的巡警开着车呼啸而过,陈步森都以为是要来抓他的。他决定先到表姐家过一夜。

  表姐周玲好久没有看到他,见到陈步森时非常兴奋。她听说陈步森信主了,就到处找他,可是打他的手机都是关机。陈三木说,我是支持你有个信仰的,你信了很好,以后呢好好找个工作,星期天跟你表姐上上教堂,相信前途是光明的。周玲问他为什么会从深圳突然跑回来?陈步森含含糊糊地说了一个什么理由。周玲开始喋喋不休地讲信主的好处。可是陈步森不像上一次听苏牧师讲的那样甘甜了。他现在的心中,有两种不同的感觉在拉扯,一边是让他感动的甜蜜,另一边是隐隐到来的危机。

  周玲把他安排到客房睡,拿了一大堆初信造就的书放在床头,叫他好好睡一觉,明天跟她上教堂听受浸培训班的课。陈步森看不进去书,心中翻腾着,他试着爬起来祷告,可是他刚叫了一声主耶稣,就说不下去了,又流出眼泪来。他想,我的重担终于卸下来了,可是为什么我还是不安呢?陈步森明白了,因为他还不知道冷薇恢复记忆后会对他怎么样?难道自己还看重她对自己的感觉如何吗?我是一个凶手,有什么资格知道他的感觉如何?她恨我也好,不恨我也好,我都没有任何资格要求。

  陈步森不想跟表姐上教堂。自从今天的事发生,他却怕上教堂了。因为从明天开始,他的事就有可能会在樟坂传开,也许他还会上报纸,到时候谁都知道他是罪犯,表姐会知道,苏牧师知道。想到这里,陈步森在表姐家呆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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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的陈步森给表姐留下一张字条就悄悄离开了。字条是这样写的:表姐,我走了,因为一件很不好的事情,你们可能很快会知道,但我要说的是,我信主了,我不是过去的步森了,相信我。我没去深圳,没赚到钱,借你们的钱一定会还你。弟。

  陈步森在大街上逛荡了好久,想着自己应该去哪里住。他想了一个办法,试探刘春红的新房她究竟有没有回来。在确知刘春红并没有回到樟坂后,陈步森撬开了她的家,偷居在那里。

  接下来大约有十天时间,陈步森一直隐藏在刘春红的新居里,心中却不胜恐惧。他的心已经飞出去,停在精神病院的围墙上,想知道冷薇认出他之后的情况。但他绝对不敢去凤凰岭了,他知道从现在开始,自己已经完全暴露了,这是他自食其果。陈步森每天买好几份报纸看,要从中搜索有关自己的消息。让他惊异的是,报纸上没有关于他的任何片言只语。换句话说,一切和过去一样,并没有人发现他是凶手。陈步森不相信,他明明听见冷薇说,我认出你了。

  陈步森憋不住了。他把自己化了化装,脸围得严严实实,偷偷来到了精神病院。陈步森爬上了一棵树,用望远镜望到了冷薇的房间的窗户,居然看到了冷薇:她完全恢复了正常人的神态,穿得整整齐齐,正在对着镜子梳妆。还回头跟护士说话。瞧她说话的样子,跟正常人没有什么两样。陈步森明白了,她真的痊愈了。

  又过了一周,仍然没有任何动静。

  陈步森无法理解了。这件事情从那一天的治疗之后,突然中断在那里,没有结果,也没有原因。整个事情好像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结束了,陈步森不相信会是这样的结果。冷薇如果真正恢复了记忆,就会想起这个人,就会肯定这个人就是杀害李寂的凶手,那么她会怎么做呢?她会报警,告诉警察这半年来发生的事情;难道她会因为陈步森半年来所做的事而宽容他?不可能。杀害她最爱的人,这种仇恨不是那么容易抹煞的。可是,她为什么不报警呢?红星新村没人来过,锅炉房的人还打电话催他去上班,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他已经落入警察的视野。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冷薇没有报警。

  有那么几天,陈步森幼稚到一个地步:认为冷薇真的赦免了他。陈步森自从信主之后,思考问题变得简单,他对上帝说,你赦免了我的罪,她是不是也会这样做?陈步森不能肯定,但愿意相信。他真的想象了冷薇如何赦免他的情景:他去找她,哭着跪在她面前,结果她就用手抚摸他的头发,说,你已经改过了,别人不知道,可我知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不记得了,对那件事我真的失去记忆了,永远也想不起来,从今天开始,一切都是新的了。陈步森想象完了,忧愁却重新飘落入他心中,因为他知道那是他的想象。

  可是为什么冷薇不报警?陈步森不知道。又三天过去,他快要被逼疯了,不吃不喝整天在房间里睡,好像昏迷一样。睡到第二天上午,有人在推他,把他吓了一跳,陈步森正在做梦,梦到警察朝他围过来,一个警察对他说,你小子藏得真深啊,然后突然对他亮出手铐。他睁开眼睛,以为警察真的来了,浑身哆嗦,可是站在他面前的却是刘春红。

  地上放着行李。陈步森说,回来了?

  刘春红看了他一会儿,伸手就左右开弓搧了他十几个耳光。陈步森一声不吭地让她打。打完了,刘春红说,你怎么进来的?陈步森说,撬的。刘春红说,狗改不了吃屎。这句话让陈步森心中如针扎一样,他觉得自己是圣洁的人了,可是她说他改不了吃屎,她说的没错,他还是没改。

  你想走就走,把我一个人抛在那里;你想来就来,撬我家的门?刘春红说,是不是要我感谢你撬我的门?要不要?因为你没撬别人的门,你撬了我的门,是看得起我?她又搧了他几个耳光。陈步森还是忍着。最后他说,对不起你。

  刘春红坐在床上不说话。陈步森说,我是个罪人。刘春红说,本来就是嘛,有什么希罕的。陈步森说,我没地方去了。刘春红说,你不是找你的女人才回来的吗?怎么,她没有收留你吗?至少她可以送你进监狱,解决你住的问题。陈步森说,我真的要进监狱了,因为我把该说的都对她说了。

  刘春红就回过头来看着他,有好一阵子她没说话,在判断他有没有说假话。陈步森说,我配合医生向她回忆了那天晚上的过程,她恢复记忆了。刘春红问,那你还能活吗?陈步森说,我逃出来的。

  刘春红站起来,狠狠地踢了他一脚。

  你不能在我这里住了。她说,迟早会有人来找我问你的事,这里不安全。我的车还在下面,我们再跑,跑得远远的。

  陈步森说,春红,我不想跑了。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北村,本名康洪,1965年9月16日生于中国福建省长汀县,基督徒作家。北村的小说创作是从先锋小说开始,是位带有传奇色彩的著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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