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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小说:《我和上帝有个约》(九)

2018-11-02 作者:北村  
来源:作者原创我也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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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恢复记忆的试验(4)

  刘春红说,那你想死,是不是?

  陈步森说,我也不想死。我信主了。

  ……刘春红骂道,你信个屁,信主能让你不被q b吗?信主能让你不被抓住吗?你这样的人,还信主?命都保不住了。少罗嗦,快跟我走。

  陈步森说,我怀疑现在警察都知道了,每个路口都有我的照片,我们连高速路口都过不了。

  刘春红沉默了……。她突然抓狂,双手在陈步森身上猛打乱抓,喊,好你个陈步森,你混蛋,你害得我好苦,弄得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说完哭泣起来。

  陈步森站起来,把衣服弄好,说,那我走了,你保重。

  刘春红抓住了他,说,别,你到哪里都是找死,我有一个出国的朋友有空房子,在建国路,你就藏在那里。陈步森,你离不开我的,也只有我肯救你,你是我的,死了也只有我替你收尸。

  陈步森说,我不能再连累你了。

  刘春红骂道,你连累我还不够吗?到时候我跟你一起算总帐!

  当晚,陈步森和刘春红来到了建国路的房子。刘春红让他呆在这里,什么地方也不要去,她住在她自己的新房里,会出去打探动静,然后到这里告诉他消息。她买了两个专门的手机卡,供两人专线使用。刘春红说,那个女人已经抛弃你了,从今天开始,你物归原主。

  十四.我是否痊愈?(1)

  在接下来的一周内,陈步森在钟摆的两极摇荡:有时他沉浸在幸福的喜悦中,不停地向上帝祷告,忘却了所有的烦恼;有时他又活在恐惧中,急切地想知道冷薇获知他是凶手之后的反应。虽然他明白结果不可能是好的,但仍然心存希望,陈步森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和冷薇一家和谐相处的时光,不过他也知道,这种感觉可能一去不复返了。

  但并没有针对他本人的危险出现,一切似乎是平静的。刘春红到精神病院和冷薇的住处附近打听过,没有得到指向陈步森已被发现的任何证据和消息。这是否意味着冷薇真的没有报警?或者是她对突然发生的变化心存疑虑?这种转变是巨大的,对于冷薇来说,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凶手出现在自己面前并和她成为朋友的事实是万万不可能的,直到现在,她仍无法相信,她宁愿相信这只是一次特殊的治疗行为。但冷薇认出了他。她的确认出了那个人,那个摁住李寂使他沦于暴击致死的凶手。房间里的凶手和医院里的朋友,那一个更真实?如果亲眼所见的都是真实,那么作为杀手和作为朋友的陈步森都是她亲眼所见。

  相信这是一个奇怪的空窗期,一切消息都停滞了。陈步森心中想了解真相的愿望却越来越强烈。不是要了解案情的愿望,而是要了解冷薇对他的态度是否改变。陈步森终于耐不住了,偷偷地跑了出去,他想到医院去看看。

  陈步森潜到凤凰岭,接近精神病院的大门时,发现了一个让他吃惊的画面:冷薇正在离开医院,她出院了,淘淘和外婆也来了,还有几个他不认识的人,他们正在上两部出租车。陈步森看到冷薇时,心跳得快要窒息了:她穿着蓝色套装,头发修饰得整整齐齐,仿佛出殡的遗孀。她虽然痊愈了,但是在陈步森看来,她的眼神仍是飘散的。在离开之前,她往医院的大楼看了好一会儿,看的时间太长了,以至于众人催促,她才上了车。

  车子向城里疾驰而去。

  陈步森跟上了。他慢慢地跟踪到冷薇的家楼下。他胆大包天了。从看见淘淘的那一天起,这个人就变了,变得无所畏惧,或者说变得鲁莽和愚蠢。陈步森躲在大树的后面,注视着冷薇一家上了楼,完全从他的视野消失。他的心中弥漫上来一股忧伤:他觉得他永远失去了上楼进到那个房子的优待。

  陈步森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第二天上午,他来到了他第一次遇到淘淘的地方:幼儿园。他觉得从孩子身上了解信息既方便又安全,即使遇到危险也能迅速脱离。陈步森来到幼儿园时,孩子们还在上课,他只好一直等待。陈步森在附近不停地溜跶,看上去他真的是疯了,一门心思就在冷薇一家身上,忘记了危险,也忘记了自己犯的罪。

  淘淘终于出来了。他刚到草地上就发现了陈步森,大声叫刘叔叔。陈步森立刻明白淘淘到目前为止并不知情,心中竟有狂喜之感,跟他第一次在这里试验出淘淘没有认出他时一个样。陈步森对淘淘召手,淘淘跑过来,问,刘叔叔,你为什么不来看我,带我出去玩儿?陈步森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说,叔叔忙呢。淘淘说,你带我去玩。陈步森问,你妈妈在家吗?淘淘说我妈妈病好了,在家做饭给我吃。陈步森问,她说到刘叔叔了吗?淘淘歪了脑袋想,说,没有,因为你不到我们家来了。陈步森低下头,他在想为什么冷薇在家不说这件事?难道一切真的过去了吗?或是冷薇还没有完全醒来?她只是随着自己的愿望,什么东西应该醒来什么东西应该沉睡,分得很清楚?还是她知道了真相,只是不愿意承认?陈步森脑中瞎想,混乱一片。这时,淘淘闹着说,刘叔叔,你要带我去玩。

  陈步森想赌一把了,他的第二个疯狂的举动,就是在中午的时候提前接走了淘淘,他跟老师说淘淘需要去治牙,老师认得他,就让他接了孩子。陈步森带淘淘结结实实地玩了一把,打发了一整个下午的时光。然后在放学时准点把淘淘送回幼儿园。然后他躲在远处等待。

  在接孩子的人潮中,陈步森赫然看到了冷薇。她仍像孀妇一样,面无表情,接了淘淘就骑单车走了。可是她突然停了下来,脚跨在单车上,头四下转动,当她的脸朝着这里看过来时,陈步森觉得魂飞魄散。冷薇的表情是震惊的,眼神恐怖地四下搜寻,陈步森知道她要搜寻什么。他的呼吸越来越紧,身体有一种极度的疲倦感,慢慢地蹲下去,想,过来吧,把我抓走,这样就好。

  但冷薇又慢慢地转过头,骑上车子走了,越骑越快。陈步森不知道她会骑到哪里?去报警吗?他悄悄地跟在后面,看见冷薇把孩子送回了家,又从楼上下来,她穿了一件风衣,一个人慢慢朝郊外的方向走。陈步森跟在后面,看她的样子似乎不是去报警。陈步森就悄悄地跟着她走。

  十四.我是否痊愈?(2)

  冷薇家的后面是一片杨树林,树林后面是一条河,河边长着一排水柳。这里没有开发,所以显得荒僻。空中飘浮着杨絮,一切是安静的。陈步森跟着她,一直走到河边。他看见冷薇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河边,看着河里的一截枯木发楞。

  当她回过脸来的时候,就呆住了,她看见他了。冷薇的脸出现震惊和疑惑的风暴。陈步森也不离开,他慢慢地走了上去,他觉得自己要是不走上去,回去就会马上死掉。所以,他现在什么也不怕,自己在上帝面前已经认了自己的罪,接下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反正我要见她一面,把一些事再说清楚,否则我憋也要憋死了。

  他走到她面前时,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后来陈步森说,你好吧?冷薇看着他,说,你把孩子带走的吗?陈步森说是。冷薇问,为什么要这样?陈步森说,他想出去玩。冷薇问,你是谁?陈步森说,陈步森。冷薇不说话了。陈步森就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他的喉咙好像有一个开关,掌握在冷薇手里。冷薇说,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跑到我家里?陈步森不吱声。冷薇看着他,你是骗子,你骗我说你是陈步森,是不是?陈步森说我就是陈步森。冷薇说,你为了治我的病,是吗?你只是一个工人,为了治我的病,才配合的医生,是不是?陈步森说不是,我就是那天晚上到你家的人,我们杀了你丈夫。

  冷薇的下巴开始哆嗦。冷薇说,你胡说的吧?你杀了人怎么还敢来见我?有这样的人吗?她的声调都变了。陈步森就当场流出眼泪来,说,所以我错了。冷薇奇怪地注视他,说,你真的跟我开玩笑是不是?别这样。陈步森就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说,我向你认罪!

  冷薇的全身突然狂抖起来,如同发疟疾的人一样在瞬间发作,她说,你别骗我了好不好?你是小刘,你怎么可能杀人?你不是陪我散步吗?你不是给我送吃的吗?你不是带淘淘去玩吗?你怎么可能是杀人犯?你干嘛要折磨我?

  陈步森泪流满面,说,我是带淘淘去玩,我是给你送吃的,所以我是杀人犯,我真的是,你不相信你看见的吗?我就是那天晚上站在你面前的那个人,我叫陈步森。

  冷薇说,有你这样的人吗?我不相信,你真的是吗?你杀了人还来见我?你真无耻!滚——-!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陈步森站起来了。他心中掠过恐惧:她明白了,现在看来,这些日子她仍然不明白,或者不愿意明白,或者不愿意相信。可是现在,就是此刻,她真的明白了。陈步森好像完成了一个任务:把真相完全作了一个交托和了断。陈步森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想,我要走了。因为她随时可能会真的确定那个事实,在她确定之前离开是安全的。

  我听你的话,滚。陈步森说完,就快步离开了。

  冷薇并没有跟上来,也没有看他。她蹲在了地上。

  现在让我们开始另一种审视,我们从来没有仔细地注目这个女人。因为自从她丈夫死去,她的心就紧紧地关上了。也许这不是一种病,恰恰是一种保护自己的方式。如果说忘却是一种无法克服的困难,病就是一个好办法,因为它是另一种更大的困难,它令人软弱,让你的无法忘却成为一次小恙,根本不足称道。眼下这个女人就是这样,否则就不会陷在梦中不愿意醒来。冷薇不愿意承认李寂的死,也不愿意承认自己有病;她不愿意相信曾有一个叫小刘的人和她发生过那么多的事,也不相信他突然变成了陈步森,在那天晚上参与了杀人事件。说白了,她愿意重新回到忘却中,就是病中。

  在那天的治疗中,冷薇认出陈步森后,巨大的疑惑降临。她无法断定这是怎么一回事儿,所以她没有把真相告诉母亲,淘淘更是一无所知。冷薇把医院的最后几天时光仍存留在了最后的幻梦中……除了她自己,谁也不知道那个秘密。它成了两个人的较量:陈步森和冷薇的心理较量。因为不愿意确定陈步森的身份,所以连带不愿意承认李寂的死。所以,冷薇回到家后的几天,没有为李寂流一滴泪。好像那个事情并没有发生,李寂只是出长差了。母亲觉得很奇怪,她几次提到女婿的死,女儿都没有反应,她只是不停地为儿子做饭,好像要补回病中对儿子的亏欠。

  冷薇的再度忘却遇到阻碍。母亲老是不停地提起陈步森,她历数了这个叫小刘的人的种种好处,详细地回忆陈步森第一次跟她认识后做的每一件事情,当冷薇倾向于相信自己的眼睛,确定陈步森是那天晚上的凶手时,母亲历数的陈步森的功绩就会把她的假设打得粉碎:一个凶手是不可能做这些事的,除非这人疯了,要么像她一样患了失忆症,根本就忘了杀人的事,才有可能抵抗住那么大的心理压力,接近被害人一家。所以,母亲的唠叨更加证实了冷薇对陈步森是凶手的想象是一种无稽之谈,她更愿意相信那只是一次治疗。儿子淘淘天天闹着要见刘叔叔,更让这个男人不但脱离了所有危险的结论,反而成了一个英雄。至少儿子是崇拜他的,那是一个会让他高兴的会做地瓜车的英雄。有一天,冷薇问儿子,你那么想见小刘叔叔,难道你不想爸爸吗?淘淘说,爸爸从不跟我玩,小刘叔叔会带我玩,给我做地瓜车。

  十四.我是否痊愈?(3)

  所有上述的阴差阳错让陈步森有了喘息之机。但陈步森显然没有好好利用这个机会。他再次把自己送到冷薇面前,当着她的面证实了自己是谁,彻底地击碎了她最后的梦。冷薇从河边回到家里,当她从抽屉里拿出丈夫的遗像(她一直把它放在抽屉里不想看它)时,第一次扑倒在上面,大声哭泣起来。自从那件事情发生后,冷薇从来没有这样哭过,今天,她终于哭了,哭得那么伤心,好像要把一辈子的泪水全流光。

  母亲也伤心地哭了。她轻轻地抚着女儿的背。不过,她是欣慰的。女儿出院后奇怪的冷静让她怀疑冷薇是否真的痊愈?一个经历过那种大灾难的人会对亲爱丈夫的死无动于衷,让老太太心中疑惑。现在女儿终于哭出来了。她说,孩子,你终于哭了,你终于知道哭了,孩子,你真的好了。

  妈。我是好了……。冷薇对母亲说,可你知道我是怎么好的吗?因为他,我认出了一个人,他,他是杀李寂的凶手!

  谁?母亲问道,他让你好了?

  陈步森。冷薇说,就是我们家的“恩人”,小刘。

  河边见面之后,陈步森完成了自己的全部任务,却没有得到喜乐和平安,反而崩溃了。当冷薇向他说出“无耻”和“滚”两个词之后,他就完蛋了。二十年来陈步森没少听到这两个词,但从来没有今天这么大的杀伤力。那个女人等于向他宣布了一个结论:你陈步森无论做什么,做了多少,你仍然改变不了无耻的命运,你的出路就是滚。半年来发生的所有喜悦之事都是不真实和虚空的。信主也没有改变这个事实。那也是一种想象。

  他对刘春红说,你说得对,我就是我,信主改变不了我,做好事也改变不了我,我就是陈步森,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刘春红说,我可以改变你。陈步森注视她,说,你也改变不了我,你算老几。

  现在的陈步森才知道:自己没有变,那个巨大无比的梦破灭了。一切还和原来一样。他的身份不但是凶手,还是流氓。凶手还想得被害人的称赞,不就是无耻吗?

  从河边回来的当天晚上,陈步森完全忘记了上帝,也忘记了冷薇。他竟然去做了一件事,这件事就是在他遇见冷薇之前也不会做的事:嫖妓。以前大马蹬和土炮他们找小姐到宿舍胡混,他都是望风的。可是今天晚上,陈步森却自己一个人来到了大马蹬经常去的地方。那是一个肮脏的地方。陈步森上了楼,对妈咪说,把你们最好的小姐找来。他一连找了四个小姐,一共操了四回。操一回就去桑那池泡一回,然后再干。到第四个的时候,陈步森干得非常持久,竟然做了一个多小时。那个小姐大声喊痛,说,第二次的都很久,可你也太久了。陈步森说,我操死你!你算老几。

  陈步森精疲力竭地躺在休息大厅的躺椅上,他好像是睡着了,又似乎是昏迷着。他做着梦,梦中有几千条蛇在坑里缠绕,而自己就在那坑里。到处是粘液。陈步森觉得快活和恐怖一起被搅入池里,他在不停地射精,蛇也在不停地吐粘液,两种东西混在一起。他想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陈步森醒来的时候,脑袋是空的。他离开了桑拿,来到了街上。此时是半夜,陈步森蹲在马路当中,抱着头。他想起了冷薇,也想起了上帝。陈步森觉得非常难过:自己努力过,帮过冷薇,也信了上帝,但现在怎么会一下子都没有了?一切又回到了原来的模样。

  陈步森坐在江边,捱到了天亮。他打了一个电话给苏云起,苏云起很奇怪他会这时候突然打电话给他,这时才只有五点钟。陈步森问他,人会不会信了上帝,后来又不信了。苏云起说,我第一次认识了你陈步森,即使我后来几十年没再见你,我能说没有你这个人吗?不能,如果我说世界上没有陈步森这人,我是说谎的。信主不是加入宗教,而是相信一个事实。你在哪里?你能到我这里来吗?

  陈步森来到教堂时,苏云起领着一堆人进行的早祷刚好结束。陈步森意外地看到了表姐周玲。她急切地问他最近的状况,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老是关手机。陈步森不置可否。表姐说,你信主了就不能老在外面游荡,要到教堂聚会,你还要受浸呢。陈步森说,我不信了。

  苏云起问他为什么这么想。陈步森说,我配不上。苏云起说,我们不是说过吗?信主是生命关糸的恢复,跟行为没有关糸。陈步森说,可是我信了没用,我又做坏事了。周玲说,你得来这里听啊。苏云起让周玲别着急,他问陈步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陈步森不说。周玲说,你得说出来,我们才能帮你。陈步森说,我本来不想做的事,后来又去做了,我没信主时,做坏事心里还没那么难受,现在信了,倒更麻烦,我现在心里难受得要死。苏云起说,有一个比喻说,信主后又回到过去的人,好像猪洗干净又回到旧的猪圈里打滚。这句话让陈步森非常难为情。苏云起说,你为什么比以前更难受?因为你以前没有神的同在,信主了你有了神的同在,是神的同在让你幸福,可是你又做了不好的事,因为神是公义的,神圣的,洁净的,你沾染了恶和罪,他就必须暂时离开你,好维持他的属性,你失去了神的同在,你就比不知道神的时候更痛苦。陈步森说,是,我是更难受,所以我不想信了。苏云起说,这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你已经有了那种圣洁的感觉,说明你的灵已经苏醒并发挥功效,你的灵敏感了,是谁也挡不住的。陈步森问,那我怎么办?苏云起说,悔改。周玲说,神只是暂时离开你,是为了维持他的公义,你如果向他悔改,他就赦免你的罪,神的同在就马上恢复。

  十四.我是否痊愈?(4)

  陈步森这才知道了为什么现在自己会如丧考妣。嫖了一个晚上,真的有一种东西离开了他,喜乐和平安也像小鸟一样飞走了。苏云起说,我们作一个祷告好不好?你不想让我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你就在心里向神悔改。

  他们三人一起向神作了悔改的祷告。陈步森在心里对神说,我昨天晚上破罐破摔,可是现在发现,罐子并没有破。

  祷告结束,陈步森心中轻松了许多,他开始相信苏云起说的话。但他仍然无法把冷薇忘记,她最后说的那两个词磨砺着他的心。陈步森想,上帝是不能离开的,但也许真正的平安,除了信上帝,还要加上冷薇,不然为什么我信了上帝还会犯罪呢?为什么我祷告了还是有些不平安呢?可能我在上帝面前的罪被赦免了,但在冷薇面前的罪没有被赦免。所以要有上帝,再加上冷薇。

  十五.诱捕抑或诱惑(1)

  陈步森一直躲藏在蜗居里,他的心是摇荡的。当他觉得透不过气来时,会去教堂走走,然后心情就会平复。可是没过多久,陈步森眼前又出现挥之不去的冷薇的影子。有时他会把冷薇想象成上帝:为什么连上帝都赦免他的罪了,冷薇还不赦免他的罪呢?他为冷薇做了那么多的事,可他没为上帝做一件事。但陈步森很快就无法自圆其说:他杀死了冷薇的丈夫,却没有杀死上帝。

  刘春红经过仔细的打听,给陈步森带回一些消息:冷薇目前还在家中养病,没有上班的打算;她还探听到,李寂案的侦察处于停滞的情形,似乎上头没有积极破案的决心和耐心;更重要的是,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冷薇已经报案。这样看来,陈步森可以肯定地说,冷薇知道他是凶手,但没有报案。

  也许真的是你的善举感动天地了。刘春红对陈步森说,可是,那个女人难道会因此不管自己丈夫的死活,放过一个凶手吗?陈步森问刘春红,如果是你,你会吗?刘春红摇头否认,我不会,你就是对我再好,也好不过死人,死者为大,我一定要把凶手抓到。陈步森说,可是,也许冷薇和你是不一样的人。刘春红讥笑道,如果不一样,那我才是有情有义的女人,她只不过是烂货。陈步森就扭过头不和她说了。刘春红说,你被她迷住了,你不要不承认,我告诉你,送你上刑场的一定是这个女人。

  陈步森不愿意相信、也不相信结果会是这样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向对所有人都缺乏信任感的陈步森悄悄改变了,他突然变得又傻又痴,变得会轻易相信一些别人不容易相信的东西,比如冷薇会原谅他之类。虽然从道理上讲陈步森一百个相信刘春红的话,但他总是在心中蕴藏盼望,不是为了逃罪,而是为了一种特殊的感觉,他觉得冷薇应该最终会原谅他。

  所以他对刘春红说,我总觉得她最终会原谅我。刘春红说,凭什么?就凭你为她做那些破事儿吗?陈步森说不是。刘春红问,那凭什么?陈步森说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应该是这样。刘春红盯着他说,你脸皮可真厚啊,杀了人家丈夫还要人家原谅,世界上有这样的事吗?有这样便宜的事吗?如果这样,大家都可以随便杀人了,因为杀了人就可以做些事给他就好了。陈步森摸着脸,说,我知道这是太便宜了。刘春红就问,你明明知道这不可能,怎么会有这种荒唐想法?啊?陈步森说,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能互相原谅,多好啊。刘春红用手指指他,你就是不知道在那里吃错了药回来,成天想着这种荒唐念头,才会大着胆子去见她,去跟她认什么真相,然后还送上门去让人抓,我告诉你,总有一天你就会因为这个被抓住q b,就一切完蛋了,你这些荒唐念头到底是从哪里来的?陈步森说,不知道……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呗。我知道让她不讨我的罪不可能,可是我总是想,她难道真的一定要逼我死吗?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多好,那都是假的吗?刘春红马上说,假的,什么是真的?让我告诉你,你是杀人犯,这是真的。别的全是假的。陈步森说,可是,自从看见她儿子以后,我就不会再杀人了。刘春红说,不对,只要你杀过一个,你就永远是杀人犯,你别自以为不是。陈步森说,我知道要她原谅我不公平,但我心里觉得,她应该会这样做,我弄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但我相信这样才是好的。

  刘春红问,这样是好的吗?你不是说这样不公平吗?那么我现在问你,陈步森,不公平是好的吗?

  不好。陈步森答道。

  那你为什么会觉得,一种不公平的事会是好的?

  不知道。陈步森说。

  刘春红最后问,我说了这么多,你现在还相信她会原谅你吗?

  头脑不相信。陈步森说,心里相信。

  陈步森,你完了。刘春红说,你他妈的完蛋了。

  我真的完蛋了吗?陈步森看着对他失望透顶的刘春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知道自己的前途也许真的很黑暗了,只是自己看不见。按道理他应该去自首,他之所以不去自首,是因为他现在尝到了生活的美好滋味儿,他不想死;他也看到了希望,一个被害者都能和加害者那样和谐地相处,谁还会想犯罪呢?至少他陈步森是一辈子永远不会、也不想犯罪了,这是他能肯定的;他不想死,是不想承担杀人的责任吗?不是。陈步森知道自己很可能死,但他死不死和冷薇原谅不原谅是两回事儿,陈步森一直相信她会原谅他,虽然他知道这不公平。如果他不相信她会原谅他,就他和她过的那些日子全是假的,就他陈步森半年来的美好心情也是假的,就人要改过自新是不可能的?陈步森不相信会是这样。虽然他无法解释公平的问题,但他仍觉得,如果只讲公平,那就简单了,她把他杀了,还了债,如此而已,可那多可怕也多乏味啊。陈步森越想越糊涂了。

  十五.诱捕抑或诱惑(2)

  刘春红说,陈步森,你不是中了邪,就是被什么人灌了迷魂汤,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上绝对没有这么便宜的事,你杀了人,就应该偿命,这事到哪里说都一样,你要是不想死,就只有逃,逃过初一,再逃十五,逃过十五,再逃三十,一辈子永远逃下去,知道吗?我都把我的一辈子给你了,陪你逃了,你还不明白吗?

  陈步森喃喃地说,如果这样,我干嘛要逃呢?我又不怕死,我本来就差不多死人一个了,如果是这样,我不如再去杀人放火,那样不是更舒服吗?

  刘春红斜了他一眼,那你就再去杀人放火吧。

  可是,我现在不想这样干了。陈步森说。

  刘春红说,那你就快紧逃啊。

  陈步森说,我既不想再杀人放火,也不想逃。

  刘春红问,那你想死?

  我也不想死。陈步森说。

  刘春红被他噎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她扔下一句话,你不是疯了,就是想做神仙了。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从门口出去了。

  陈步森把头埋在被子里,想,我是不是真的疯了?我不想死,也不想犯罪,也不想被抓住,也不想逃,我现在脑袋里一团乱麻。陈步森想,如果我像冷薇一样,什么都忘记了,多好。可是,会不会有一个像我阿那样的人,帮我恢复记忆,就像我帮她恢复记忆一样。我在连疯都不可能了,我真的是没路走了。

  那么我死吧。我并不怕死,我要证明给他们看。这时陈步森想到了一个人,就是他的母亲。陈步森想到自己死的时候,很奇怪地就想到了她,以前他绝对不会这么想,人都要死了,还会想到那个他恨的老女人?可是现在,陈步森突然想起母亲了。有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把他和母亲紧紧拉在一起。陈步森想在他做某个重大决定前见她一面。

  陈步森真的出了门,偷偷往角尾方向去。

  这是陈步森第一次自己一个人去见母亲。过去都是表姐拽着。陈步森来到了养老院,看到母亲生病了,正躺在床上。她见到儿子突然来临,眼泪就流出来了。陈步森坐在她床前,伸了伸手,母亲一把握住了它。陈步森想说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母亲一边流泪一边说,你来了?你来了?你怎么会来啊?陈步森说,嗯,我来了。母亲说,可是我要死了。陈步森没吱声。母亲说,你恨我吗?我知道你恨我。陈步森这时突然说,我不恨你。母亲就坐了起来,问,真的吗?你不恨我吗?你在骗我。陈步森说我没骗你。母亲又哭了,说,我要死了,看见你爸骂我,叫我滚回去。陈步森说,如果我死了,你会哭吗?母亲就放声大哭,儿子,你怎么说这样的话呢?我会死,你不会,你要好好活,要原谅你妈……陈步森说,我原谅你了,请你也原谅我。

  陈步森见母亲面的时间很短,他把身上的钱都留下了。然后他就走了。

  陈步森完成了十几年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场面,过去他觉得要实现它无比艰难,现在却轻易地做到了。

  因此他认为,冷薇应该会原谅他。

  可是陈步森恐怕等不到那个时间了。他在极度难耐的等待中产生了糊涂的想法。

  陈步森这一次的自杀念头和过去不同,过去是激烈的,这次是平静的。他觉得这样的死亡方式最好:选择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从海边的高崖上纵身跳下,就这样消失了,谁也找不到了他。就像消失在永恒里。

  他翻了地图。在樟坂往东一百里的老东山海边,有一处叫清水岬的地方,听说有十几人在那里自杀成功。陈步森坐车去看过,果然是个好地方。从岬头上往下到海面,至少有五十几米高。原先这是一些高崖跳水爱好者的训练台,后来因为有人自杀,就再没人敢来了。陈步森走上了岬头,往下看海水,想,如果我往下跳,我一定死。

  陈步森想到了冷薇。他的所有痛苦在于一种暗昧不清的结局。如果冷薇对他说,我原谅你了,他就活过来了;如果她对他说,我要你偿命,你去死吧。那么他就会毫不犹豫地从这里跳下去。可是,现在的情形是,冷薇的口紧紧地闭上了,她什么也没说。一切都是死寂的。既没有报案,也没说原谅。

  陈步森望着深深的海面,蓝得很深,在海面的上方,有极其美丽的云霞,它铺展在天空,像金色的羊绒细密地织在天上,太阳光从它的缝隙中刺出来,如同一声嘹亮的呼召。陈步森想,上帝应该就在那里住吧?那就是天堂吗?如果我往下跳,我的身体落下的同时,我的灵魂会往上飞,进到那个云层里去吗?陈步森没有把握,流下了眼泪。

  我这是怕死了吗?过去陈步森和别人玩不怕死的游戏,在火车顶上比过隧洞时谁先低头,他陈步森总是最后一个低头。他不怕死。但最近他却总是在死亡面前犹豫。他想:我为什么要死呢?我不是信主了吗?我有永远的生命了,还怕什么呢?但我是便宜了自己,如果一死就上天堂,真的是太便宜了。我做了那么多坏事,眼睛一闭就上天堂。

  十五.诱捕抑或诱惑(3)

  陈步森想给冷薇打电话。他给她打过几次,她只听他说,却一声不吭。陈步森想,今天我要告诉她,和她告别。

  电话通了。陈步森说,我是陈步森。对方仍没有说话。陈步森说,我知道你在,我是向你告别的,现在,我想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时,他听到了她的呼吸声。陈步森说,没有什么怀疑的了,我杀了他。现在我要自杀了,我们这样应该算是公平的了吧?……这时她说,你不要这样。陈步森问,你说什么?冷薇说,你不要这样。陈步森问怎样?她就说,你不要死,我们的事还没完呢……。陈步森就哭出来了,说,你什么话都不说,电话也不接。她说,我以后会接。说完就挂断了。

  陈步森坐在崖上放声大哭。冷薇简单的一句话,就让他感动得失声痛哭。他好像看到了希望。他不想死了。陈步森决定回头,在天黑之前他坐车回到了樟坂。

  ……接下来的几天,陈步森不时地打冷薇的电话。她和他维持最简单的对话,语气不冷也不热。陈步森一听到她的声音,心跳就骤然加速。他在捕捉精神病院的那个冷薇,可是,这种感觉是捉摸不定的。有时,她像是医院中的她;有时她又显得非常陌生。

  她开始不断地问他在哪里?引起陈步森警惕,难道她是想诱捕他吗?有一次他在家里打电话,冷薇问他在哪里?陈步森说,你为什么要问我在哪里?冷薇没吱声。陈步森说,我在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原谅我吗?冷薇还是不吱声。

  过了几天通电话时,冷薇说,我原谅你了。陈步森说,真的吗?冷薇又问他在哪里?说想见个面。陈步森心中起疑惑,他说,我很想跟你见面,都快想疯了。她说,那你快来啊,你到我家里来。陈步森觉得她的话中有怪异的味道。但他不敢怀疑她,也不想怀疑她会把警察引到家里去。他说,我没脸见你。她就说,那你为什么到精神病院来?陈步森说,那时你还没醒过来。

  冷薇开始主动给他来电话。陈步森虽然很不愿意去怀疑她的动机,但他的心像钟摆一样犹豫不决。有一次刘春红来看他,刚好冷薇的电话来。刘春红一下子把他手中的手机夺走扔在地上,说,你找死啊?你不知道手机也可以侦测出位置吗?陈步森低下头说,我不相信她会这样做。刘春红说,你完蛋了,现在谁也救不了你了,你正在往她设置的网里钻。你离死期不远了。

  陈步森不想想象冷薇如何带着大批警察来缉捕他,虽然她这样做天经地义,但陈步森仍无法忍受。他仍然悄悄地给她打电话,她一听到他的声音,就问他在哪里?陈步森说你为什么总是问我在哪里?冷薇说,我原谅你了。我只是想见个面。陈步森不说话。她就问,你不相信我?陈步森说不是。她说,你就是不相信我。你为我做了那些事,我不认为你有多么坏,所以我原谅你。陈步森眼泪滴在电话上,我不值得你原谅,但我一直在等你这句话。我告诉你,如果你想抓我,没有必要在电话里对我说好话,我会让你抓。冷薇说,我在电话里说什么了?陈步森说,我总觉得你没原谅我,你是不是因为要把我抓住才这样说的?说让我放心的话?她说,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陈步森说,对不起,我不是不相信你,我知道我就是杀一万次也不能对你弥补什么,但我真的希望你原谅我。冷薇说,我说过,我原谅你了,你怎么还不相信呢?我们可以见个面。陈步森说,谢谢你,只要你原谅我,我可以马上跟你去见警察,真的。冷薇问,什么时候?陈步森又不吱声了。因为他从冷薇过于急切的语气中听出她很想马上拿住他,然后他从中推测出,她也许并没有原谅自己。

  他们又进行了几天的对话,好像一种捉摸不定让人疑惑的游戏。陈步森总是觉得里面有让他狐疑的地方。冷薇却总是问他在何处,然后要见面。陈步森对她说,我最想告诉你的是,我真的不怕被抓,不是你原谅我我才肯自首,我不想推卸责任,我只是想说,你要信任我,不要防着我。你防着我我会很难过。你用不着叫警察来,也用不着在电话里骗我,我一定会相信你的,我也一定会按你说的话做,但你千万别骗我。冷薇说我没有骗你。陈步森问,你真的没有通知警察吗?冷薇说没有。陈步森又说,你不用通知警察,我就会去找他们,你也不用对我说假话,因为我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冷薇说,我没说假话。陈步森说,我这样做,是为了在我们见面时,能有时间和你说上几句话,我要当面说上几句话,要是警察马上来,就什么也说不成。冷薇说,我们不是一直在说话吗?陈步森说,我要当面对你说,我对不起你,请你原谅我……他泣不成声。

  冷薇沉默了。陈步森说,真的,你用不着用话来诱骗我,好抓住我,如果我想跑,我就不会去医院,我不会逃避责任的,你要相信我,你如果相信我,我会觉得自己很幸福,就是q b,或者把牢底坐穿,我都不怕了。冷薇说,我都答应你。陈步森说,我楼下有一个派出所,我们见面后,我会自己过去。求你不要通知警察,让我们说上几句话,因为我这次进去就不晓得能不能见面了,给我一点信赖,好吗?冷薇说,好。八点钟在我楼下。自不自首,随你的便,我已经原谅你了,只想见见你。她补上一句:淘淘也想见你。

  十五.诱捕抑或诱惑(4)

  电话放下了,陈步森的重担撤去,他知道一切结束了。为着冷薇的大度,陈步森内心非常感激。那感觉跟与失恋恋人失而复得一样。

  他犹豫要不要告诉刘春红,想了半天,还是把她找来了,说,我明天和她见面。我决定了。刘春红望着他,半天也没说话。然后她大喊大叫,和陈步森扭打起来。她说,你这是要寻死啊,你找她就是找死知道吗?陈步森说,其实她只是要和我见个面,自不自首随我自己。刘春红说,陈步森,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过去的你多么聪明,可是你现在像个傻瓜一样,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她的话能听吗?一个被你杀了丈夫的人的话能听吗?陈步森说,她没说假话,我相信她。刘春红最后说,你去死吧,我不陪你了。今天晚上你从这里滚出去!

  陈步森的衣服被她扯碎了,他说,行,此事与你无关了,我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你要好好活着,我只有来生报答你了,因为我明天很可能去自首。刘春红哭得弯下了腰。陈步森说,不过我也敢保证,明天她肯定不会叫警察来,无论我过去做过什么,她知道后来的陈步森是谁,我相信她,她也相信我。

  ……次日清晨,陈步森很早就醒了,他在等待那个时间的到来。他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伏在桌前做了一个祷告。他突然觉得自己很需要祷告。他根本不用想就祷告出来了。他对神说,我要去见她,因为你原谅我了,她也原谅我了,我要去谢谢她,然后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他离开的时候,发现刘春红不见了。

  上午八点钟,陈步森准时来到了冷薇家的楼下。他慢慢地接近那里。陈步森想,她该不会骗我吧?他对自己说,你为什么不相信她呢?于是陈步森没有犹豫,大步来到楼下。可是没有见到冷薇。陈步森脑袋里狐疑地旋转了一下,不过他想,还差一分钟,也许她正在下楼。可是他刚抬起头,就看见从四个方向冲出几十个埋伏的警察,朝他扑过来。

  陈步森什么都明白了。他叫了一声冷薇的名字。那一声颤抖的叫唤很痛苦。他从二楼过道的窗户上瞥见了她的脸,她正在往下观察,又迅速地消失了,接着他就像被几根粗大的圆木撞倒一样,在一片巨大的吆喝声中,陈步森被警察们死死地摁倒在地上,他们的膝盖快把他的骨头压断了。

  十六.爆炸性的新闻(1)

  经过了漫长而坚硬的冬天,樟坂渐渐恢复了生机,那些蕴藏在褐色泥土下面的种子在阳光的催促下变化形象,长出了各种奇异的花朵,像一次秘密的公开。是因为阳光的照射还是自己生命的理由,它们在特定的时间得以盛开?这才是真正的奥秘。在樟坂,人们是不太关心草地何时返青花儿何时开放的,因为习以为常;大街上走动的人们更关心自己的生计和工作,他们匆忙的身影表明,人几乎总是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他们跟生命的关糸也仅限于自己。他们拜拜街角的土地公也是为了自己的生活,所以说樟坂人和生命真理的关糸模糊,人与人的关糸也出了问题,你看,春天的到来并没有给人带来喜乐,路上看不到成群结队春游的人,除了无知的小孩子;至于人和自然的关糸就不言自明了,赚钱远比欣赏风景重要得多。只有在彻底了解生命和自然秘密的人,才会从自己的耳朵里听到隆隆的春之声的巨响。

  但这一年的春天对于樟坂来说,是特殊的。比春天的到来更为猛烈的是那个原县级市副市长杀人案告破的消息。用“告破”一词可能会让警察难堪,因为罪犯是在被害人冷薇的楼下束手就擒的。就是不认定罪犯陈步森自首,也要把功劳算在被害人冷薇身上,是她诱捕了凶手陈步森。至于为什么如此狡猾的凶手会上这样的当,则是让人大跌眼镜的事情,尤其是凶手竟与被害人相识,以至于终于落入被害人手中,更是让樟坂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四月十五日,《新樟坂报》用几乎一个半版面刊登了报纸的特约记者、樟坂电视台《观察》编导朴飞采写的长篇报道,文章用了极为吸引人眼球的题目《凶手帮助被害人恢复记忆自投罗网》,副题是:《李寂惊天大案奇怪告破》。文章详细描述了整个案件的经过,尤其突出披露了陈步森和冷薇长达半年的交往过程。

  此期报纸一出,发行量大增,增幅大约是平时的三成,李寂案立即成为街谈巷议。这个本来已经快被人遗忘的案子以如此奇怪的面貌重出江湖,实在是让樟坂人吓了一跳。虽然他们仅有的无成本的娱乐就是谈论官员的腐败和外逃、女明星是否怀孕等,据说发生过娱乐记者当场拿出早孕棒要女明星检测的事情。但这次的新闻确实把樟坂人吓着了:一个疑似吃错了药的杀人犯竟然往被害人身上凑,最后以把自己弄进看守所了事。这则爆炸性的新闻一度被人怀疑为一个恶作剧,因为在樟坂人的价值观里,这种事件除了在好人好事的庸俗电影中上演,现实中是不存在的。而谁都知道好人好事是个骗局。《新樟坂报》去年曾报道一个中国留学生杀害所在国的一个外国学生后,被害人的父母居然写信给凶手的父母,安慰他们同受创伤的心灵,并要求他们原谅儿子。许多樟坂人认为这是一则不实报道,是记者瞎编的。樟坂人从来不相信眼睛看不见的东西,在樟坂也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他们无疑有理由不相信。岂料不到一年,以陈步森为主角的同样的事情在樟坂上演。

  有多封读者来信认为这件事情的发生有三种可能:第一,这个叫陈步森的人患上了神经病(樟坂人习惯于把精神病说成神经病),有他到主动到精神病院工作的事为证;第二种可能,陈步森因为恐惧死刑,所以精心策划了一场对自己的围剿,编织了一幕痛切忏悔的颂歌,以逃脱死刑的惩罚。这样说来,这个陈步森有极高的智商和足够的心理承受力,能让他一步一步地完成计划,其中,被害人冷薇则沦为他的工具;第三种可能,干脆认为这篇报道是记者瞎编的,至少是夸大的失实报道,为哗众取宠之作。

  记者朴飞因为第三种猜测对自己职业信誉的伤害感到愤愤难平。这个朝鲜族的年轻记者素来以敬业著称,若不是亲眼见到那个叫陈步森的罪犯,连他也不相信这事是真的。他是在陈步森被收监羁押后的第一时间,随同陈的律师沈全一起到看守所的。沈全也是朝鲜族,所以他们是熟人。陈步森的表姐周玲在得知陈步森被 b u的消息后,迅速找到苏云起牧师想办法,苏云起推荐了他大学历史糸的同学沈全律师,他也是基督徒,大学学的是历史,硕士读政zh i,博士文凭却因为法律而得,主修宪法学。他开了一家“正名律师事务所”,因为常常开展无偿法律援助而闻名,著名的李小童案就是他的杰作。

  沈全个子长得不高,身材却很匀称,生就一副忧郁的脸,喜欢穿风衣,把领子高高竖起,遮住自己的脸。这么说吧,沈全已经四十岁了,看上去只有不到三十岁的年纪,面貌酷似刘烨。他喜欢静静地听别人说话,他有足够的耐心倾听,但你不知道他一边听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当周玲向他叙述陈步森案情的时候,他明显地感觉到了她的紧张和急躁,她一再强调她的表弟已经幡然悔悟,否则他就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她要求沈全无论如何要接这个案子,一定要让陈步森免于死刑。连苏云起都觉得周玲过于急躁了,她的要求可以理解但显得过分,沈全却一直没打断她,他只是静静地倾听,周玲最后说,沈律师,我相信陈步森,我相信他不会死,我相信他悔改了,他有理由获得赦免。

  十六.爆炸性的新闻(2)

  我可以说话了吗?沈全问。周玲这才感觉自己的话太多了。沈全说,法律不是相信,是求证。我会尽快见到他的。

  周玲把沈全带到角尾的疗养院,让陈步森的母亲委托沈全为陈步森的辩护律师,老太太听到儿子杀人的消息,当场躺在地上大哭大叫,场面弄得很难堪。连周玲也弄不明白老太太平时从不问儿子的事情,为什么现在突然耍泼。经过周玲解释,保证今后她会负责她的生活,老太太才在委托书上按了手印。从疗养院出来,周玲简略地向沈全描述了这个家庭的关糸。她说,你要把这个作为证据,证明陈步森的犯罪行为是有原因的,是迫不得已的。

  沈全首先接触了警方,警方说他们已完成预审,因为嫌疑人非常配合,所以审问很快就结束了,现在已经由检察院批捕,卷宗都转到市检了。不过,负责此案的马警官还是耐心地向沈全讲述了陈步森案的经过,他说,起先我们也无法相信,以为是被害人的幻想,她得过轻度的精神病,所以我们有理由怀疑,但事实果然如此,我们就很惊讶,我破案这么多年,没遇上过这样的罪犯。沈全问,你相信他悔改了吗?马警官笑了,说实话,我也不相信。

  沈全立即把消息告诉了朴飞。以过批准,朴飞和他一起在看守所见到了事件的主人公陈步森。他第一眼看到陈步森的时候,就被这个人的眼睛吸引住了。他穿着蓝白条纹的号服,外面罩着一件黄背心。陈步森的表情很平静,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在长达半分钟之久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们。他的眸子是透明的,像一双狗的眼睛。沈全向他询问这半年发生的事件时,他很耐心地一样一样问答。最后他问了一句:冷薇怎么样了?

  这句话问得突兀,沈全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好说,还好吧,我还没有见到她。陈步森就不吱声了。这时,朴飞问了一句:你为什么愿意自己被抓住?陈步森想了想,说,我杀了人。朴飞又问,那为什么你不直接去自首,要和被害人周旋那么长时间?陈步森看了他一眼,说,我害怕,后来和她相处后,就不害怕了。朴飞问,你对你自己犯的罪有什么看法?陈步森就低头了,说,我是罪人吧,罪人中的罪魁。朴飞听不懂,沈全解释说,他说的意思是,他是所有罪犯中最可恶的那一个。

  在报纸的文章出来的三天后,朴飞主持的电视台《观察》栏目第一次播出了在看守所采访陈步森的VCR,并对本案作了初步报道。报纸的文章加上电视上的录像对樟坂人产生了极大的冲击。报社和电视台收到了大量读者和观众的来信,观点从怀疑完全倒向支持陈步森的一边。可以说陈步森在电视上的简短露面产生了很大的效果,因为它很直观地让观众看到了一个痛悔的人和他善良的脸。这张脸很好地诠释了报纸上的那篇长文章,使一切变得可信。基督教竟然产生了那么大的力量,使一个人消弥了对死亡的恐惧,这对于樟坂人来说,真是一件新鲜事儿。

  就在舆论向陈步森一边倒的时候,有一个人提出了令人诧异的相反的观点。观点本身并不奇怪,而是提出这个观点的人奇怪,作为本案当事人陈步森的表姐夫,陈三木没有站在妻子一边支持陈步森,反而跳出来提出了一个重要疑问:如果陈步森的忏悔是真实的,为什么被害人仍然要设计诱捕他?为什么长达半年的相处并没有建立凶手和被害人之间的信任?她完全可以领着他去自首,这样对双方都有好处,为什么没有发生如此感人的一幕?原因很简单:这是个骗局,他们并没有建立互信,一切都是假的。连报道都是偏颇的,为什么我们只见到有关陈步森的报道?而没有关于被害人冷薇的报道?所以说,这是一个偏颇的骗局。

  朴飞深受刺激。他在自己主持的栏目上回应:他先后三次登门试图采访冷薇,无论是用文字还是影像,却连续三次遭到拒绝。她不愿对此事发表任何谈话。陈三木由此在报纸上发表感言说,因此对于本案的报道是偏颇的,至少有一半的事实不清,已知的一半也无法证明是真实的。

  陈三木为什么会开始对自己的表弟无情打击,缘于他和周玲关糸的微妙变化。在陈步森进到精神病院和冷薇相处的时候,他和周玲却分居了。恰好在陈步森被 b u的那一天,陈三木和周玲正式结束了十五年的婚姻。陈三木对陈步森本来就印象不好,他和周玲的观点相左更是常事儿,所以,他倒向另一边是自然的,不如说他们婚姻的破裂,使陈步森得以名正言顺地表达自己对陈步森案的看法。

  这十五年的婚姻是混乱的婚姻,他们结婚了十五年,也争吵了十五年。他们从来不为柴米油盐争吵,他们争吵的话题常常让人望而生畏:比如究竟有没有上帝的问题?或者说上帝在人间以什么方式存在?陈三木认为,上帝是存在的,但绝对不会像他的老婆那样,他对他的老婆热心宗教事务烦不胜烦,作为一个享有知名度的文化学者,三十七岁就荣升教授,不到五十岁就上了博导的人,陈三木在老婆的面前却经常享受不到优越感,反而常常有挫败感:这些聚在一起的基督徒有许多是市场卖鱼的,路上蹬车的,还有一些是刚识字的老太太,可是他们却天天在讨论信仰和生命的话题,所以周玲不像一般的女人那样对丈夫的论题高山仰止,反而常常认为陈三木结婚多年不肯信主,只能在门外望梅止渴。

  十六.爆炸性的新闻(3)

  有一次陈三木正在家里给研究生上课,讨论的话题是“终极价值”。陈三木说终极价值就是人类对自身未来的一种体认,是通过对彼岸世界的观照来获得对此岸世界的体认。结果学生展开了激烈争论。他们时而论到海德格尔,时而谈到尼采,争论的焦点在于彼岸世界如果不能达到,那它是否是真实的存在?如果不是,那只能证明人是一种会想象的动物而不能说明任何别的问题。这时,在一边煮菜的周玲突然插进来说,你们别听他瞎掰,他净扯那没用的。陈三木受了刺激,说,那你说说,什么是没用的?什么是有用的?周玲说,没有什么终极价值,那是虚的,我跟他结婚那么多年,他都没给我解释清楚什么叫终极价值,要我说,生命是第一位的,先有树的生命,才有关于树的书,你们要会爱人,就什么都懂了,就像一个小孩子二话不说,端起一杯果汁就喝,你瞧,果汁就和他有了生命的关糸,他哪儿知道这果汁有什么营养素啊?就吃呗。如果像你们老师那样,一直对着这果汁说上半天不喝,果汁是果汁,他是他,说上一万年也还一样,一点关糸没有,有什么用?学生们听了周玲的话很兴奋,有一个学生就说,师母啊,你为什么懂这么多啊?他们知道周玲只上过幼师。周玲就把两个杯子往桌上一摆,说,这两个杯子是我造的,你叫这个杯子知道另一个杯子的事情,它能知道吗?不能,除非我告诉它。学生豁然开朗。

  陈三木严重受挫。这样的交锋在后来的五年中愈演愈烈。先前周玲还极力用爱心试图拉陈三木信主,后来演变成较量。陈三木和周玲的关糸越来越微妙,无论周玲如何把家庭料理得井井有条,如何对陈三木关心得无微不至,陈三木都无法对妻子产生一种爱意,因为她时不时会说出一些高深莫测的话来,让他产生挫败感。尤其是在他的学生面前丢脸,让陈三木脸上最挂不住。学生会情不自禁地要她说话,喜欢跟周玲聊天。夜里,陈三木再也无法正常地和她作爱,有一次他刚爬上她的身体,就萎缩了,因为陈三木突然想起了她说的那些话,立即就泄了气。他不知道妻子怎么会赢得学生的信任,陈三木知道周玲的那一套全是在圣经学来的,所以一度陈三木并不排斥圣经,还常常引用圣经。但他无论如何引用,都不如妻子说得明白,他在学生面前绕了半天的话,周玲只要几句就点通了。这不由得让陈三木产生奇怪的妒忌。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逸出了周玲的视野:陈三木对周玲的爱是建立在他的自信上面的,现在他的自信丧失了,爱也就随之消褪。有一天,周玲带学生出差去外地参加音乐比赛,她回来拿遗忘的机票时,看见了令人不能相信的一幕: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年轻姑娘坐在陈三木腿上。

  陈三木显得很镇静。他对周玲摊牌,说他其实早就在考虑和她离婚的事情。他现在就向周玲正式提出离婚。

  周玲向苏云起求助,当着他的面恸哭起来,为自己当初选择婚姻的不慎痛哭。因为当时苏云起曾经让周玲等待,要证实陈三木确已信主才能结婚,因为不同信仰的人不能同负一轭。现在,周玲忍受了十五年的时间,还是得了个破碎的结果。

  但她还想作最后努力。陈三木也因为自己先和那女人来往,觉得对不起周玲,所以和她暂时中止了来往。有一天周玲对陈三木说,你跟我到教会去聚会吧,让上帝来疗治我们的伤痛。

  这是陈三木和周玲结婚十五年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跟她上教会。陈三木总是认为,他需要对基督教典籍研究透了才愿意上教堂。今天,由于很特殊的原因,或者说陈三木也有挽救自己婚姻的想法,就跟周玲一起到了教堂。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让陈三木彻底了结了他的婚姻。接照基督徒的习惯,他们常常公开把自己犯的罪拿到公众中来认,求信徒们为他们代祷。陈三木没想到周玲把他和那个女人的事情,在众目睽睽之下全部说出来。当时苏云起也在场。陈三木目瞪口呆。苏云起说,陈博士,我们都犯了罪,只要我们承认我们的罪,这罪就得赦免。陈三木立即说,对不起,我今天不是来认罪的,因为我不认为我有罪。

  气氛就僵了。陈三木说,没有爱,有罪吗?既然说到这了,我就告诉你们,我和周玲之间,已经没有爱了,所以也没有背叛。现在是个机会,我要说,你们的宗教是骗人的。正如尼采所说,那是心灵软弱者的骗局。我想,我会用我的学术表达我对这一切的看法,因为经过这十五年,我太了解基督教了。对不起,我告辞了。

  ……周玲当场痛哭失声。苏云起把她叫到小屋子里。周玲对苏云起说,我受不了了,我不想努力了。沉默良久的苏云起说,当淫乱发生,合一就已经被破坏了;另外,圣经上也说,如果不信的一方坚持要离婚,你就不必勉强,让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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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天后,周玲和陈三木办理了离婚手续。陈三木在和周玲分手时,说,你保重,不过你是失败的,你教育了多少年的陈步森,还是成了不良少年,我教的学生,保证不会这样。

  周玲不发一言。

  就在这时,她接到了一个手机,是公安局挂来的,他们告知她,陈步森已经因为杀人罪嫌疑被逮捕。现关押于坝头的市看守所。因为陈步森留给警察的是周玲的电话,所以鉴于无法投递的原因,要求她前来接收有关文件,并为陈步森聘请律师。

  突然受到离婚和陈步森的双重打击,周玲几乎崩溃。苏云起安慰她说,你放心,因为现在的陈步森,不是过去的陈步森了。他说,我有一个大学同学叫沈全,是很好的律师,你可以请他为陈步森辩护。

  当天,沈全就接下了陈步森的案子。

  十七.一分钟,妖魔变成了人?(1)

  陈步森案的突然公开,在樟坂引起了轩然大波,读者大量投书《新樟坂报》展开了热烈讨论,争论的焦点在于:应不应该给陈步森宽大处理?一度有一边倒的观点认为,陈步森是一个彻底悔改了的罪犯,应该给予宽大处理。因为长达半年的和被害人家属的交往,可以证明陈步森已经痛切悔悟。有人甚至荒唐到要求把陈步森无罪释放,说这样的人就是放出去也不会再危害社会。

  曾经因此获得成就感的记者朴飞今天却遇到了一件让他心惊肉跳的事情。他刚上班进到电视台自己的办公室,收到一个快递邮包,当他打开邮包时吓得魂飞魄散:里面装着一条花蛇,一下子飞到地板上乱窜,整个办公室乱成一团,大家纷纷躲避,发出尖声怪叫。邮包里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罪犯的帮凶,你没有看到被害人的血吗?你没有听见她痛苦的哭泣吗?

  朴飞不知道这种威胁从何而来,他的心开始哆嗦。主任把他叫进办公室,说,人家寄邮包来也有他的理由,谁叫我们偏听一面之词呢?朴飞说我没有不采访被害人啊?是她拒绝采访。主任问他,谁能证明?谁也不知道她拒绝采访,你就是要千方百计采访到冷薇,否则就说不清楚。朴飞说,好吧,我想办法。

  实际上在朴飞决定再度采访冷薇的时候,冷薇自己的心情也已经发生悄然变化。当她看到报纸和电视上同情陈步森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时,心里涌起了极大的仇恨。冷薇回到家里是一个标志,在这个家里她轻而易举地回忆起了她和李寂共同生活的种种片断,也许当初她早些回家就可能很快痊愈。她从一个太长的梦中突然醒来,内心引起的震荡无以伦比:丈夫被杀了,自己却和凶手好了半年多。只要一看到李寂的遗像,冷薇的自责就如同排山倒海,她伏在遗像上痛哭,泪水把像片浸湿变形。

  母亲看到女儿如此伤恸欲绝,也难过得无法自持。她抚摸着女儿的背说,孩子啊,你可别这样一直不停地哭啊,你的身体都要哭坏了……这事不怪你,都怪我,是我把狼引来的,我对不起你。我怎么也想不到小刘会是杀人的凶手啊。

  淘淘不懂事,竟然哭着要见小刘叔叔,惹得冷薇火起,所有的愤怒和愁烦集中到一起,她拎起淘淘就是一阵劈里啪拉乱打,孩子大声哭号。母亲一把从女儿手中把淘淘夺过来,说,你拿孩子出气干嘛啊?他能懂什么啊?淘淘大喊,妈妈坏,妈妈坏,我要小刘叔叔,我要他给我做地瓜车,我要地瓜车!

  孩子的喊声像针扎在冷薇心上。她跪在李寂的遗像前,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说,李寂,对不起,你看我把这个家带到哪里去了?李寂,原谅我,我们被人骗了,我不是故意这样的,李寂,你不要这样看我,我病了,才被人骗的,我会给你讨回公道,亲爱的,你什么不来把我一起带走?……冷薇哭得浑身颤抖,扑倒了地上,像死了一样。

  朴飞就在这时打通了冷薇的电话。他很意外地获得了冷薇同意采访的要求。

  不到半小时,朴飞就带着人马到了冷薇的家。朴飞后来描述他第一眼看到冷薇的情形:她穿着一身全黑的套装,脸色苍白,眼睑边留有泪痕,那是一个典型的孀妇。她会在不经意间打一个寒颤,好像被冷风吹到一样。说话的时候,她的嘴唇微微发抖。她的身后,摆着李寂的遗像,正好卡在摄像机的画面里,使得她说的每一句话就像在为李寂伸冤似的。

  朴飞开始提问。冷薇的表情迅速聚集了可怕的愤怒,她称这半年来发生的事完全是一个骗局,她是最深的受害者,因为她有病,所以没有意志能力和行为能力。她说,我爱我的丈夫,我非常爱他……说着她对着镜头失声痛哭。朴飞事后没有剪掉冷薇连续的哭泣镜头,这个镜头长达一分钟。这是樟坂电视台播出史上从未有过的镜头,当一个伤心欲绝的女人对着镜头哭泣长达一分钟,你的承受力可能面临考验。但朴飞没有打断她,他静静在等待。冷薇哭得浑身颤抖,朴飞只是一个劲儿递上手巾纸。

  冷薇哭到无声,好像进入一片寂静。后来朴飞问她,有人说,因为陈步森已经悔改,所以应该原谅他,你认为应该原谅他吗?冷薇的目光涣散,说,把我烧成灰也不会原谅他,他就在我的眼前,把我丈夫的脑袋砸碎……说到这里她又泣不成声。采访好几次被这样的哭泣打断……他就是死一百次也不能解决我的痛苦。朴飞说,可是,他现在已经被抓住了。冷薇说,公义来得太迟,他这是永远当得的报应,我告诉你,也对所有要支持对他作宽大处理的人说,你们死过亲人吗?你们在失去亲人之后,又遭遇过欺骗吗?我都经历过。朴飞说,也许陈步森没有骗你,也许他真的悔改了?冷薇问,谁知道?你知道吗?朴飞摇头,我,我不知道。冷薇说,没有一个人相信,只有他自己。谁能证明他是好意?谁又能证明我不是掉入了一个陷阱?朴飞回答,没有。冷薇说,可是,他却赢得了那么多的社会同情,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说着她又掩面痛哭。朴飞不知道说什么好,虽然冷薇没有一句话在指责他写了那篇文章,但冷薇的每句话都像刀子一样扎在他心上。这时,他的眼角看到在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张人像,上面只写了两个字:凶手。画上扎了好多图钉。朴飞内心掠过一种可怕的感觉。

  十七.一分钟,妖魔变成了人?(2)

  冷薇对着镜头长达一分钟的哭泣,对观众产生了极大的冲击力。该期节目播出后,在樟坂引起了很大的震动。电视台在街头随机采访了五十名观众谈对陈步森案的看法,有四十四人倾向于严厉处置凶手。与节目播出前的情形发生了逆转。大部份人认为,作为一个凶手,取得了比受害人更多的同情的确是不妥的。有人分析之所以对李寂关注不够,是因为群众对官员的同情会低于对一般民众,他们对官员的被害的关注是冷漠的。但自从冷薇对着镜头哭泣一分钟后,至少有一半的人转而同情冷薇,并开始怀疑陈步森长达半年的古怪行为的动机。

  朴飞终于把失衡的天平扳回来了。他想进一步扩大战果,就和主任商量。主任想了想,说,我们是不是在演播厅做一期《观察》特别节目,把对陈步森案两方不同的观点公开搬到节目中来。朴飞说,李寂是卸任副市长呢,上面会让做这期节目吗?主任说,我有数,你就做吧。朴飞说,可是我没数呢。主任说,你这小子,天塌下来不是我先顶着嘛,好吧,我告诉你。他凑近朴飞,小声说,上面才不管李寂呢,你懂我意思吗?朴飞说不懂。主任说,市里没有一个人鸟他,李寂很可悲,明白了吗?否则怎么会副市长做得好好的要回去教书?朴飞点头,我明白了,就是说李寂现在也就是一介平民就对了。难怪没人管他的案子,怕惹腥啊,最后还得凶手自己把案破了。主任说,也可以这么说吧,他当副市长本来就是一误会,明白吗?得,闲话少说,快点儿准备去吧。

  朴飞去找沈全商量,希望他出任节目嘉宾。沈全认为他现在担任本案辩方律师,不方便出现在节目上。不过沈全提了一个人的名字,就是苏云起。我觉得他比较了解陈步森,他可以代表正方观点,你可以请他当嘉宾。朴飞显得有些为难,说,他是牧师吧?他来上节目合适吗?沈全说,实际上苏云起不是专职牧师,他是迦南出版公司的负责人,做出版的。他也经常在《新樟坂报》化名写文章,讨论道德问题,他的笔名叫马那。朴飞说,原来马那就是他啊,那行。反方你可以找一个人。沈全说,就是陈三木啊,他不是已经写文章骂陈步森了吗?他很有代表性。朴飞说,这一对好,能干起来。我想把争论的焦点定在:陈步森是悔改还是欺骗?

  一周之后节目正式开录。在电视台的400米演播厅里,对阵嘉宾除了苏云起和陈三木,各自还有两名次要嘉宾,另外支持陈步森和支持冷薇的不同观点的现场观众位列两边,总计有八十名观众。最醒目的是在演播厅的背景上有两幅巨大的陈步森的照片:一张是健康微笑的照片,另一张是愤怒可怕的表情,不知道朴飞是从哪里弄到这两张表情截然不同的照片,仿佛一边的陈步森是天使,另一边的陈步森是妖魔。这种暗示意味是很明显的。

  苏云起看到演播厅的这个阵势,有些不太习惯。朴飞在开场前嘱咐他说,你不要对陈三木客气,观点要有攻击性,这样节目才好看。苏云起说,我不太习惯这样做。朴飞就说,我改变一种说法,不是要你为了攻击而攻击,你总有自己的观点嘛,你的观点和陈三木总是不同嘛。苏云起说,这样吧,我会把我要说的表达清楚。

  节目开始。朴飞交代事件的背景后,亮出了争论焦点。陈步森是个老电视油子,他首先提出了自己鲜明的观点。他说,陈步森是我的前表弟,我今天之所以站在这里表达对他的不同看法,是因为真理高于人间感情,同样,无论陈步森对冷薇做了多少事,事情的重点却在于,他真正悔改了吗?如果没有,那么这就是一场微妙的骗局。苏云起说,我同意陈教授的说法,问题的焦点在于他是否悔改?我可以清楚地告诉大家,他已经悔改。他是在我面前完成这一过程的。陈三木笑了,说,那很可能是你们的一场游戏,我从来没说过我承认基督教的信入仪式有真正的意义,所以你的假设对我缺乏说服力。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可疑的事件,据我对陈步森的了解,这个人平时沉默寡言,却很有心计,文化水平比一般罪犯要高得多,我很怀疑他能在跟苏先生的几分钟的祷告就能改变他的本性,我要问,在那几分钟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苏云起回答:发生了救赎,他就在那一分钟里悔改信主,全人发生了改变,他为什么能下最后的决心帮助受害人恢复记忆,就是因为获得了力量。也许他的懊悔是一个渐渐发生的过程,所以在这半年来,他慢慢接近冷薇,但他决志信入上帝却是在一分钟内完成的。陈三木说,你的观点无法证明也无法证伪,所以没有意义,我却可以推测,它完全可能是生性狡猾的陈步森为了捞取社会同情而实施的一次策划严密的阴谋,是一出求生的戏剧,在下地狱之前,我能想象他是多么恐惧啊,所以他就精心演出了这一幕,我把它称之为“最后一笔交易”。

  十七.一分钟,妖魔变成了人?(3)

  此言一出,现场骚动。支持陈步森的一方观众有反弹的声浪。朴飞把话筒递给其中一个观众,那个观众反问陈三木,你难道要消灭任何一个人悔改的权利吗?陈三木回答,问题是他并没有悔改。满口神话就悔改了吗?我现在就可以表演给你看,我的前妻是基督徒,所以我了解圣经,我可以背给你听,我也可以说我愿意悔改,我多高尚,这就可以了吗?苏云起说,陈教授,你太过于相信你自己的理性了,你有足够的信心了解陈步森的内心吗?陈三木说,我比你更了解陈步森,他是不可能改变的,他居然能瞒着我们犯下这么多年的罪,可见这个人有多坏,城府多深,所以,他完全可能演出这样的戏剧,你们都受骗了,他比那些莽撞的罪犯更坏,他太坏了,所以不可能被驯服的。苏云起反对:兽都可以被驯服,何况万物之灵的人?陈三木讽刺道,这又是一个假设,妖魔变成人就在一念间?那么我要问,在那一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苏云起说,他改换了生命。陈三木说,你的意思是说,他信主了,悔改了,所以我们必须赦免他?苏云起说,上帝已经赦免他的罪。陈三木就喊起来,说,好,好,好,这就是基督教,真便宜啊,犯十年罪,只要几分钟就了结了,真的很便宜,那我也可以去犯罪了,因为没事啊,反正会得赦免。我接着还要问苏先生一个问题:如果一个人当了一辈子强盗,到死的那一天,他说,上帝,来救我吧,我现在相信您,请问,他的罪得赦免吗?苏云起回答,只要他心里相信,口里承认,就必得救。陈三木站起来,对大家说,你看看,看到了没有?真的很便宜,为什么上帝会赦免罪大恶极的人?这就是真相。我们不妨试一试。支持陈三木的人发出哄笑。

  苏云起说,可是,谁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死呢?你的灵魂在哪里?陈步森如果没有悔改,他死了,死亡就把他拘禁了,但我可以保证,他现在自由了。赦免并不看罪行大小,而看性质。我觉得我们这样争论下去并没有意义,因为没有心灵感受到的自由,争论就是一场捆锁,我们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无法给出完全公义的标准。陈三木说,不能争论?基督教就这样无理吗?苏云起回答,就让它无理吧,因为人的理性已经堕落了。

  节目结束。虽然没有像朴飞预期的那样热烈,但还是产生了很好的现场效果,问题在于苏云起争论的愿望不强烈,所以不能把交锋持续下去。主任对朴飞说,不错了,问题已经提出来了,我预计它会在未来一段时间内持续发酵,等到争论扩大到一定程度,我们再做一期节目。

  但朴飞和他的主任都没料到,后来出了一些麻烦。散场后支持陈步森的观众竟然来到了冷薇的住处,要求和她见面。他们和冷薇进行了半个小时的谈话,劝她放过陈步森一码。冷薇把他们轰了出去。支持冷薇的观众得知消息,也赶了过来,双方产生了冲突。大约有五十人左右,在冷薇家的楼下先是口角冲突,后来大打出手。支持冷薇的一方说,你们没有权力要求被害人赦免。支持陈步森的人反唇相讥,如果我们没权力要求被害人赦免,你们也没有权力要求加害者忏悔。因为他已经为他的罪忏悔,付上代价。警察在二十分钟后到场,劝离了冲突的人群。

  这条消息也登上了报纸,陈步森案的争论果然持续发酵。当它登录网络后引起了更大的影响力,首先转载《观察》现场节目文字和音频的《探索》网站的点击率大增,达到了十万人次。几千个帖子上传,支持陈步森和支持冷薇的人数旗鼓相当。问题的焦点集中在两个问题上:第一是关于陈步森案的处理,即陈步森的行为能否使他获得一定程度的从宽处理?第二是深入的理论探讨,即基督教便宜论——一分钟,妖魔真的变成人了吗?

  陈步森在看守所看到了这期节目的播出。自从进到看守所之后,陈步森的话变得更少了。他不想回答同监室的其他犯人的问题,所以没有多少人知道他是谁。但陈步森老老实实地履行一个后来者的义务,担任了号子里的最繁重的劳动:给水池打满水,给全号的人洗衣服,打开水,一天刷两次厕所。号子里的人看着他很奇怪,因为陈步森出奇地顺服。直到电视播出他的节目后,全号的人才恍然大悟:他就是李寂案的主犯。牢头吓得一直向陈步森献殷勤,要把牢头的位置让给他,陈步森说,你还是做你的班长,但我不想洗衣服了。杀过人的嫌犯有一种天然的威慑力。

  就在节目播出后的第三天,陈步森被通知有人见面。他感到很诧异,以为是沈律师来。结果来的人是苏云起。苏云起通过沈全获得了监狱管理局的许可,得以见陈步森。陈步森看到苏云起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有点鼻酸,好像见到父亲的感觉。苏云起问他,在看守所生活怎么样?陈步森说我很好,请苏云起放心。苏云起说,你表姐不能进来,她托我问你好,本来她带了好吃的给你,可是这里不让带食品。这时,陈步森说,我想要一本圣经。苏云起说,我知道你要什么,我给你带来了。他掏出一本只有一张扑克牌大的袖珍圣经递给他,说,他们同意带这个给你,虽然小,但很好保存。这时陈步森问,我表姐是不是离婚了?苏云起说你怎么知道?陈步森低下头说,我看电视了。

  十七.一分钟,妖魔变成了人?(4)

  苏云起说,别为那些事烦恼,你要相信,你已经从罪中得释放了。陈步森说,我不烦恼。苏云起说,你也从人与人的伤害中得释放了。陈步森不说话,脸上露出难过表情。苏云起说,你不想问冷薇的事吗?陈步森很快地摇摇头。苏云起说,她真的受到了伤害。她醒了,一切都想起来了,她需要时间。陈步森说,您能不能去看看她?苏云起说我会去的。我今天来还想说的一件事,就是你能不能利用这段时间,把这一段的事情写下来,把感想也写下来。陈步森迟疑地想了想,说,我写不好……苏云起说,不是写得好不好的问题,是把见证记录下来,你怎么做的,怎么想的,就怎么写,就是这样。陈步森说,我试试吧。苏云起说,那你保重。

  就在苏云起起身要走的时候,陈步森突然问,苏牧师,我真的得救了吗?苏云起说,你怎么会突然想这个问题?陈步森说,我看电视了。苏云起说,是陈三木说的吗?陈步森说,是,他说,不可能在一分钟妖魔变成人。苏云起问,你自己也不相信,是不是?陈步森就沉默了。

  ……苏云起从陈步森手中把小圣经拿过来,翻到耶稣上十字架那一段:他对身边钉十字架的强盗说,今天你就要和我同在乐园了。苏云起读完这节圣经,说,这个强盗什么也没做,但他却在乐园了。

  陈步森不吱声。苏云起说,你做的比他更多,但不是因为你做的事你才得救,而是因为你的悔改。不是行为,而是相信。

  苏云起离开的时候对陈步森说,不要疑惑,总要信。正如你认识了我苏云起,即使你以后不再看到我,你也不能否认有苏云起这个人。这是我说过多次的。你看到的东西是不会忘记的。不要相信你做的,要相信你看到的。

  十八.第一次法庭陈述(1)(三五中文网,请访问www.555zw.com下载最新)

  冷薇对着镜头哭泣的画面冲击了樟坂人的心灵。她沉浸在极度的痛苦中。果真有如此之大的仇恨,还是因为自己和陈步森交往导致的无法面对李寂的自责?冷薇终日以泪洗面。她在墙上挂了一个剪好的人偶,上面写着“凶手陈”三个字,冷薇亲手把一个又一个图钉扎进人偶,这种旧式的诅咒方式似乎更多是做给死人看的。冷薇的母亲在她从医院回来后曾说过这样的话:你对不起李寂,你要烧一柱香给他。冷薇知道母亲在说什么,于是活在惊恐中。她树了陈步森的人偶,相信李寂可以看到:她对杀害他的凶手是多么仇恨。只要一想起李寂,冷薇就常常在半夜哭醒,闻着床上特有的他的味道。从结婚到他死去,他们的婚姻从来没有出过问题。在冷薇的记忆中,他们甚至没有大声说过话,他们说话总是以悄悄话的方式进行:他下班回到家,就会悄无声息地绕到她背后,从后面换住她,她无须惊慌,因为知道后面的人是谁……现在,冷薇还会突然猛地回身,以为他还在后面,可是,她终于什么也没有看到。

  无论陈步森在她患病期间对她做了什么事,甚至帮助她恢复记忆,但比起他的凶手身份,他做的所有事情都显得无力和无关紧要:因为他夺走了她最心爱的人的生命。冷薇无须努力忘记陈步森的好,只要一想起李寂,陈步森就自动成为一个罪大恶极的人,被封存在冷薇的记忆中。一想起李寂,她就落一回泪,就往人偶上钉一个图钉。现在,人偶上已经钉满了密密麻麻的图钉。有时,冷薇看到它会打一个寒颤,回过头不看它,因为陈步森的人偶脸上的图钉好像他流下的泪珠一样,他的表情在扎着的图钉衬托下呈现出悲哀……冷薇就回过头去,以免自己想起陈步森的好来,她对自己说,没什么好可怜的,可怜的是我的爱人,他已经死了。

  如果说冷薇的内心还存有某些微妙的矛盾,那么,当刘春红找到她之后,这些矛盾就变成了一条明确无误的仇恨的锁链,所有恨的种子都串在这条锁链上了。从陈步森被逮捕之日开始,刘春红就悄悄藏在房间里哭了几天几夜没出门。一种深深的挫败感攫住了她。这种挫败感与其说是因为陈步森被 b u,还不如说是陈步森终于心甘情愿地落入冷薇的手。刘春红不明白为什么她用尽了所有力量,还无法阻止陈步森走进冷薇的陷阱。难道真的是因为他爱上了冷薇?可是根据刘春红对陈步森的了解,她无法作出他爱上冷薇的判断。如此说来,这就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好像陈步森被人下了符咒,不由自主地去做一件他平时不会做的事:半年来的陈步森就是这样,他仿佛是被一个叫“死”的东西深深吸引,最后自投罗网走到了那里。难道他真的那么喜欢死吗?以至于不顾一切地去接近那个目标。

  刘春红并非傻瓜,她意识到这有可能是陈步森良心苏醒的一个标志。也就是说,刘春红从来就没有把陈步森和大马蹬那些人混在一起,现在果然证明她的看法是对的,她没有看错人。正因为如此,刘春红告诉自己:一定不能让陈步森面临被q b的命运,只要他不死,死缓可以变无期,无期可以变十五年,她可以等上二十年,最后一切还是好的。

  房子里关了好几天禁闭的刘春红终于出动了,她清楚这半年陈步森干了什么,她知道问题的关键在哪里。如果能让冷薇向法庭说明陈步森已经悔改认罪的事实,他就有可能免于死刑,可被认定有重大的悔改表现。

  刘春红称自己姓马,得以顺利进到冷薇家。冷薇的母亲不认识她是谁,还热情地为她泡茶,但冷薇马上认出了她。你来做什么?冷薇问。刘春红把门关上,第一个动作就是突然跪倒在冷薇面前,冷薇很吃惊。刘春红说,这是我替步森向你说,对不起,对不起。冷薇把头转向另一边。刘春红说,我现在什么都知道了,我很难过。我也是女人,所以,我知道你的心有多痛。这时,刘春红看到了人偶,她看了好久,说,其实,听到陈步森做了这样的事,我和你一样恨他。她从地上起来,突然也捏起一枚图钉,钉进人偶。冷薇吃惊地看她,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刘春红说,他就是死上一万次,也不为过。

  ……可是,大姐,你知道他现在是什么人。刘春红说,他在这半年到底做了什么,你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清楚。他已经知道错了,也改正了错误,现在,他也在为他犯的罪付出代价,虽然这代价永远无法换回你的损失,但我们心里都清楚,你有权力去法庭对法官说,他杀了人,但他改了,因为你看见了。冷薇听了她的话,表情开始变得烦躁。刘春红说,你可以救他,只要你愿意,中国有一句话说,难得糊涂,现在,真的很需要你难得糊涂一下,大姐,死了一个了,为什么还要死第二个?冷薇打断她的话,问她,你要我干什么?刘春红就直接了当地说,我想请大姐在这事上……。算了。

  十八.第一次法庭陈述(2)

  算了?冷薇嘴唇都发抖了:我死了丈夫,我却要叫我算了?刘春红示意她冷静,我说的算了,听起来很刺耳,但中国人从古到今,要是没有这“算了”,就活不到现在,再大的事,都是可以商量的,退一步海阔天空,古人这话不是随便说的,今天你心里有这一句话,算了,大事可以化小,小事可以化无。说着刘春红拿出一张存折,说,这里有三十万,是我所有的积蓄,我不是要收买你,因为你受了损失,理应得到补偿,也因为我爱陈步森,我想为他出点力,你就成全我们,留他一条命。冷薇说,你要用这些钱让我出卖我丈夫的命吗?刘春红说,不是,我知道就是一千万也买不回你丈夫的生命,但你可以算了,真的,你明白,如果你愿意算了,就是做了大功德。冷薇问,什么叫算了?是不是算了,就是没了,好像没有发生过,发生了那么多的事,算了这一句话,就好像没有过一样?刘春红不说话了。冷薇突然把存折重狠狠地扔出去,喊,滚!你给我滚!我告诉你,我恨陈步森,我恨你,我永远不会算了,我要让他到阴间对着我丈夫磕头,我要他死,我要他知道,他是怎么样把我爱的人夺走,现在要付什么代价!

  老太太从门缝往外瞧,吓得心惊肉跳。刘春红被冷薇推倒在地上,她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捡起存折,走到门口。临出门时,她回过头说,我还是给你时间,因为我相信,你如果不肯算了,还会有什么路可走?难道你能让死人复活吗?大家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说,算了,说算了,没什么可耻的。说完话刘春红出门走了。

  老太太走出来,摸着女儿的背,说,薇啊,你别气,啊?她也是没办法。冷薇咬着牙喃喃说,她……竟然叫我算了,算了……

  今天是陈步森案第一次开庭。陈步森换好衣服,监室里马上有人递上热水让他洗脸。陈步森心中像有一匹马在乱窜,因为沈律师告诉他今天冷薇会到场。自从被 b u进到看守所,陈步森一度放下了千钧重担,连续好几天都睡得不错。这半年来的生活就如同一个梦那样消逝了。现在,他的心里干净得很。他把自己的生死交给了命运。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陈步森心中慢慢浮现冷薇的影子,他知道是她设计把自己送进了看守所,他是对她有些失望的,因为他已经决定自首。关于这一点,沈律师向他调查过,证实了陈步森曾经在电话中向她表示,他在她家楼下见过面后,就会去就近的一家派出所自首。但他还没来得及就被抓捕了。如果冷薇愿意承认他曾说过这话,就能证明陈步森有自首的意向,这是这半年来陈步森悔改行为一个很好的佐证。

  这对沈律师的吸引力比陈步森来得更强烈。陈步森现在满脑子想的是他马上要见到她了,他不知道冷薇见到他后会说什么。陈步森很想问她,为什么那天她要叫警察来?虽然她叫警察来是天经地义的,但他想和她一起走进派出所的愿望破灭了。今天,她会带淘淘来吗?他好久没见到淘淘了,很想念他。这种想念说是一种友谊或亲情,不如说是一种奇怪的吸引力:一个罪犯居然能被被害人的孩子叫叔叔——-这段时间陈步森在看守所只要一想起淘淘叫他叔叔的情景,眼眶就不由自主地湿了。他在自己写的自白式自传书里详细描写了和淘淘的交往,里面有这样一段话:一切都是由这个孩子开始的,因为我看见了他的眼睛,我明明是杀害他父亲的凶手,可是他的眼睛却分明告诉我,我是他的朋友、他的叔叔,那件事情没发生过。这在那一刻,我后悔了,我不想犯罪了,后来发生的所有故事都跟这一眼有关……现在,淘淘也许什么都知道了,他还会喊我叔叔吗?不会的。陈步森对自己说,你真无耻,现在还希望他喊叔叔,真的很无耻。不过,他还是用监房里吃的白地瓜做了一个地瓜车,虽然没有活动的车轮,不能行驶,但陈步森还是把它带上了。

  看守所的潘警官今天负责押送他到法院,他看着陈步森手里的地瓜车,问他,你这个是什么东西?陈步森说,我做的玩具。潘警官说,不会有毒吧?你可别乱来啊。陈步森说,就是号里的白地瓜。潘警官拍了拍他的肩,说,其实我也很同情你,你愿意改正,就有希望从宽处理,要有信心,千万不能做傻事,啊?陈步森说,不会。

  今天的公诉人是市检的董检察官,名叫董河山。这个人不善言辞,但据说是出名的严厉,无论是对老百姓还是官员,只要你有证据落到他手里,就很难逃脱严惩的命运。樟坂的律师很怕和他打交道,因为他工作认真,会出示很多你意想不到的证据。董河山还很有学问,经常化名“江山”在报纸上发表如何健全法制的文章,是省里许多法规的起草人之一。他到场的时候,引起了媒体的关注,坊间关于上头对李寂案不闻不问的说法不翼而飞,所以,董河山出任李寂案的检察官是耐人寻味的。

  十八.第一次法庭陈述(3)

  陈步森的囚车停在法院的后门,仍然逃不过媒体的眼睛,大批的媒体记者已经把通道堵得水泄不通,更让潘警官吃惊的是,支持重判陈步森的群众比记者还多,他们打着横幅:不要被骗子蒙蔽了眼睛……呼吁执法公正……杀人偿命。陈步森从囚车上走下来的时候,突然有人扔香蕉皮到他脸上,接着又有一颗鸡蛋砸到陈步森头上。潘警官大喊让开,这时,一个足有马铃薯大的石头砸到陈步森的额头上,血立刻流了出来。潘警官立刻摁低陈步森的头,跑进法院。

  在法院医疗室上药的时候,潘警官看着陈步森,说,我以前带连环杀人犯时都没见人扔石头,你为什么做了好事,反倒招人恨呢?陈步森不吱声,酒精抹到他额头上时,他感到钻心似的疼。

  今天的主审法官叫白水,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法官。陈步森走进法庭时,看见里面的人已经密密麻麻,连过道上都有人站着,可见本案在樟坂的关注度。陈步森走到被告席站定时,看见了冷薇,他的头一下子大了起来。淘淘也在,被老太太抱在怀里。陈步森不由自主地微笑了一下,笑容又僵在脸上,无论是冷薇,还是老太太,都用冷漠的神情看着他,冷薇还低下了头,只有淘淘一直用眼睛盯着他,孩子的眼神中还是没有仇恨,没有让陈步森感到不舒服的表情。他还和过去一样……陈步森觉得,他的表情和那天在幼儿园看到的一样。

  陈步森也看到了刘春红,刘春红含着眼泪,一直向他点头。他也对她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刘春红的眼泪让陈步森很难受。在刘春红的旁边,表姐周玲坐在那里。他没有看见苏云起。

  沈全今天显得很有信心。他和陈步森交换了一下眼神,目光中给他鼓励。今天主要进行的程序是法庭调查,即案情陈述。沈全认为法庭调查不会遗漏半年来陈步森和冷薇的交往过程,这些事实对陈步森有利,沈全在对冷薇进行调查时,冷薇并没有否定这些事实,因为有钱医生的证明。所以,沈全对今天的事实认定很有信心。

  白法官宣布李寂被害案正式开庭。他先行询问了被告的姓名年龄家庭住址等例行问题之后,由董河山检察官宣读公诉材料。董河山的公诉材料很长,文中详细描述了李寂案的经过,他也提到了案情发生后的半年,陈步森和冷薇的交往过程,但只是轻轻一笔带过。

  接下来是被告和原告对所述事实有无异议。陈步森回答:没有异议。白法官问,你对杀害李寂的事实没有异议吗?陈步森说,是的,是我杀了他。沈全提问,是否还有别的人?陈步森不说话了。沈全说,你只是其中一个嫌疑人,你的共犯是谁?陈步森还是不说话。沈全看着他,有些着急。沈全又问,你对案发后半年你和冷薇的交往事实有什么补充?……陈步森说,是的,我是在看到淘淘之后,开始和她们一家来往。沈全问,你出于什么动机这样做?陈步森说,我不知道,一开始我没有想这样,是因为害怕被认出来,所以我一次又一次去冒险,想证实真的没有认出我来。沈全说,你觉得这样的冒险游戏很有趣吗?陈步森回答,不,我也很害怕,但是,他们没认出我,还对我好。沈全问,他们怎么对你好?陈步森想了想,说,不把我当罪犯。

  观众有些骚动。沈全问,不把你当罪犯,你觉得这就是对你好?是不是?陈步森回答,是。沈全说,可是她们是在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的情况下才这样的,你不觉得这是自欺欺人吗?陈步森说,我知道,但我不想知道。沈全问,然后你就一直这样认为,你是个好人,是不是?陈步森突然眼中有了泪光,说,不,我没有这样想,他们越对我好,我越难过,越想到自己的罪。沈全说,那你应该去自首啊,把事实说清楚,从这个梦中醒来。陈步森说,我不想打破这个梦,所以我为她做事,还为她住进了精神病院,当了锅炉工。我只想做两件事:把她的病治好;赚钱还给她。沈全问,你为什么会想到以向她回忆案情的方式帮助她恢复记忆?陈步森说,钱医生说这方法管用,我希望她病能好。沈全问,但这样有可能使你身份暴露引火烧身,你想过这些没有?陈步森想了想,说,我想过……但,我只想她病好。沈全最后问,你和冷薇约好在她家楼下见面后,有说要去自首吗?陈步森说是,我说我会到最近的派出所去自首。沈全对白法官说,我的话问完了。

  轮到董河山问冷薇。陈步森看到她站起来了,她的眼睛并不看他。董河山问,刚才被告陈述的是不是事实?冷薇说,他在胡说八道。观众席开始议论纷纷。董河山问,被告是否和你商量过自首的问题?冷薇说,没有。陈步森震惊地看着她。董河山又问,那他为什么要和你见面?冷薇说,他想要我原谅他,减轻他的罪。董河山问,被告认为他接近你半年,为你做了很多事,是不是事实?冷薇说,我病了,没有判断和行为能力,他利用这个空子想逃罪,所以和我接近。董河山问,那他为什么又要帮助你恢复记忆?冷薇笑了,他根本没帮助我恢复记忆,是医生要他这样做的。他不这样做,对他没好处,他以为我醒了就会原谅他。董河山问,你原谅他了吗?冷薇不吱声……。她说,我能证明他是个很有心计的人,他知道迟早要被抓住q b,所以演出了这出半年之久的戏,只要能证明他帮助我恢复记忆,他就能获得轻判,但事实不是这样。董河山问,你认为事实是什么?冷薇转头看着陈步森,两人的目光今天第一次相遇:这是一场阴谋!是他自导自演的戏,一切都是为了他能脱罪,我病了,还要被骗,他利用我生病丧失了记忆,所以无法指认他的罪行,好在我面前为我做完那些事,让既成事实将功抵罪,他不但是一个凶手,还是一个阴谋家!他不但杀害了我的亲人,还欺骗了我的感情,我恨他!

  十八.第一次法庭陈述(4)(三五中文网,请访问www.555zw.com下载最新)

  陈步森低下头去,把脸靠在栏杆上。潘警官看到他的腿在颤抖。刘春红从座位上跳起来,大叫,胡说!她在胡说!我亲眼看见的,陈步森帮她做了那么多事,她在胡说!这个女人才是骗子!……周玲连忙拉住她。警察涌上去,把她强行带出了法庭。

  陈步森的脸色苍白。

  白法官宣布休庭。

  十九.悔罪的辨认(1)

  冷薇在法庭上的作证震惊了许多人,包括她自己的母亲。回家后老太太对女儿说,薇啊,你在法庭上为什么那样说呢?老太太似乎也觉得女儿说过了,她看到的情形和女儿说的不一样。虽然她比女儿更恨这个杀人凶手带给她们的伤害,但她也觉得陈步森并非如女儿说的那样坏。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那样做。老太太说,但他对淘淘我看是真的。冷薇对母亲说,妈,你别再这样跟我说话好吗?我刚跟李寂有个交代,你却来摧毁我的信心。这一段时间我天天抱着李寂的像哭,夜里我抱着他睡觉,看见他在谴责我,问我为什么认贼作夫!我的心都碎了,你知道吗?老太太叹了口气,不说话了。李寂多爱我,妈,你明明是知道的,我和李寂的未来全被他毁了。冷薇的眼泪夺眶而出:我要亲眼看到他死,死得很难看,死在我面前。

  苏云起没有到法庭看法庭调查,但他已从周玲口中得知一切。这天早上,他从报箱取了当日的《新樟坂报》,第五版用不大的篇幅报道了法庭调查的情况,用的题目是《冷薇不原谅陈步森》。这样的题目是很直接而有冲击力的。报纸还发表了一篇署名文章《冷薇不原谅陈步森的三个理由》,但引起苏云起注意的是另一篇陈三木的文章,叫做《不杀不足以平民愤》。陈三木用这句话作题让人震惊。当苏云起把报纸拿给周玲,她的平静心情完全被破坏:他怎么能这样说?他怎么也做过他的表姐夫啊!周玲真想撕掉报纸,又觉得不妥,就狠狠地丢到地上。苏云起捡起报纸,对周玲说,陈三木有自己的理由解释这句话,你看,他解释了什么叫“民愤”:民愤就是人民的愤怒,什么叫人民的愤怒呢?就是大多数人的愤怒,大多数人的感情和选择,这是民zh u。民愤并不是羞于出口的词汇,只是过去我们用专制代替民zh u,用长官意志代替民愤。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要求严惩陈步森?就是因为民愤不平。他犯了罪,就要负罪责,我不会因为他是我的前表弟就不这样说。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就是这个意思。我这样说没有丝毫干预司法之意,我只是表达对民愤一词的重新理解。

  苏云起说,你看,挺有趣的,陈三木对冷薇也有劝导。他说,我秉着公正的原则,也要对冷薇女士说,你受的伤害一定会得着补偿,但你也不能一直这样痛苦下去,我告诉你一个办法,可是让你疗伤:就是时间。时间是个高手,时间可以冲淡一切,隐藏痛苦,我相信时间是你最好的医生,你会痊愈的,它会冲淡一切痛苦、仇恨和悲伤。

  周玲说,他好像很公平嘛。

  苏云起说,陈教授也只能到此为止,这是他努力做到的公平。对了,周玲,听说你给陈步森写了一封信?周玲说是啊,我只是鼓励他一定要做好这个见证,因为他已经为此努力了半年,现在全社会都知道了,在压力,但千万不能垮,一定要坚持住。苏云起说,但也许你给他太大的压力了,他像个初生的婴孩一样,怎么有那么大的能力?如果给他提太多的要求,他会受不了的。周玲说……多么不容易出一个恶人悔改的见证,我真的很怕他突然又失去见证,比如,他明明在改好,全社会却不理解他,他受的委屈太大,我怕他突然又重新回头破罐破摔,那我们的脸往哪儿搁啊?苏云起说,这岂是我们的见证?是神的,不是人的。是神的,神就负责到底,人怎么有能力扶住他呢?如果我们把过重的责任加在他身上,硬要他作一个榜样、英雄,我们就大错特错了,他是人,不是神,只有主耶稣一个是牺牲,别的都不是,也不能,凡要人作榜样的,只会让人更绝望,陈步森是什么呢?他只是一个蹲在监狱里的软弱者,他需要的是关怀。

  我的确是怕他倒下……周玲说。

  这时苏云起的手机响了,他接了手机,里面有一个陌生的声音问,您是苏云起先生吗?苏云起说我是。对方说,我是看守所的潘警官,发生了一件事情,陈步森昨天夜里自杀。苏云起大吃一惊:啊,他自杀了?周玲当场哭出来。潘警官说,你们不要着急,他没有死,我们及时发现了,我们观察到这几天他的情绪很不稳定,所以请告知他的表姐,并请您进来配合我们一下,他可能会听你的话,我们要稳定住他的情绪。苏云起说,好的,我和他表姐马上进来。

  周玲哭泣着,浑身颤抖。苏云起用手抚摸她的肩,说,相信一切在神手中,别难过。

  他们在半小时后进到看守所。潘警官把陈步森带出来,他特地挑了一间办公室来作见面的地方,并悄悄对苏云起说,劝劝他,还是有希望的,别把事情想得太坏。当陈步森走进办公室的时候,神情落寞。周玲一把抱住他,陈步森低声说,表姐。苏云起让他坐下,陈步森对苏云起说,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苏云起说,没事,我只是想听听你说说,为什么这样做?陈步森迟疑了一下,掏出了一张纸,苏云起接过一看,是他的遗书。遗书是写给表姐周玲的:表姐,谢谢您和苏牧师为我做的一切,还有沈律师,但我觉得一切似乎该结束了,你要我做好这个见证,但我太累了,我只能做到那样,就是把她的病弄好,把自己弄进来,可是没有人说我一句好,那我就不做了罢,反正都是一个死字,别人说我不好就算了,她(指冷薇)也那样说,当然她最有权力骂我,但我还是感到灰心,我怎么会笨到要她说我好呢?我是真的疯了,我病得比她重。我想死,就不想等下去,自己了结就好。步森。

  十九.悔罪的辨认(2)

  周玲的眼泪滴在遗书上,她一直对陈步森说对不起,对不起……

  在长达一小时的谈话中,苏云起慢慢了解了事情的全貌。自从上次开庭,陈步森当场听到冷薇的一番话后,情绪就发生逆转。潘警官发现他的嘴紧紧地闭上了,过去他每天都在勤奋地写他的自白录那本书,可是从那一天开始,他就停止了,什么也不做,一个人往铁丝网分隔的天空看,一看就半个小时。周玲的来信加重了他的情绪,周玲的信中写道:步森,你已经做了这个见证,你就要守住这个见证,无论冷薇怎么说你,你都要忍耐,因为她做的她不知道,你做的你知道,你已经为此做了半年,你要坚持,不要让这个见证最后失败,人家会说,这个见证是假的,他并没有悔改……这封信加重了陈步森的心理负担。潘警官检查这封信后,对陈步森说,你表姐要你坚持住。陈步森说,我坚持不住了。潘警官问,你为什么那半年都能过来,现在却支持不住?陈步森说,那半年我觉得我很快乐,可是这几天,我的快乐没了。

  陈步森和潘警官对话的三天后,在半夜用磨利的饭勺子割了自己的手腕,血流了整个厕所。后来被看守的武警发现,他们冲进去把他送到医院。幸好发现得早,他有些失血,身体并无大碍。在抢救台上,陈步森一个劲儿喊,别救我,别救我!

  听完陈步森自杀的过程,苏云起沉默不语。陈步森说,他们说我是为了怕死逃罪才功利式地相信神,才为她做好事,我就要让他们看,我是不是怕死,我不怕死,我死给他们看好了。苏云起问,你死给谁看呢?谁有权利看你死?步森,你犯的罪首先不是对着他们犯的,甚至不是首先对着李寂和冷薇犯的,你是首先对着上帝犯的,你先得罪的不是人,而是上帝,所以,你才会在没有人发现你有罪时,你却自己感到有罪,先悔改了,自己先跑去为冷薇一家做事,为什么?因为你发现你得罪神了,是神叫你这么做的。我告诉你步森,天底下所有的罪,首先都是对着神犯的,首先都是得罪神,而后才得罪人,所以,不是人看见了我才改,而是神看见了,在你心里看见了,你就要悔改,向谁呢?首先也是向神悔改,不是先向人,因为人都是有罪的,神才是公义,所以,他们都弄错了;你为什么在意冷薇对你的评价?因为你还是在看人,人会出差错,冷薇是受害者,但不一定她说的话都是对的,不是受害者说的就是对的,你的平安不是来自她,是来自于神,就是当初让你悔改的那一位。你是因为相信他才得心中平安,觉得自己做对了,所以,悔改不是中国人常说的忏悔,而是心思转变。这个事件的重点不是因为你为冷薇做了多少事,而是你心思转变了,从一个没有神在你心中的人,变成一个有神在心中的人。

  周玲说,悔改不是你改正多少行为,是你从背对着真理,变成面对真理。这是心思转变。

  陈步森说,我自从进看守所,反而没有在精神病院时快乐,我被关在这里,什么也不能做,听不到冷薇的半点消息,每天都在猜,她会怎么看我,那天在法庭上听到她那样说,我就崩溃了。

  苏云起说,悔改不是行为,是态度。他翻开圣经,我把对你讲过的话再讲一遍,主耶稣上十字架时旁边的强盗悔改后,主对他说,今日你已经和我同在乐园了。这个强盗什么也没有做,但他已经在乐园了,这个例子我为什么反复说,就是要你明白,虽然悔改有行为,但悔改不单是行为,也不在乎行为,你是因为相信而知道自己得救的。陈步森说,可这段时间我还会怀疑,我的罪真能得到赦免吗?如果我只是偷鸡摸狗,也许我的罪还能赦免,我的罪太大,是杀人,神是不会赦免我的。说着陈步森低下头去。苏云起说,步森,也许世界上有罪能大到人不可容忍,但没有大到神不能赦免。

  陈步森听到这句话,就伏倒在桌上哭了。周玲一直抚摸他的背。苏云起说,你哭了吗?为什么你哭了?陈步森饮泣道,我想起了主,好像想起了父亲一样……我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他们都不爱我。苏云起说,你的父母也是人,可是,人除了肉身的父母,还有一个真正的父亲,他才是真的负责任的父亲,是他把我们托管给我们肉身的父亲,他们只是受托而已。可是,我们大大得罪了他,但他还是爱我们,有人说,十字架的救赎是不真实的,可我要说,这是宇宙中最大的真实,正如现在发生在你身上的,你为什么哭?你哭的时候还想犯罪吗?陈步森说,我不想了。苏云起说,好,那么,罪就停止在你的眼泪中。

  陈步森说,我现在觉得自己很坏,真的很坏,是人渣,我其实不配跟冷薇讨价还价的。潘警官在一旁听到陈步森说自己是人渣,很吃惊地看着他。苏云起说,旧人死了,而且要死透,新人就复活了,步森,你是新生的人,你想受浸吗?如果你现在受洗,就可以见证你完全告别旧的世界。陈步森说,我愿意,可是我怎么受洗呢?

  十九.悔罪的辨认(3)

  苏云起就到另一个房间和潘警官商量,想在看守所就地给陈步森施洗。潘警官犹豫着说,我叫你们进来,是因为知道解铃还须糸铃人,你给他讲讲什么,他情绪就会稳定,刚才他说自己是人渣,我很吃惊。可是说到受洗这问题,就比较复杂,在这里面是不能搞宗教活动的。我要向上头请示。苏云起说,这不是宗教活动,就是受洗而已,他受洗后会增加信心,就不会再闹自杀了。潘警官问,你们要怎么样做?周玲说,有一个浴缸就行,全人要没入水中。潘警官说,这就复杂了,虽然我很希望你们帮助嫌疑人稳定情绪,但动静搞那么大,传出去我不好交代,你们电影上不是用几滴水就可以吗?苏云起说,点水礼也行,只要一个脸盆的水。潘警官想了想,说,要不就在这办公室悄悄搞一下,要快,不要告诉别人。苏云起说,行。

  水盆端来了。陈步森跪在地上。苏云起问他,你愿意承认耶稣基督为我生命的救主,并相信他为你钉十字架三日内复活,他的宝血赦免你一切的罪吗?陈步森说,我相信。苏云起说,我奉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为你施洗。然后把几滴水洒在他头上。陈步森哆嗦了一下,眼泪夺眶而出。苏云起把他扶起来,说,你要相信,你已经被洗得雪白。

  陈步森喃喃道,我过去的三十年,白活了。

  ……就在陈步森受洗后的第九天,李寂案第二次开庭,进入法庭辩论阶段。到场的仍是上次那些人,但冷薇没有把母亲和淘淘带来。苏云起和周玲参加了旁听。刘春红在门口被警察拦住劝离。陈步森从囚车上下来的时候,还是冷不防遭人扔了一块石头,但这次没砸中他。当陈步森走进法庭时,他看到了冷薇。冷薇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陈步森看着她,他的心情不像上次那样激动了。

  辩论开始。控辩双方都作了充分准备。在认定陈步森不存在自首情节后,争论的焦点集中在嫌疑人是否可被认定为有悔罪情节?如果有证据显示陈步森有悔罪情节,那么他是可以获得从宽处理的,这样就可能得到死缓或无期的判决,从而保住生命。

  检察官董河山认为,没有证据显示嫌疑人有悔改表现,虽然嫌疑人在长达半年的时间和原告有接触,但不能证明接触就是悔改,他只是周旋在被害人的周围,试图捞取脱罪的资本。律师沈全表示反对,他认为一个罪犯要是没有悔改,就不会有这么大的勇气和被害人保持长达半年时间的接触,而且是近距离接触。董河山反问,说悔改能产生这么大的勇气,不如说想逃脱审判的欲望产生了这么大的勇气,我要告诉辩方,不是忏悔之心,是恐惧之心,一个人为了保命,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陈步森这半年所做的不能证明任何他悔改的结论,反而让人想到他惊人的自制力和伪装能力。

  沈全说,我想再度提起嫌疑人为了让被害人痊愈所做的重大决定,就是不惜冒着自己被被害人认出的危险,帮助被害人恢复记忆的情节,当被害人恢复一点记忆,嫌疑人就把自己暴露一点,在被害人的记忆全部恢复之后,嫌疑人就把自己完全暴露了,果然被害人认出了对方是凶手,我想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果没有对被害人的爱心,他会这样做吗?这爱心的背后是什么?就是悔改。如果他没有悔改,就绝对不会有这样的爱心。董河山表示反对:最好的悔改不是别的,就是到派出所自首,可是陈步森这样做了吗?没有,既然没有,我们就有理由怀疑他所做的其他所有事情都怀有另一种目的,他不是医生,恢复记忆是治疗行为,是医生的事,陈步森是医生吗?不,他是凶手,不要忘了他的身份。一个凶手的职责,就是认罪自首,接受审判,可是我们这里却有一个表演艺术家,试图上演一幕悔改的戏剧。沈全表示反对控方用词污辱嫌疑人,白法官同意。沈全说,我想传证人,精神病院的医生钱大民先生。

  钱医生走上证人席。沈全问,陈步森是否配合您完成了对冷薇的恢复记忆治疗?钱医生回答,是的。沈全问,陈步森是否主动提出过要做这样的治疗?钱医生说……他希望病人尽快康复。沈全又问,陈步森在治疗过程中,是否当着冷薇的面回忆了犯罪的细节?钱医生说,是的,我们的试验进行了很长时间,陈步森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讲得很清楚,他承认那天是他抓住死者,和共犯一起共同杀了死者。沈全问,他承认自己是凶手了吗?钱医生点头,说,他说自己是凶手,说自己杀了死者,还跪在地上,问病人有没有认出他来,他说自己不叫刘勇,叫陈步森。治疗结束后,我不知道他真的是凶手,以为他是在表演。我也是看了报纸才知道的。沈全说,好,我的话问完了,谢谢。

  董河山开始质询钱医生:嫌疑人是否向您透露过他可能是罪犯?钱医生说,没有。董河山又问,是嫌疑人主动要求做恢复记忆的治疗吗?钱医生回答,不是,是我先向他提出来,后来他接受了。董河山说,我的话问完了。

  十九.悔罪的辨认(4)

  钱医生退下后,陈步森回头看了看冷薇,冷薇低下头,显然不想和陈步森的目光对视。

  董河山说,我们看得很清楚,这是一次治疗过程,不是一次认罪过程,辩方有意模糊两者的界限。为什么嫌疑人要配合治疗?为什么要在他做完好事后才进行这个治疗?因为当他利用被害人患病无行为能力时,做了大量的行为表演,即所谓为她做的事,等他做够了,就开始要恢复她的记忆,因为只要她一醒来,看到他为她做的事,就会原谅他。所以,这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骗局,辩方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能表明嫌疑人已经悔改。沈全反对,称控方在做无意义的推论。他说,虽然我拿不出最直接的证据说明陈步森已经认罪悔改,但今天我要说的是,悔改本来就是内心的事,谁进入过他的内心?只要你良知尚存,你就会明白一切。董河山反驳,我知道辩方接下来要说什么?虽然我对宗教并不反感,但没有先例显示宗教情感能作为呈堂证供,陈步森信教了,就能使他脱罪吗?或者能证明他已经悔改?谁认定的?你可以说是上帝认定的,可是我要问,上帝在哪里?我还没有对上帝作认定呢。我要问在座的每一位,陈步森信了教就真的上了天堂吗?你愿意这样一位凶手在天堂做你的邻居吗?

  这句话使法庭骚动起来。沈全看了一眼苏云起,苏云起脸上没有表情。沈全说,我虽然是律师,我虽然是执法者,但是我要说,法律是人制订的,人根据内心的崇高的启示制订法律,它比法律更高,它才是法律的源头。按人类的法律,做出来的罪才算罪,可是,按启示的律,没有做出来但心中想了,就是罪了。请问,现在有一个人,从内心深处已经悔改,我们反倒要从外面去找他悔改的证据吗?今天,有一个人,在没有法律要惩罚他之前,他已经从内心深处自己先悔改,难道我们还要从外面找证据证明他悔改吗?是从外面惩罚能真正根除罪,还是从里面能根除罪?沈全突然用手指着站在被告席上的陈步森,我们就比这个人更干净吗?我们就比这个人更没有罪吗?他从小被父亲抛弃,成了孤儿,如果我们处于他的境地,我们能保证我们不像他哪样犯罪吗?谁能保证?谁能保证我们不会跟他一样?我们不恨人吗?我们看见我们恨的人倒霉,我们就鼓掌,因为我们恨他,我们想杀他,只是没有条件而已。

  整个法庭鸦雀无声,以至于白法官都无法去打断他这段与案情无关的话。陈步森伏在栏杆上,低着头。沈全望着全场,说,给这个年轻人一个机会吧,我知道正义必要伸张,但今天我们如果一定要严厉处罚一个明明已经悔改的人,断绝他的一切路径,总有一天,我们一定会为我们的心后悔。面对一个知错的孩子,说,滚,你真坏,我永远不接纳你;还是说,孩子,你的行为让我担心。哪一句会让人知错悔改?

  二十.罪犯成了作家(1)

  陈步森的自白录以神奇之速得以出版,完全在于刘春红的功劳。这本十万字的自白书由苏云起润色后,一度找不到出版社愿意出版。这本完全可能畅销的书找不到出版单位,原因在于他们宁愿出版一个贪赃枉法的官员的回忆录,也不愿意为一个杀害前副市长的罪犯树碑立传,免得惹不必要的政zh i风险。但刘春红竟然找到了一个出版社,据说是她自己投资,为此搭进去了自己的积蓄,首印数达到五万册。

  刘春红对苏云起说,虽然我也认为陈步森是傻瓜,但我相信他的书能大卖。她催促出版社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把书印出来了。今天,刘春红把十几本样书送到了苏云起手里,是她找苏云起为该书写的序。这本书的名字很长,叫《我向您认罪,请求您赦免》。

  苏云起拿着书仔细翻看,对刘春红说,这是陈步森用眼泪写的。谢谢您,刘春红,你为他做这些事,他会很感激的。刘春红说,他要是感激我,就不会做那些傻事了,我不是要他感激,我是要通过这本书向社会呼吁,让他得到从宽处理,今天下午在图书大楼的首发仪式,您一定要参加。苏云起说,好的,我一定会参加,但我要先去找一个人,就是冷薇。我想把这本书送给她,她是第一个应该得到这本书的人。刘春红脸上露出厌倦的表情,说,这个女人疯了,她是存心要陈步森死。苏云起说,不一定呢,陈步森的命并不掌握在她手里,她失去了丈夫,应该得到关心。刘春红摇摇头说,你不被赶出来才怪呢。苏云起说,我试试看吧,仪式那边需要我们帮忙吗?刘春红说,陈步森他表姐会去帮忙,我们请了好些媒体来。

  苏云起按照地址找到了黄河大学冷薇的家,可是他意外地在楼下遇到了冷薇,她提了个篮子,好像要去买菜。苏云起向她介绍了自己,说想和她谈谈。冷薇打量着他,立即明白他是谁了:你就是苏云起?苏云起说,是我。冷薇说,你找我干什么?苏云起说,我只是想来看看您。冷薇并没有邀请他上楼的意思,在旁边的一张石凳上坐下来,说,听说你让那个家伙得救了?苏云起说,不是我,是主。冷薇眼睛并不看苏云起,说,没那么容易,得救?他做了什么就得负责什么。苏云起说,当然,得救是指灵魂得救,他对他做的事要负责,是这样的。不过呢,陈步森得救了,人确实改变了,没有恨了,他对我说过,非常希望你也能和他一样得救。冷薇笑了,这笑声是从鼻孔里出来的:得救?我为什么要得救?我做错了什么?我死了丈夫,我疯了,我病了,我就有罪了?笑话!我告诉你苏先生,我要是和那个家伙信同一个神,我感到耻辱。

  说完冷薇站起来就走。苏云起也慢慢站起来,跟了上去,说,你要相信一点,人是会改的,他过去是对他所作的不晓得,现在他晓得了。冷薇说,他晓得个屁!你是不是要和他合伙来骗我?是,就是这么回事,你拯救了他,给他带上了一个高帽,他就可以逃脱审判是不是?你们串通了要在我这里拿到对他有利的证据,对吗?我告诉你,你休想。苏云起说,他做了什么你最清楚……冷薇说,我最清楚,可是我也最糊涂,我被人骗了,我出院回家后,一看到我丈夫的遗像,就什么都明白了,我差点儿得罪我最亲爱的人,你们不管我这个被害人,却一味地关心那个凶手,你还有人性吗?苏云起的心像被针刺一样,他低着头说,我今天来看您,跟他没关糸,我对你遭受到的苦痛无能为力,只能为您祷吿,如果用我的嘴能安慰您,我愿意一刻不停地说,一直到你的心平静的那一刻为止,但我知道纵使说到我嘴唇无音也没有用,你受的创伤只有神能安慰。

  这句话似乎把冷薇打动,她站在那里不动了,说,那就谢谢你,我要去买菜了,恕不奉陪。苏云起把那本书拿出来,说,这是陈步森写的自白录,刚出版的,因为他要想说的话有一大半是对着您的,所以我今天给您送过来。冷薇很吃惊,瞥了一下书,说,杀了人还当作家了?真是一举两得。苏云起说,你可以看看。他把书轻轻放进她的篮子里,说,给您添麻烦了,如果你愿意,我还会来看您,请您节哀保重。说完苏云起就转身走了。冷薇转手就从篮子里把书拿出来,扔进路边的垃圾斗里。

  苏云起看到了这一幕。可是他正想回去把书拿出来时,发现冷薇回头了。她看了看,没有发现苏云起。苏云起躲在墙后面,看见冷薇慢慢走到垃圾斗前,迅速地捡起那本书放进篮子里,快步走了。

  ……苏云起利用剩下的时间找了一趟律师沈全,他想了解一下陈步森案的进展情况。沈全是他的老同学,他的律师事务所在东街六号,和教堂相距不远,两人经常来往。苏云起把那本书送给了他。沈全给他泡了一杯红茶,说,现在的情形对陈步森并不算太有利,因为他没有确凿的悔改依据,他做的是对着冷薇的,不是对着公安的,而且冷薇还拒绝承认。苏云起叹了口气,说,陈步森为什么这样做没人问,做给谁看还那么重要啊。沈全说,不过,这本书的出版对陈步森应该是个利好,便于全社会看清楚这个案子真实的一面。苏云起说,我刚才去看过冷薇,她情形并不好,我看她是被自己折磨着。沈全问这话怎么讲?苏云起说,她一直觉得自己对不起丈夫,所以她现在恨陈步森并不完全是自己的想法,她应该知道陈步森已经悔改。沈全皱着眉说,问题没那么简单,她太爱李寂了,我调查过,他们是一对几乎没有红过脸的夫妻,无论是谁,也无论他事后做了什么,只要夺走了她的丈夫,她就不会原谅他。苏云起说,我不这么看,她只是内心斗争得很厉害,刚才我给她这本书,她扔到垃圾箱里,后来我一走,看见她从垃圾箱里又捡回去了。沈全笑了,这只是好奇罢了。苏云起说,我觉得有希望。沈全说,那就好啊,我巴不得这样呢。苏云起说,我可是指着她灵魂得救说的啊。沈全说,我管的跟你不一样,我指的是这种情况对陈步森有利,可以让他免于死刑,我们各负其责。

  二十.罪犯成了作家(2)

  这时电视台的记者朴飞来找沈全,他们同是朝鲜族人,所以经常来往。朴飞看见苏云起,就说,我看见你写的陈步森书的序了,下午我也要去参加首发式,你的序叫《爱能遮掩许多的罪》是不是?写得不错,但这个题目可能会让人误会,爱就能遮掩罪了?遮掩给人掩盖的感觉。苏云起说,以后大家会明白,没有一个人不犯罪,也没有一个人有能力不犯罪,所以罪只能遮掩和涂抹,好像这块污迹,重新刷一遍油漆,把它盖上,他的良心就无亏了。朴飞说,难怪人家说基督教便宜,一抹就无亏了?苏云起说,要看用什么涂抹,谁能为人类赎罪?有罪的人类能吗?不能,他有罪,所以没有定罪和赦罪的权柄,只有一个完全无罪的人,他的血才可以涂抹,因为他的牺牲废掉了一切的消极,涂抹了罪,人一信入他,就接受了这个能力,开始可以胜过罪了。所以陈步森信后会有这个能力,也会因此喜乐。朴飞说,这有些复杂啊,我得好好想想。沈全说,我认同这个观点,这不是想的问题,生命的事实不是他想了才存在,不想它也存在,它先于思想,我信了主的就开始喜乐,良心无亏,朴飞我告诉你,对于耶稣上十架为什么能带来这种功效的原因,我到现在还是想不明白。沈全从桌上的果盘里拿起一个苹果,继续说,但正如我没想明白它为什么会有营养,我就吃了,照样得了营养,就是这个道理。先有生命,后有关于生命的知识。朴飞点点头,这真的有道理。沈全笑了,指着他说,你还是在讲道理。

  他们在旁边的朝鲜菜馆吃了饭,然后一起到了图书大楼,参加陈步森自白录的发行式。刘春红和周玲正在现场挂布幅,不少记者陆续到场。现场已经挤了一两百人,并开始排队。当图书大楼和出版社的代表讲过话后,苏云起讲话,他说,今天陈步森本人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不能来到现场,他让我代表他说一句话,就是向全社会请罪。苏云起说完代表陈步森对大家深深地一躹躬。他说,这是一本什么书呢?这是一本罪人的悔改录,这是一本用眼泪写成的书,是一个罪人心思转变的见证。在他写这本书的过程中,我多次和他见面交谈,他好几次写不下去,觉得自己犯了罪,怎么还能写书呢?我告诉他,不是一个成功者才能写书的,一个罪人写的书有时更动人心魄,因为每一个字都是用悔恨的眼泪写成的,人们看这样的书,不是要嘲笑他,也不是要看热闹,而是要看人类能这么坏,为什么能这么坏;人类这么坏,却还能悔改,变成雪一样白,为什么能变为雪一样白。这里面究竟隐藏着什么极大的奥秘。

  这时,突然从队伍后面传来一阵喧哗。一行人抡着棍子窜进来,为首的一个黑脸的男人问苏云起,你就是苏云起?苏云起说是。那人就不由分说,抡起棍子朝苏云起打下去,苏云起头上的血喷出来,旁边的几个人用棍子开始砸书摊,前来买书的人惊叫着四处逃窜。图书城的人大叫着要找警察。沈全大喊,请你们马上中止犯罪行为,我是律师。朴飞迅速举起摄像机抢镜头。周玲拉着满头是血的苏云起叫出租车。刘春红则拨打了110。

  那些人砸完了摊子,黑脸的人对苏云起说,我们不是冷薇的亲戚,跟陈步森也无冤无仇,我们只是看不过去,这个凶手也太嚣张了,他是英雄吗?苏云起说,不是,他是罪人。那人说,是罪人就好好在局子里呆着,别到处充英雄,反了!陈步森有什么权力要求一个被害人赦免?苏云起说,他是没有权力,但上帝有权要求她。那人说,没有上帝,我就是上帝。我看不过去,今天教训教训你们这帮人,看你们还敢为罪犯立传。说完他们钻进一辆面包车走了。

  苏云起脸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图书大楼的卫生室给他作了简单包扎。周玲和刘春红要送他上医院,他摇摇手说,等一会儿,你把他们召回来。躲得远远看热闹的读者见他要说话,又重新聚拢来,人比原先更多。苏云起重新站到书桌后面,对大家说,让大家受惊了,今天的事是突发的,但我并不吃惊。我相信刚才那些人不是为着他们自己才这样做,他们也许有这样做的理由,因为他们不喜欢看到一个罪犯写书给大家看。可是我要说,罪人也许没有资格做任何事了,但他至少可以做一件事,就是认罪。没有比罪人认罪更有价值的了,没有什么比一个罪人悔改时滴下的眼泪更动人的了。当然我们会想,那么被害人怎么办?我现在拿起这本书,大家看看书上写什么?苏云起打开书的扉页,你们看看,在这本书的第一页写着一句话,这是全书的第一句话:愿上帝的手收纳被害人的眼泪。这就是陈步森要说的话,他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他没有权力收纳被害人的眼泪,但他相信被害人的眼泪一定有地方收纳,一定有地方安慰。刚才打我的人对我说,陈步森不是英雄,他是罪犯,不错,他的确不是英雄,可是我要问,谁是英雄?是不是有能力的就是英雄?今天大家都讲能力,大家崇拜有成就的人,可是在我看来,骄傲的人并不是英雄,谦卑的人才是,如果一个能真正认识自己,认识自己是罪人的人,他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有勇气的人,我不是说陈步森是英雄,但我说,他现在至少开始承担自己的心灵责任。

  二十.罪犯成了作家(3)

  大家静静听着,出奇的安静。朴飞用摄像机拍下了每一个画面。

  他犯了罪,如果只是法律惩罚他,就一定能改变他的心灵吗?苏云起说,有人说,不杀他不足以平民愤,民愤是什么?千百年来中国人对公义的认识模糊到一个地步,用“民愤”轻率地处理所有事关公正的问题,但我们忽略了,人民就是人,人是有罪的,是有局限的存在,人如果没有一种来自于启示的公义源头来让他明白,他就不会知道公义是什么,他就会自觉或不自觉地让自己的利益原则顶替公义的原则,所以,民愤不是公义。还有人找被害人,要她放过陈步森,要她算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请问,什么叫“算了”?做过的事能算了吗?这还是公义吗?凭什么算了,所以让被害人算了,结果被人赶了出来。

  听到这里,刘春红低下头,她想不到苏云起把她的事说出来。苏云起说,赶得好,我赞成赶出来,因为这事犯下了,谁有权柄说算了?赦免不是算了,如果是,那这种赦免不值钱,一毛钱一斤我都不要,今天我们对这事不赦免,我们过不去,因为事情不会结束,就是把陈步森关起来了,q b了,恨还在,只有法律对肉体的处罚,一切并没有改变;但如果我们只是算了,事情就更糟,比只有法律更坏,这就一点公义也没有了。赦免才是唯一出路,谁来赦免?谁有权利?没有,一个义人也没有,一个完全人也没有。所以,只有神,就是完全的人,也是完全的神,他为人类的罪挂在十字架上,因他的死涂抹了人的罪,无罪的为我们成为罪,这很便宜吗?不,这是世界上最昂贵的代价,但我们今天却白白得着。我们为什么相信这一点呢?因为我们相信无罪的才有权柄,我们也看到罪人为什么会因信入他,发生那么大的改变?因为让他看到了自己的罪,陈步森就是这样,为什么他会这样痛悔自己所做的,就是因为他相信宇宙中有一个完全圣洁的所在,他看到了,所以他觉得自己非常污秽,不堪入目,现在我们才发现,悔改不仅仅是改正行为,改良境界,不是,真正的悔改是心思转变,是所是的问题,不是所所为的问题,就是从一个不相信的人变为相信的人,相信圣洁公义光明和爱。陈步森对我说,他先得罪的是上帝,其次才得罪冷薇,他的罪首先是对着上帝犯的,所以无论警察能不能抓到他,无论冷薇是不是原谅他,他都要悔改,因为他首先得罪的是上帝。这就是陈步森这一年来的真相,在他决志信主前,上帝已经在他心里动工,所以他看到被害人的孩子,就欲罢不能,好像发了神经一样。因为他尝到了甘甜,是这个令他欲罢不能。在他要决定帮助被害人恢复记忆的关头,意味着此举要把自己送出去,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时,有一个巨大的神圣的力量帮助他完成这个动作,在这个过程中,陈步森获得信仰的意义远远大于对冷薇所作的一切。

  一直静静听着的沈全对朴飞说,这个动作现在也可认为是自首,自己把自己交给上帝,也就交给了法庭。这时一个读者问苏云起,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陈步森非要信主呢?他按主的规则自己做就不行吗?苏云起问,谁能做?没有,你没有看到人败坏的底线吗?没有底线了。好比我欠你一笔我今生永远无法偿还的债,一千亿,我还不了,又不能不还,不还不公义,还又还不了,所以我整天活在恐惧中,这就是人类的现状,活在律法的恐惧中。律法是什么?尺子,用来量人的罪,不量还不知道有罪,一量才知道有罪,就更难受,所以说律法使过犯显多,就是这个道理,律法只能让人知罪,没法让人除罪。我举个例子,一个小孩子玩大便,父亲没说这不能玩,他还玩得挺高兴,但细菌就入了他的身体,但有一天父亲说,你不能玩大便,这是不对的,小孩子吓死了,知罪了,知道这是不能做的,但他就真的不玩了吗?不能,他明天照样玩,只是多了恐惧。什么时候他不玩了呢?等他长大了,有了跟他父亲一样的生命,让他玩他也不玩了,因为他有了不玩大便的生命,有了爱圣洁的生命。是生命改变人,不是律法改变人。这生命经由相信,就进入到我们的心灵。今天,人如果只活在律法底下,是可怜的,是不自由的,我相信,陈步森现在是自由的,虽然他关在监狱里,但我们就一定比他自由吗?不一定。自由从来就在人的心里。

  二十一.一个也不饶恕(1)

  冷薇拿到那本书后,开始经受折磨。她用了一天的时间来阅读这本书。冷薇不想让母亲知道她在读陈步森的书,所以把房门紧紧闭上。

  陈步森在扉页上的第一句话:愿上帝的手收纳被害人的眼泪。这句话使冷薇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是怀着恨恶的心情看这本书的,但第一句话就让她控制不住,这泪的流出可能完全是不自觉的,也就是说她不想流,但眼泪就突然滑出来了。可见冷薇心里隐藏着多么巨大的悲痛。这种悲痛里究竟含有什么复杂的成份,或者说她究竟为什么哭,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陈步森在书中主要回忆了精神病院的部份,当冷薇看到陈步森帮助她回忆往事恢复记忆的一幕,他写道:陈步森问她说,你认出我是谁了吗?认出来了吗?我是凶手,我是陈步森。冷薇眼泪忍不住再次涌出,她把书一扔,盖上被子睡觉。

  可是她看到了李寂的遗像,他只是平静地注视她,却在冷薇心里引起极大的震撼,他好像在用一种商量的口吻对她说,亲爱的,你为什么看他的书呢?你相信他的话吗?我死了,不能说话了,他还能说话,如果他不死,以后他会说得更多,再也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死了。冷薇的泪水不停地流到被子上,把它濡湿。她因为陈步森流泪,总是不自觉的,一下子涌出来;为李寂流泪却经过记忆和酝酿,但比前者更多,如同滔滔江河。现在,她仿佛听见丈夫问她,你这么在意他吗?为什么你会在意一个凶手?这多么奇怪啊。难道你竟会爱上他吗?想到这里,冷薇的泪水就涌流如注。

  她把李寂的遗像翻转过去。抱着被子的她哭到累了,睡过去了。可是她睡得不安稳。那本书的书名钩子一样钩她的心:我向您认罪,请您原谅我。这句话牢牢地攒住了她的心。等她醒来时,发现母亲进来了,坐在她床边。墙上的遗像已经翻转过来了。母亲拿起那本书,皱着眉头看。冷薇一把夺下来。母亲说,这书是谁给你的?冷薇说,你不要管,你把它给烧了吧。母亲用手摸了摸她的额,问,你是不是不舒服?冷薇说,没有。母亲说,明天就要恢复上班,你不要搞到身体垮了,成天这样也不行啊,什么也干不了,老流泪伤身子,唉,起来吃饭吧。说完母亲从地上捡起书走了出去。

  母亲并没有把书烧掉。她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看,一边看一边叹气。老太太是一个心思单纯的人,有时她觉得陈步森老坏,杀一百遍也不为过,这肯定是她想起女婿的时候;可是一旦她想起了陈步森这半年来为她家所做的,就不断地叹气。陈步森刚抓到那会儿,老太太天天咒骂陈步森,连切菜时都剁着刀说,杀了他,杀了他!可是当她在电视上看到陈步森蹲在看守所地上的可怜样儿,又心软了,说,改了就好了,这人可能真能改,就留条命吧。引得冷薇大骂她糊涂,她问母亲,你忘了李寂怎么对待你的了?老太太知道说错话,转过头不敢吱声。

  门外有人敲门。老太太连忙把书藏在床底下,出去开门。前来的是沈全律师,老太太不太记得他,就去把冷薇叫出来。冷薇见到来人是陈步森的辩护律师后十分吃惊,你找我干嘛?她问。沈全说,不好意思打扰您了,我对您在这个事件中受到的伤害表示慰问。冷薇说,你是为陈步森来的吧?沈全笑笑,不是,我只是来向您了解一些情况。冷薇说,真新鲜,凶手的律师找死者家属要了解什么呢?我知道你们再也找不到对陈步森有利的证据了,除了我这里,你们就没办法了。沈全低头想了一下,寻找避免伤害冷薇的词汇:事实上这不是一场战争,大多数人以为,控辩双方肯定是死敌,我却认为这是合作,这是我沈全对法律的不同理解。

  沈全说,冷女士,其实我们可以在共同合作中找到真相,也就是事实的真相和公义的尺度,对抗能找到真相吗?我很怀疑,也许只是利益的平衡,在我看来,法律不是人平衡的结果,是我们共同发现真理尺度的结果。我们不合作,这个尺度就很难找到。我这样说是为了让您相信我没有恶意。冷薇笑了,还不是一样?你颠来倒去不就是要我说,陈步森在精神病院对我如何有恩?沈全摇摇头,不是,你就按事实说好了。冷薇女士,其实我对你非常同情,站在个人的立场,我也会恨陈步森所做的,但我只会恨他所做的杀人的罪,我们为什么要恨他为您所做的事呢?上帝只恨罪,不恨罪人。陈步森过去所做的他不明白,后来他明白了,他就不做了,您是有感情的人,你也是有道义的人,你一定知道把这两者分开的意义。我今天来,就想听你说真相,无论是你被害的真相,还是陈步森悔改的真相,我相信你是会秉着良知说话的,你迟疑了那么久才举报陈步森,说明你也不相信他会是凶手,事实上他是。可见,你心中也是有斗争的不是吗?现在,陈步森已经把真相属于他自己的一半公诸于众了,你也能这样做,因为这是对得起良心的。

  二十一.一个也不饶恕(2)

  冷薇好像被打动了,她说,也许他在精神病院的时候,一度良心发现……这句话刚出口,她就突然打了个寒颤,双手抱住自己的肩,紧紧地闭上了嘴。卧室里遗像上的李寂似乎破壁而出,目光向她射过来,把她牢牢钉在那里。冷薇浑身微微颤抖,产生一种差点掉到深渊里的感觉。她低下头,呼吸急促。沈全关切地问,你还好吧?

  冷薇清醒过来,她差点儿说出对陈步森有利的话,那个过程是不知不觉被引诱的。冷薇在抗拒沈全的诱惑,她说:我刚才没说清楚,事实就是——-他是凶手,他一直欺骗我,够了吗?沈全低头沉默了,说,如果你觉得这就是所有真相,现在你就说出来,我会听的。冷薇就不说了,头转向一边。过了几秒钟,突然她回过头来,表情大变,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起来:走开!走开!你们都是跟他一伙儿的,串通来骗我,来欺负我!沈全没想到她会突然发飙,竟有点不知所措。冷薇指着他叫,你走,现在就出去!你们全都是凶手,凶手,凶手!……她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凶手”两个字。沈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老太太走出来,对他挥挥手,说,唉,你走吧。沈全对她们躹了一个躬,退出去了。

  这时,淘淘拿着那本书跑出来,指着书上陈步森的照片大声说,看,看,是小刘叔叔,小刘叔叔,我要跟小刘叔叔玩,我要他带我出去玩……冷薇的脸涨得通红,一把从儿子手上抓过那本书,扔在地上踩,然后把儿子拖过来,劈头盖脸一阵暴打,她看上去完全疯了,像对待仇敌一样盯着淘淘,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手不停地打在儿子的头上和身上。老太太看得呆了,扑上去和女儿扭打在一起,冷薇摁住淘淘,淘淘从来没经过母亲的打,完全被吓傻了,有一巴掌打在他的后背上,淘淘非常可怕地呕了一声。

  老太太终于从女儿手中夺回了外孙,她哭了,对女儿嚷,你真的疯了?有这样打孩子的吗?孩子怎么啦?你跟陈步森一样!你比陈步森更坏,陈步森对淘淘多好,你却这样打他,他不是你儿子吗?他那么小,碍你什么事儿了?你真的不如陈步森,你去死吧,畜生!老太太用手中的扫帚猛打冷薇的头,冷薇抱着头一声不吭。淘淘死死地抱住外婆,不停地颤抖。

  老太太对冷薇说,我现在带淘淘上医院,要是我孙子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告诉你,我跟你不客气。说完背着淘淘出了门。冷薇呆呆地坐在客厅的地上,死了一样。后来她爬起来,走进卧室,来到丈夫的遗像前,说,李寂,我没有得罪你,我没有犯错误,我连儿子都打了,你都看见了,你不要怪我了,我连儿子都打了,我把律师赶出去了,除了你的话,我谁的话也没听,你不要这样一直看着我,我对得起你。她抽泣起来:我连儿子都打了,我连儿子都打了,妈骂我是畜生,我是畜生了,李寂,我是畜生了……她扑在床上,痛哭失声,泪水鼻涕糊得她一脸,使她脸色苍白,蓬头垢面。

  这时又有人敲门,可是冷薇却无力起来开门。有人径直走进来了。冷薇走出卧室,她的蓬头垢面把来人吓住了,来人就是砸陈步森书首发仪式的黑脸男子,他看着冷薇的脸,说,对不起,门没关,叫人也叫不应,我担心出事情,就走了进来,你没事吧?冷薇问,你是谁?那人说,你可能不认识我,我姓郑,叫郑运林,是支持你的后援会的会长,刚成立的,特地来告诉你,我们是你的后盾。我把陈步森的发书仪式给砸了,现在警察正找我呢。

  冷薇脸色苍白地看着他……那人对她说,我今天终于亲眼看到了,陈步森把你害成了什么样,你放心,我会帮助你的,我们这帮人不会把你抛弃,不是因为你丈夫当过市长,是因为我们的正义感,我们不会让凶手逍遥法外,让法律被践踏。冷薇说,谢谢你们。男子说,即使我被抓了,还有好多人,我们都是正直的人,谁对我们就站在谁的一边。冷薇问,你们不相信陈步森悔改了吗?男子说,这完全是一场作秀,目的就是想逃罪,这谁都看出来了。你说你被骗了,说得对,我也差点被骗了,还好,我们这帮人最后还是看出来了,我们有的就是正义感,我们不但为你这事呼吁,我们也是樟坂市保钓协会的成员,我就登上过钓鱼岛,维护了我们国家的民族尊严,所以,我们也会维护你的尊严。

  冷薇说,难得你们这么关心我,使我信心增加了。郑运林说,你做的是对的,连陈三木教授都支持你,你还怕什么呢?陈步森是他的前表弟,可是今天我见到他,他却要我向你转达他的问候,他问你看过陈步森的书没有,教授说你应该作个回应。冷薇问,怎么回应?郑运林说,你如果不回应,大家就又被陈步森误导了,你要多上电视,在电视上让大家看到你被他害得多惨,你还要针对这本书写篇东西,人家一本书都写出来了,你难道一篇文章都不写吗?不要怕,你随便写,陈步森要你原谅,你就要问他,你为什么叫我原谅,怎么原谅?他叫你原谅,你说,你绝不原谅!你放心,陈三木教授答应帮你修改文章,保证很有力量。

  二十一.一个也不饶恕(3)

  郑运林的到来,似乎给冷薇打了一针强心剂。她暂时忘记了痛苦,马上拿起纸和笔,写了一篇一千字的文章,题目叫《我不原谅的一千个理由》,文章把陈步森骂了一遍,说他是伪君子和凶手,是玩弄人感情的坏蛋,说陈步森策划了一场游戏,骗过了好多人。最可恶的是,他竟然对她的儿子下手,用地瓜车蒙骗孩子的心灵。写到儿子的时候,冷薇被自己的情绪控制了,写得热泪盈眶。

  母亲带淘淘从医院回来了,她没有看女儿一眼就进了自己的房间。冷薇一下子抱住了儿子,淘淘身上和脸上都贴了药。冷薇把儿子弄到卧室,可淘淘就是不说话,身体微微颤抖。冷薇说,淘淘,妈不是故意要打你的……淘淘一句话也不说。冷薇亲着儿子,可是她一亲淘淘的脸,他就害怕得发抖。冷薇问,淘淘能原谅妈妈吗?淘淘摇摇头。冷薇看着桌上的文章,看到“我不原谅的一千个理由”一行字,不禁有扎心的感觉。她对儿子说,淘淘,你不应该再叫那个人叔叔,他不是叔叔,是杀害你爸爸的凶手,知道吗?淘淘又摇摇头。冷薇说,你叫他叔叔,妈妈才生气打你的。淘淘突然说,他为什么到医院看你啊。冷薇说,你太小,你还不懂,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冷薇的文章到了陈三木手里,他看了文章,对郑运林说,文章写得不错,就是题目太长,我看不如这样改。他用鲁迅的话做了新题目:《一个也不饶恕!》。结果这篇文章于第三天在《新樟坂报》发表,由于这是冷薇第一次用文章的方式公开自己的观点,加上题目的犀利,文章引起了公众的注意,立即有人表示支持冷薇的观点,也有人反对她的观点。支持的人认为,利用宗教来使凶手脱罪是可耻的;反对的人认为,良知淡漠的是冷薇,因为她比凶手更没有同情心了。持中立立场的人认为,陈步森出这本书欠妥,因为它适得其反,引发了冷薇更强烈的反弹。有人甚至搞笑地建议:让陈步森从冷薇的胯下钻一百次,然后法庭就算陈步森有悔改表现,弄个死缓最好。

  周玲得知冷薇的文章是陈三木帮助修改的,简直把肺给气炸了。她马上找到陈三木在大学的办公室,她的突然到来把陈三木吓了一跳。她直接了当地问陈三木:是你给她改的文章吗?陈三木说,你来就是要跟我说这些?周玲说,你有些无耻了吧?陈三木说,当初我和那个女孩在一起时,你都没有骂我无耻,今天你却骂我无耻,你的怜悯心用光了,真的很快。周玲说,你的良知到哪里去了?陈三木说,我今天就回答你,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们基督徒不是最讲原则吗?相信你不会因为我对前表弟讲原则而责备我。好,我问你,陈步森和冷薇谁是真正的受害者?陈步森就是再忏悔,他也是凶手。可是你们这帮人却把他塑造成了英雄。周玲说,他不是英雄,他自己都说了,他只是个罪人。陈三木伸出手说,但很奇怪哎,现在我们个个都觉得他是个英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你们塑造的英雄人格,还能有什么原因?周玲沉默了……她慢慢抬起头来,对陈三木说,对,他可能真的是个英雄,因为他比你强,他至少承认自己是凶手,你却要等到我发现你有女人,还不想承认。陈三木的脸色僵硬了,说,我告诉你周玲,这事你没有权力指责我,只要没有爱情,就没有所谓第三者或道德问题,我爱她,我们准备结婚了。周玲痛苦地说,我的所有错误,就是找了一个我以为有信仰的男人结婚,你当初为什么要骗我说你信了主?陈三木站起来,说,我没说我信主,我只说我是有信仰的人,我信良知,我信生命,我信大自然,我信一切最高的终极价值,我怎么没信仰?你以为只有你们这样的人才叫有信仰吗?我有我的一套人生准则,这是你不懂的。我跟你生活了那么久,我怎么不知道?你们这些人天天上教堂聚会,但你们的行为改变了多少呢?你信了那么久,脾气还是那么冲,我们大学里随便找一个女老师都比你强,人家至少有修养,可是你一有气就冲到我办公室,像泼妇一样,你以为我还是你丈夫吗?你信了那么久,在家里不是照样发脾气?这信仰对你有什么用?你天天去聚会,然后回家照样犯罪,接着又去教堂说,主啊,求你的宝血赦免我,然后回家又犯罪,我要问,你们主的宝血那么不值钱吗?我从来没有对你高声说话过,我总是有理有节,可是你呢?三天两头对我发脾气,你用什么说服我?

  周玲听得痛苦到低下头去。陈三木说,你们主的宝血是你犯罪的遮羞布吗?果然很好用,遮了再犯,犯了再遮,这是不是一个骗局?到教堂唱歌听道只是满足一种想象的道德自足?我是认真的,我是为陈步森好,我不相信他真的变了,我要找到证据,因为我十五年都没在你身上找到证据,怎么相信陈步森身上的证据?怎么保证他信的不会和你一样?

  二十一.一个也不饶恕(4)

  周玲一声不吭,陈三木说的话有的是对的,有的她并不同意,但她找不到一句话来反驳,好像上帝用一只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对她说,你的见证不够,今天就是结果。周玲心中有无数委屈,但说不出口。她从对陈三木的不满突然转变成对自己的厌倦。陈三木说,我很公平的,陈步森出了一本书为自己辩护,冷薇要不要写一篇文章?这有什么过分?周玲,你只要能把你的信仰证实给我,我一定会相信。我认为我是个有信仰的人,但我要真的信,不要道德想象,而它对你却很有用,这就是我们的区别,也是我们一起过了十五年,仍然走不到一块儿的原因。

  周玲低声说,谢谢你,指出我没有见证,也许我过去真的是这样,我在别人面前从来不会这样,但在你面前会放松了,就是对你太在意,我可能太想让你信主了,超过了上帝的脚步,得到今天这样的结果。我向你说,对不起。我走了,我还会为你祷告的。说着她站起来。

  陈三木说,且慢,还是为你自己祷吿,如果祷告真的有用的话,你看你们,一想就想着为别人祷吿,你们自己呢?你们自己不需要吗?你们以为手握最高的道德资源,就等于实践了它了吗?差老鼻子远呢。

  周玲说,你说得对。我知道,今天是神用你来对付我,我心里清楚。陈三木说,不,不是,不要扯在一起,我说的我负责,跟你那位上帝无关,是我说的,是我。

  二十二.殴打(1)

  冷薇从精神病院回到家后,已经渡过了恢复期。无论从医生的角度,或者从她工作的单位的角度,都认可她可以重新开始工作,给学校的学生上课。事实上,这种逆向失忆症是可以治愈的,不但可以治愈,而且恢复良好。冷薇的问题不在于失忆症带来的困扰,而在于陈步森案对她的刺激和留下的烙印。随着她的困扰在时间消逝之后并没有缓解的迹象,陈三木“时间能隐藏伤痛”的说法渐渐失去效力。冷薇从精神病院离开回到家已经整整三个月了,她的伤痛非但没有得到一丝丝的缓解,反而以另外一种方式进行性加重,来自于遗像上的李寂,以及自我暗示的双重压力,令冷薇的心中涌起一种说不清楚的焦虑和愤怒感,仿佛一个不能实践的合约渐渐到期一样:这是一个对谁许诺的合约呢?是对丈夫吗?还是对冷薇自己?这件事在公众中发生的影响,已经构成了对冷薇的压力,好比一个暧昧的老师给学生出了一道题,这道题其实是没有答案的。

  就在这时候,学校通知她可以恢复上课了。冷薇觉得重新开始新生活的机会来临。她答应学校马上就回去上班,并称自己的病已经完全康复。这个信号暗示那件事可能是一个结束。

  冷薇坐在梳妆台前,开始仔细地为自己化妆。她这段时间都避免去照镜子,现在一坐回到镜子前面,冷薇才发现,自己就在这近一年的时间突然苍老了,她的眼睑下鼓起了肉,额上和眼角的皱纹像是一夜之间出现的,法令线更突出了她的悲哀表情。冷薇生完淘淘后,无论面貌或身材都恢复良好,成为学校女同事间议论的传奇。如果说先前她的容貌还算是姑娘的话,仅一年不到的时间她就跨进了中年妇女的行列。冷薇坐在梳妆台前,有一种通过重新工作走出那件可怕的痛苦之事的强烈渴望。

  今天,冷薇就要上班了。但直到此刻,母亲仍然不能原谅她,为了她打孩子的事情,母亲已经长达一个星期和她打冷战,无论她如何恢复对淘淘的爱:天天自己亲自接送孩子,给淘淘买任何他想要的东西,母亲始终不跟她说一句话。现在,冷薇终于忍不住了,她敲开了母亲的门,想和母亲恢复对话。当她打开母亲的房门时,惊奇地发现母亲正在床上看陈步森写的那本书。

  母亲迅速地把书放在枕头下。冷薇走到母亲身边,坐在床边,说,你在看啊。母亲没有看她,后来她叹了一口气。冷薇说,淘淘都不生我的气了,你还生啊。老太太又叹了一口气。冷薇说,你知道,我都快疯了,你就当原谅一个病人,好不好?母亲说,病人也不会那样打孩子。冷薇说,你知道,我是爱淘淘的。老太太说,没有母亲不爱孩子,也没有母亲这样打孩子。冷薇抄起母亲的手,抚摸着,说,我说过我疯了,你还要说什么。老太太说,你病好了,反倒讨人嫌了,变得像恶鬼一样。冷薇想,我变得像鬼一样了吗?这是她第一次从母亲口中听到这样的话,让她心刺痛了一下。她问母亲,你刚才在看什么?母亲迟疑了一下,说,这人也可怜,那么懊悔自己做的事,又何必当初呢。冷薇说,你又要被他骗了,事情都是由你起的。母亲说,跟我有什么关糸?是他找上我们家的,由我起?你干嘛还跟他来往啊,我问你呢。冷薇见状就噤口了。老太太说,得,该活的活,该死的死,什么话也不说了。冷薇说,妈,我今天上班了。我好想上班了。母亲回头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说,好啊,赶快上班,让家里清静些。

  冷薇到了学校。她先被请到了校长室,马校长给她倒了茶,问了一下她的身体。他说,你的脸色还有些不太好,现在恢复上课能行吗?冷薇说我好了。马校长说,你的事弄得全城都知道,这是我们始料不及的,不过呢,我们全体教职员工是旗帜鲜明地站在你的一边。怎么说呢?杀人犯变英雄,这是让任何人都无法理解的事,现在的人都喜欢通过媒体炒作自己,我想不到连罪犯都来这一招了,影响很不好,你知道吗?校长凑近她小声说,你班上竟然有学生说,杀人也可以当英雄,他长大以后要把打他不及格的老师通通杀光,你看了得不了得?冷薇很吃惊,没吱声。马校长说,我听了都吓出一身冷汗来,这么鼻屎大的孩子就说这话了,这是怎么搞得嘛,所以,我们都是你的支持者。冷薇说,谢谢校长。校长说,好好干吧,要相信法律,会给这件事一个圆满结果的,放下包袱,好不好?

  冷薇第一天上课应该算是正常。学生看上去并没有用异样的眼光看她,但冷薇自己却一直压抑着一种不易觉察的烦躁。今天上的课是作文,她出的题目是《你最恨的那个人》和《你最爱的那个人》,任选一题。这个刺眼的题目是冷薇突然想到的,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合适。或者干脆说她有一种好奇,想看看这些鼻屎大的孩子是怎么样看待爱和恨的。

  二十二.殴打(2)

  学生们开始当堂写作文。冷薇站在讲台上看着他们,产生了一种跟以前不一样的感觉:在她发病前,她也是这样站在讲台后面,以通常注视学生的目光注视他们,她大可以骂他们,但她心里清楚,这是她的学生,就像她的孩子一样;可是今天,冷薇注视着他们,心里老想着校长和她说过的那个学生讲的话,她不想当着学生的面问那个要把老师杀光的学生是谁,她只是用目光一个一个地扫描,不断地在猜测,当她把目光留驻在一个她认为有可能说这话的学生身上时,一种说不出的嫌恶就涌上来。冷薇第一次觉得孩子有时也是很可恶的。她想,我会知道是谁说的,然后我就打这个学生零分,看他怎么把我杀了。

  整个上午冷薇都在胡思乱想,她把所有学生都仔细看过了一遍,个个都像说那句话的人。

  电视台记者朴飞今天早早地来到台里上班。他是陈步森事件的主要记录者,他拍摄的对冷薇的采访有一部份画面已经作为《观察》栏目的新片头使用,所以樟坂人天天都可以看到冷薇对着镜头泣不在声的画面和声音,这种不断滚动的信息冲击形成强大的刺激效果——-天天看到一个可怜的人对着你哭,相信谁也受不了:而伤害她的人却很有可能逍遥法外。

  朴飞有点担心会出现他意想不到的结果——全社会都站到了冷薇一边。毫无疑问,她是弱者,这比较好懂。要理解加害人同时也可能是弱者就相当费力,或者干脆说难以理解。每天晚上都有冷薇对着镜头哭诉的画面,极大地加强了冷薇作为弱者的印象。

  在朴飞的后续报道中,只要有话筒伸到被访观众的嘴边,大部份都是支持冷薇的,要求重判陈步森。尤其是朴飞在一次采访广场扭秧歌的社区老大妈时,形成了人人控诉陈步森的场面,被采访的七八个老大妈,都一致要保护那个“妹子”的权利,说到陈步森时她们用了一个大家耳熟能详的词汇:千刀万剐。朴飞知道这只是一个加重语气的动词,在中国古代的确有这样一种刑罚:用刀慢慢将罪犯身体上的肉一小块一小块地挖下来,直到他死亡。显然这些老大妈在说这句话时,并没有想到它所指向的刑罚的真正意义,只是表达恨的一种方式。朴飞对他的主任说,我现在明白陈三木教授的文章什么意思了,这恐怕就是所谓“民愤”吧,看来这东西是真实存在的。主任说,这不很清楚吗?当有人要挑战这种民愤时,大家都不会放过他,口水就要把他淹死了。朴飞叹了口气,说,不过说实在的,我很为陈步森可惜,他毕竟作过努力,做了那些事,可是没人理会。主任笑了,说,他做的事大家都看到了,又不是没长眼睛,但解释起来就太难懂,中国没有那么费脑子的人,你杀人就要偿命,这很好懂,你再罗嗦就要起误会,以为你要逃罪。朴飞就问主任,陈步森是不是真的要逃罪?主任说我又不是陈步森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也许他真的要逃罪呢。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朴飞呆呆地想着,后来他说,主任啊,我作为跟踪这个案件的记者,有时同情冷薇,有时同情陈步森,我都糊涂了,不过呢,我还是要说,应该让人家有一个悔改的机会,真的把陈步森杀了,这心里还是有些怪怪的,不如判个死缓,以免人头落地,就什么也没法说了。

  主任拍拍他的肩,拉长了声音说,你小子真是太嫩了嘛,要不为什么我当主任你当兵呢,你还没看出来吗?不是冷薇要他死,是全社会要他死,你见过一个人因为什么很难懂的忏悔而逃掉一死的吗?没有,那帮教徒真是帮倒忙,把事情越描越黑,出什么书嘛,这是搅浑水嘛,净整那没用的。要我看,不如就好好地做冷薇的工作,从证据上找到陈步森认罪悔改的表现而从轻处罚,弄什么……向上帝悔改,谁知道上帝是什么东东?把这么难懂的东西搅在一起,自讨苦吃嘛。朴飞被主任的开导弄得稀里糊涂,因为他从没想过这些。他说,这样说来,陈步森真的没有悔改的机会了?主任说,中国人本来就活得他妈的够累的了,成天烦着呢,你报道了这么些时间了,还没看出来?不是冷薇,是全社会要“报复”,这个社会需要一个“恨”的对象,陈步森犯了什么罪?大罪,不单因为他杀人,他还挑战人的智力,我实话告诉你,这句话可能你这年轻人听了不舒服——一个大罪是不可以悔改的,不允许,说白了就是这样。你犯那么大的罪却悔改了,让人不舒服,陈步森是在作无意义的挣扎,无论他是有意悔改还是抱有目的,结果都是一样。

  朴飞被主任的一番话整得目瞪口呆。主任说,这是我们私下聊的话,为了给你上上课,别瞎传。朴飞说,我连听着都费力,怎么传啊。

  朴飞和主任的聊天还没结束,有人接到电话报来的新闻线索,说发生了一件大事:冷薇第一天恢复上班,就把一个她班上的学生打成重伤,要求他们尽快到场采访。朴飞听了不敢相信:冷薇怎么会打人呢?你们有没有听错啊?主任说,你问个什么劲儿啊,还不快去啊。朴飞说,主任,报道这个合适吗?主任拍他的屁股说,有什么不合适的?我们的立场是客观的嘛,你是这个案件的跟踪记者,你不去谁去?你什么话都不要多说,把东西拍回来给我就行。

  二十二.殴打(3)

  朴飞赶到学校时,被场面吓了一跳。大约有将近一百人围在学校门口,学校的大铁门已经关上了,但人群在一波一波地推挤铁门。几个警察正在维持秩序。朴飞认识的一个教育局的人告诉他,那个叫冷薇的女老师把一个她班上的男生打了,那个男生有先天性心脏病,她可能一时气起,出手重了些,那个学生当场昏厥过去,立即送往医院抢救,听说已经脱离危险,但预后不知道会怎么样。这个男生的父亲是砂石厂的老板,把工人都叫上了冲击学校,冷薇现在被校长藏在学校里。警察正在取证。

  那个朋友从学校后门把朴飞引进去,在校长的宿舍里见到了冷薇。她脸色苍白,眼神是呆滞的,警察问三句她答一句。校长急得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搓着双手。情形大概是这样的:冷薇今天刚一开始上课,就显得和以往不同,她不但很烦躁,而且布置了一篇题目很怪的作文。如果说冷薇出《你最恨的人》这个作文题,可以在她的个人情绪上找到依据的话,接下来她做的事就让人匪夷所思了:整个上午冷薇都在找那个说要把老师杀光的学生,她没明问,而是在猜测。后来她猜不出来,强烈的好奇终于使她开始向一些学生打听,到底谁说过这句话。她终于打听到了,是一个叫蔡和平的学生说的。

  冷薇拿起他的作文看都没看,当场在上面打了零分,还展示给全班看。这个学生非常诧异,他问老师,你为什么给我零分?冷薇反问他,你是不是说过,要把给你打零分的老师通通杀光?这个学生说,你给我打零分,我就把你杀掉。冷薇说,果然是你说的,我现在就打你零分,你现在过来杀我。这个学生就站在那里不动……说,你看都没看,为什么打我零分?冷薇说,我不用看了,凭你说的这句话,就可以给你零分。那个学生就说,你是个坏老师,难怪老公要被人杀了,臭婆娘!

  就在这一刹那,冷薇好像被一个人推了一下,离开讲台径直走到他面前,她几乎想都没想,就揪住那个学生的头往墙上猛撞,全班学生都看呆了:学生的血从脑袋溅到白色的墙上,痛得大喊大叫,但冷薇不撒手,她完全像变了一个人,眼神是直的,一边撞他的头一边喊叫:杀了我吗?快杀啊,快杀啊!

  等到那个学生身体发软她才放手,学生立即倒在地上。当学校的老师和校长赶过来,看到倒在血泊中的学生,以及双手沾着血的冷薇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现在冷薇清醒了,扑倒在桌子上哭泣。校长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朴飞试图采访冷薇,她什么话都不讲,只是哭。朴飞只好采访校长,校长把他拉到门口,说,我怎么会知道呢?你问我有什么用?她大概发了疯才会这样哪,这不是被鬼跟了吗?刚上班就给我整这个事儿,这是怎么回事嘛,差点出人命嘛。朴飞问他,冷薇老师过去脾气就不好吗?校长说,不会啊,她过去从来没有对学生动过手啊,很温柔啊,就算是让那件事给刺激的,病不是好了嘛。旁边的教导主任说,我看没好,就是病,没好,肯定是没好,否则绝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朴飞问,她患的不就是失忆症吗?教导主任说,不对,她进了那个地方还能有好的吗?那里都是些什么人啊?没病都能给整出病来,今天早上我看她一进来,眼神就不对,怪怪的。校长对他说,你就别在这里瞎掺乎了好不好?朴飞问对冷薇将会如何处理?校长说,人在医院里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教导主任说,听候教育局指示。校长对朴飞说,请你们媒体手下留情,这事情没有调查清楚,我们一定会调查清楚,就向你们报告,在这之前,请给我们一点时间,先不要曝光,好不好?拜托了。

  警察作完笔录,并没有把她带到派出所,学校派了几个老师,把冷薇从后门出去,护送回了家。朴飞跟着她到了家,等到护送的老师离开。朴飞趁机进了冷薇的家,冷薇认识他,她没有拒绝。朴飞向她解释,我不是要报道,我只是来看看你。冷薇没说什么,她的表情还是有些呆滞。老太太哀声叹气地对朴飞说,她怎么会害学生呢?她从小到大,连一只鸡也不敢杀,怎么会打学生呢?朴飞说,是啊是啊,是不是情绪不好。老太太说,她不是打学生,她是打自己的孩子,你知道吗?前几天她打自己的儿子来着,她怎么会存心打别人的孩子呢?打别人孩子的人,会打自己的孩子吗?朴飞听了感到很疑惑,是这样啊。老太太说,为打孩子的事我跟她一人星期不说话,谁知道今天刚一上班,你怎么就打别人的孩子了呢?你还不如把淘淘再打一顿,也比打别人的孩子强啊。冷薇说,妈,你别说了,我做的事我负责。老太太问她,你怎么负责啊?人还躺在医院里呢。朴飞说,你们消消气,大家都知道冷老师最近心情不好,我们找找原因。

  二十二.殴打(4)

  冷薇说,我也不知道今天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我真的不知道。朴飞问她,你当时没多想就……冷薇说,我的脑子坏了,被陈步森这个王八蛋弄坏了,我一肚子的气,但我真的没想过要打学生,可是他那话一说,说我老公该杀,我突然头就晕了。朴飞说,那是一个小屁孩儿说的话,你干嘛当真啊。冷薇说,我也不知道,谁也不要跟我提李寂,否则我就昏了,他这话一出,我就根本忘记了他是学生还是谁,我头很痛,只想上去撞他的头,让他住嘴。朴飞听了就说,你的压力真的太大了,你需要休息。冷薇摇头,休息没用,我都休息三个月了,一点用也没有。我以为自己可以上班了,我这几个月被这个案子弄得精疲力竭,我好想上课,用工作来忘记这些事儿,看来我错了,我不如呆在家里。我想,也许陈步森伏法那一天,我才会好些。我会给李寂一个交代。

  无论如何,你要好好保重。朴飞说,其实,大多数人是站在你一边的。我建议你还是不要急着上班,再休息一段时间。

  你放心,我会去向学生和他的家人道歉。冷薇说,我会负责,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二十三.失去了一切(1)

  虽然包工头的儿子最后被诊断只是一过性休克、脑震荡和头部挫伤,但他坚持要起诉冷薇。最后由校长和教委出面协调,鉴于脑震荡日后将会对伤者产生什么影响无法预期,决定冷薇共赔偿了对方十三万元人民币,并亲自到伤者家中道歉,对方就不再要求起诉冷薇。冷薇患的只是失忆症,开不到精神分裂的诊断书,只好负一切责任。

  冷薇赔完这笔钱,几乎掏空了积蓄。老太太整天唉声叹气,不知道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冷薇忍着怒火前往学生家中道歉,不料包工头要求冷薇对着他儿子跪下,冷薇觉得那一刻自己的头炸了,有一种马上可以去死的感觉,同行的马校长也觉得这样做有些过分,他一方面暗示冷薇忍耐,一方面和包工头商量,可是包工头说,我要你跪,不是为我的儿子,他是傻是呆已经这样了,我是为别的学生,也为别的老师,因为从来没有老师这样对学生下手的,太狠毒了。马校长解释说,冷薇老师最近遇上自己家的烦恼心事儿,她精神受了刺激,上过精神病院。包工头说,精神病还能给学生上课?我看她不像有病,倒像是心中有恨,见谁都不舒服是吗?马校长说,她丈夫也死了。包工头说,谁都可能死丈夫,有像她的吗?马校长对冷薇说,你得过精神病,你向他解释,说你是病人。冷薇看着包工头,内心挣扎着,她突然对自己是精神病人的说法感到无比厌恶,因为她想起了陈步森。她说,不,我患的只是失忆,我病好了,我可以负责。包工头说,你看看,看看,好,那你就跪下吧。

  冷薇当场跪下了。那一刻,她终于感觉到了什么是真正的耻辱。显然,她不服,但她找不到任何理由来解释自己的荒唐行为。现在,她钱没有了,尊严没有了,下跪的第三天,她连工作也没有了。学校鉴于教委压力,准备开除她。

  冷薇殴打学生致脑震荡的消息终于见报了,虽然朴飞出于同情冷薇而手下留情,没有在电视台编播这条新闻,但《新樟坂报》还是登出了对这个事件的详细报道。这个消息一经传出,引发了众多学生家长的一片骂声,惊动了市教委。马校长为了保住冷薇,也联合学校老师在《新樟坂报》发表了《对冷薇老师的印象》一文,为她辩护,说冷薇老师这次的行为完全属反常举动,平时她对学生非常热情,很有爱心,有一次她替一个女学生交纳了全年学杂费,还有一次因为找一个出走的学生,差点身陷流氓的包围。冷薇老师在学校历来属于极有耐心的老师,如果不是因为受了刺激,决不会做出这种事。这篇文章的发表没有使情况缓解,反而召致人攻击,说这个学校的老师都是一伙儿的。十天后,教委作出决定,将开除改为自动离职,但冷薇还是被逐出了学校,而且得不到任何补偿。

  冷薇离开学校回到家的当晚,有了自杀的念头。她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有了,丈夫没有了,工作没有了,最重要的是,尊严没有了。现在谁都把她当恶魔老师,甚至有人在她门口贴纸,叫她凶手。冷薇第一次和陈步森同列,被人叫凶手。当她把这张纸揭下来时,一头栽倒在地上。

  等她醒来时,自己已经躺在床上。母亲和淘淘在旁边,房间里还有一个人,就是那个叫郑运林的保钓运动的人,他是冷薇的支持者。母亲见她醒来,就哭了,说,孩子啊,你可不能糊涂啊,要挺住啊,你可怜啊。她给冷薇喂压惊的中药汤,可她一点儿也不想喝。郑运林对她说,冷老师,你要好好养病,我们都是你的坚定支持者。冷薇说谢谢你们,可是我已经很累了。郑运林说,我们买了几箱陈步森的书,跑到郊外放一把火给烧了,目的就是要让群众知道,不要相信这个人的谎言。我们把现场拍了录像,现在我放给你看。

  冷薇看到了熊熊的烈火,几百本书在火中扭曲,灰飞烟灭。陈步森的头像也在火中变形,看上去好像在咬牙切齿。郑运林说,我们给所有认识我们的人发了手机短信,让他们抵制购买这本书,也让他们转发这短信。现在很多人都收到短信了。冷薇感动地看着郑运林,说,我们素不相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郑运林说,我这人就是旗帜鲜明地反对一切应该反对的,支持一切应该支持的。李寂是当官的,可是我听说他是好官,你是好老师,我就支持你们。冷薇问,那陈步森呢?郑运林想了一下,说,无论他做过什么,他最应该做的就是去自首,别玩那么复杂的花招。冷薇说,谢谢你。你的话让我明白自己是对的。郑运林问,难道你还认为自己不对吗?冷薇说,我也不晓得,我的心最近太乱了。

  郑运林前脚出门,刘春红后脚就到了冷薇的家。冷薇见到她就很警惕地问她来做什么?刘春红看上去有备而来,她对冷薇说,你别问我为什么来,我只想问你,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冷薇说,什么感觉怎么样?刘春红说,你现在大概尝到了陈步森的滋味儿了吧?瞧,无论你怎么解释,人家还是把你开除了,你被踢出门了,从今往后,你再也没有资格当老师了,也就是说,你的名誉没了,谁还敢把学生交到你手里?冷薇不吱声。刘春红说,其实,我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做,你一定会说,这不是我冷薇做的,这是我一时冲动,可是有谁相信?除了我,我知道,因为我在精神病院见过你,我知道你很可怜,你有压力,你都快被这压力压垮了,你不是打人的人,可是有谁这样替你想?没有,谁都不会帮你,就像你不帮陈步森一样,你现在得了报应,你多狠毒啊,虽然陈步森犯了罪,但是他已经向你认罪,也有了行动,可是你却这样对他,这就是报应!你再也不能做老师了,我告诉你,你已经毁了。

  二十三.失去了一切(2)

  冷薇呆在那里,连一句话都无法反驳。好久,她才轻声问,刘春红,你来就是要骂我吗?刘春红说,我才懒得骂你,我只是要告诉你,你是个坏蛋,比陈步森更坏,坏一百倍!冷薇听了,突然扑过去抓刘春红的头发,“比陈步森更坏”这句话利箭一样刺透了她。刘春红反扑过去。这时,门外进来另外一个人,是周玲。她提着一大筐水果,一见刘春红就把她往外拖,说,我叫你不要来你怎么还来?回去啊。刘春红大喊,我就要来,我就要来!冷薇的母亲抱着淘淘走过来,说,怎么啦?到人家家里杀人啦?周玲对刘春红说,你有没有一点同情心啊,看人热闹还是要添乱啊?刘春红挣扎说,我就是看她热闹,就看,怎么着?我就是为陈步森出气来的!周玲扭着刘春红一直往门外推,终于把她挤出门去,然后她关上门,对冷薇说,对不起,她失去理智了。

  老太太说,你们这帮人怎么那么恶呢?杀了人还敢到人家家里来闹?周玲说,我替她向你们道歉,她脾气急,昏了头了,我是来看冷薇老师的。冷薇说,你不要再骗我们了。周玲说,我不骗你,我真是要来看你的,刘春红听说我要来看你,就先过来闹,她气我来看你。冷薇问她,你是我的什么人?你为什么要来看我?周玲说,我知道你发生了一些事,我想你可能心情不好,所以想过来和你谈谈。冷薇说,我不相信,你一定有目的的,你想说什么就快说。周玲低下头停了一会儿,说,就算陈步森杀了你丈夫,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成为朋友呢?冷薇奇怪地注视着她,没有回话。她在思忖周玲为什么对她说出这么奇怪的话。

  周玲说,你想不想知道陈步森的情况?冷薇看了她一眼,说,不想。周玲说,有一段时间,他天天为你哭。冷薇听了笑了一声,骗谁呢。周玲说,他这本书其实是写给你看的。可是你不看,你写那样的文章反对他,他的确很伤心。冷薇说,你丈夫给改的文章,你问你丈夫去。周玲说,我们已经不是夫妻了。其实我们都是女人,我知道李寂很爱你,我看得出你们夫妻关糸很好,你才会这样为着他的权利,我真的非常理解。说实话我很羡慕你们,因为我的婚姻是失败的。冷薇沉默着,她想,这女人跟我说这些干什么?周玲说,我今天来也是为着了一件事,就是我要向你道歉,因为陈步森刚被 b u那会儿,我确实挺着急,我知道他做的那些事后,就觉得你不够宽容,所以,我可能对你要求太过分了一些,没有多想想你的难处,你毕竟是受害者,我向你道歉。

  冷薇看着这个让她奇怪的人,说,你这话怎么听着让人觉得那么假啊?周玲说,我有什么说什么,你觉得假,是因为你还不够信任我。冷薇问,我凭什么信任你?你是不是要感化我,然后达到你的目的?周玲叹了一口气,说,别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你的话不一定能为陈步森做什么,其实,我早已把陈步森的生死交托出去了,说白了吧,我来一方面是因为我明白了,我不能因为陈步森而对你做不正确的事。另一方面,是受陈步森委托,他要我来看你。

  他要你来看我?冷薇反问了一句。他想干什么?周玲说,我见不到他,是律师交代的。他让我把这个给你。周玲递上一本圣诗,其中一页是打折的,就是《奇异恩典》那首歌。周玲说,他送不出东西来,也不能写信,这是我的诗歌本,代他送给你,按他的意思在这首歌上打了折。周玲把诗歌放在桌上,说,你多多保重,我还会来看你。

  周玲走了。老太太提着那筐水果走进来,对冷薇说,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有什么鬼啊?又送水果又送书的。冷薇说,妈,我才不管她想干什么呢,我现在什么都不相信,什么也不想管。老太太叹气,事情怎么会弄成这样?……。赶快把那陈步森判了吧,我们也消停些,这家都不像家了。冷薇只是抱紧了淘淘,说,淘淘,妈妈对不起你。老太太说,为了淘淘,你也要坚强起来,别让人家看笑话。好了,淘淘,跟外婆出去,让你妈好好休息。

  母亲和儿子出去后,冷薇一个人注视李寂的遗像,她慢慢取下遗像,眼泪流在遗像上,说,李寂,我该为你做的都做了,你还要什么?……我快不行了,让我跟你去,好不好?……。我不想再那样了,你自己回来吧,你自己去处理,你自己去报仇,我那样恨陈步森,你都看见了,我清白了,我对得起你,我问心无愧了,李寂,我好寂寞啊,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你了,可是你也是空的…………她抱着遗像,泣不成声。

  陈步森在看守所度过了将近四个月了,他已经习惯了每天注视被铁丝网分割的天空。虽然他已经被号子里的人拥戴为新的牢头,但他仍然坚持自己洗衣服和打饭,这就让别人更加对他肃然起敬。号子里的人都先睹为快,看了他写的书稿,他们认为陈步森是天下难得的好人。陈步森把管理号子的任务交还给原来的牢头,自己成了号子里的精神领袖,成天就趴在小桌板上写那本书。号子里只有巴掌大的小塑料椅子,大家就把自己的椅子贡献出来拼在一起给他坐,然后他就趴在翻盖式的小木板上写。

  二十三.失去了一切(3)

  陈步森从沈全律师口中得知了外面的一些消息。他在号子里的黑白电视上也看到了郑运林烧书的新闻。那一整天他都闷闷不乐。潘警官问他,是不是看到书被烧了不高兴啊?陈步森没吱声。过了几天苏云起来看他,陈步森问冷薇看到书没有?苏云起说我送给她了,我想她一定会看。陈步森问,她有说什么?苏云起说,你太在意她了,这样你心中可能会很不安宁,其实你要在意你自己做了什么,你对得起良心,对得起上帝,就好了,其他都是次要的。陈步森没再问了,但心中想知道冷薇情况的欲望却有增无减。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打乱了陈步森的心绪。这天上午八九点的时候,监房门突然被打开了,潘警官带进来一个新的嫌犯,陈步森一看,就呆住了:是土炮。潘警官说,这是新来的胡土根,陈步森,你应该认得他吧,不要欺负他,我把他交给你了。说完就锁上门走了。

  大家都看着这个不速之客。陈步森没想到他竟然也被 b u了。土炮提着一个蛇皮袋,径自走到床前,把袋子往空位上一扔,大家一看就不干了。猪头说,你这人没规矩啊,来,给他端菜,吃一顿吧。大家一哄而上要揍他,陈步森手一挥,说,算了。大家才住手。陈步森走到他面前,说,怎么进来的?土炮说,问你呢。

  大家在猜测土炮的身份。后来他们才知道他是陈步森的同案。既然陈步森说了话,大家就免了给他一顿见面礼,但对他那种谁也不鸟的样子很讨厌。土炮跟谁也不说话,一个人坐在陈步森特批给他的床位上(按规矩新的犯人必须在地上睡够十天以上才能上床),目光蛮横地看着窗外,长达一个钟头,眼神十分可怕。有时他的目光会朝陈步森这边横过来一下,又迅速地转开。陈步森找他说话,他也不理。号子里的人烦他,想修理他,但每一次都被陈步森用目光止住。

  土炮每次提审都一言不发,所以很快就被解回来了。有一天他从提审室解回来,脸色是黑的。那天睡到半夜,大家被一阵骚乱惊醒,土炮把陈步森压在身下,用衣服卷成绳子要勒他的颈,陈步森快要被勒死了。大家扑过去把土炮拉开,摁倒在地一顿猛揍,土炮口里吐出血来。陈步森说,停下。猪头说,他要勒死你,为什么停下?陈步森一边咳嗽一边说,放了他!

  这时武警从天台上走过来,让他们老实点儿。大家散开回到各自床位。土炮恶狠狠地看着陈步森。猪头问他,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找死啊?土炮对陈步森说,我一定要杀了你。猪头问,你为什么要杀了他?土炮说,他吿发了我……。大家一齐看陈步森,吿发同案在这里是一件羞耻的事情。陈步森说,我没有吿发你。土炮说,要不他们怎么知道我的地方?陈步森说,我在这里住了四个月了,我怎么晓得你在哪里。土炮说,你知道我那个地方。陈步森说,算了,我不跟你说。他对大家说,你们相信他,还是相信我,你们自己看着办。说完自己钻进被子。

  第二天,沈全律师进到看守所,陈步森见到他问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看到冷薇的消息,她被开除了。沈全点点头,说,她的情绪很不稳定。陈步森说,我相信她不是这种人。沈全笑道,你相信什么?你相信她,可是她不相信你。陈步森就低头不吱声。沈全说,她要是肯说出在精神病院的那些事,对你还是有利的。因为有些事只发生在你们之间,没有旁证,如果被害人能说出对被吿有利的话,一般容易被认定为真实有效的证词。陈步森叹了口气,说,我已经放弃希望了。沈全让他不要放弃,只是她需要时间。陈步森说,我恐怕来不及了。沈全知道他说什么,就说,对,现在很多人都在努力,你的时间和她的时间在赛跑。陈步森说,有一点我真的没想到。沈全问,什么?陈步森说,我没想到……一个人悔改比犯罪还难。沈全纠正道,不如这样说,一个人的悔改要别人相信,比犯罪还难。不过,你还有机会,过几天胡土根要和你一同出庭,法庭要再做一次法庭调查,所以你的判决会拖一阵子,我们还能争取一些时间,我希望你在几天后出庭时努力争取一下,就是自己把在精神病院的事说得更清楚一些。陈步森点了点头。沈全最后说,另外有一事,我愿意做胡土根的辩护律师,免费的,你可以问他愿不愿意。陈步森说,好的。

  陈步森回到号子里。土炮被大家不轻不重地修理了一下,把他的头摁进了粪坑。陈步森说,搞什么嘛,给他洗干净。大家只好给他洗了。猪头说,老大,这小子看不起我们,我们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不懂规矩的,操他妈的,硬得跟一块石头一样。陈步森走到土炮面前,说,我今天见到我的律师了,他叫沈全,是很有名的,他愿意为你辩护,不要钱。土炮问,你的律师?我为什么要他辩护?他算老几?猪头指着他说,你看看,这欠操的不知好歹!陈步森说,他是出于好心。土炮冷笑道,我不像你,我不是软脚蟹,我一人做事一人当。陈步森问,那你要请谁辩护?

  二十三.失去了一切(4)

  谁?土炮说,我自己。

  二十四.没有调查就没有真相(1)

  由于土炮(胡土根)的到案,樟坂人民法院刑事庭决定就李寂被杀案重新进行法庭调查,胡土根和陈步森一起出庭。

  由于案情有了出乎意料的进展,几乎所有与本案有关的人悉数到场。冷薇也被母亲扶着到了法庭。刘春红也来了,被周玲控制在另一端的座位坐着。郑运林挥着旗子坐在冷薇的后面以示对她的支持,但他的旗子被法警收缴了。董河山进到法庭的时候,环顾了一下四周,他的目光含着自信,预示着他对新出现的情况了如指掌。沈全出庭时则显得忧心忡忡,他今天只是作为陈步森的辩护人到场,实际上他很想成为胡土根的辩护律师,但后者显然不在乎他的好意。胡土根到庭的时候,头转来转去,目光四下飘忽,一副羁骜不驯的样子。最后,他终于看到冷薇了,他的目光像棍子一样敲到她身上。冷薇发出颤抖,她看到了亲手用棒子敲碎丈夫脑袋的人,她双手抱肩,好像快要倒下去了。陈步森则眼神平静,他什么人也没看,只是低着头。

  法庭调查开始。接下来出现的场面有些令人感到滑稽,只有陈步森一个人回答法官的问题,胡土根完全无视法官的提问,他用带着嘲讽的目光看着陈步森,好像注视一个小丑。即便如此,法庭调查仍然继续下去,重点在于向胡土根提问,让他重新描述整个犯罪过程。董河山对他说,陈步森已经讲述过犯罪过程,现在,你从你的角度重新讲一遍。胡土根说,我没有犯罪,不叫犯罪过程。法官说,你把事件过程描述一遍。胡土根说,我早就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了,但没人想听我说,今天,终于有人听我说了,但我已经成了罪犯。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到胡土根身上。我要说就要说很长,否则我不说,我一句话都不说。胡土根说。法官说,你要真实地说出来。胡土根说,我保证说的全是真的,但你们要听我说完。

  接下来是胡土根对法庭的陈述,虽然多次因故被打断,为了全面展现当事人的描述,这里作了适当的调整,所以胡土根的陈述仍是完整的:

  我叫胡土根,土炮是我后来自己取的名,我要一炮打死我的仇人。我的家在云墩乡,那里是一个花乡,一到花季,满地都是鲜花,每家每户都种花,因为花很好卖,虽说不能发大财,但可以过日子,我和我父母就靠这几亩花圃维持生活,我是他们的独生子。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事,我们就会一直在那里生活下去,种花卖花过日子。

  就在我母亲准备给我提亲的时候,一件事情发生了:县里下来人到我们村宣布,云墩乡的大部份土地要被征用盖高楼,给城里人住,限我们在半年内搬迁。我们村的人当场听了就傻眼儿了,因为我们是靠种花讨生活的,没有土地我们今后怎么生活呢?我约了村里的几个年轻人到乡里了解,乡里的干部说一定会给我们补偿,发给我们土地和房屋拆迁的补偿费。我问他有多少?那个干部说够我们今后过得像皇帝一样。我旁边的人就问,皇帝是什么?那个干部就笑着说,你们可以到城里买房子住了,乡下人变成了城里人,不就是当上皇帝了吗?我们听了真的高兴了一阵子。

  可是拆迁款标准下来时,我们村里的人都傻眼儿了。一亩地的补偿费经过七除八扣到我们手里只有两千块钱,房子一幢也只拿两万多块。我们拿着这点钱能干什么呢?到城里买房子,一套最便宜的也要十三、四万,贵的要三十几万,我们等于在一夜之间无家可归。我们总不能搬到更远的村子吧,就是愿意搬去,人家也不要我们,他们不会把本来就少得可怜的地让给我们种。我跟父亲说,这钱不够我们活一年的,我们不能要这笔钱。父亲说,那怎么办呢?我们到城郊租房子住吧。城郊租一间民房一个月也要两百元的,租上几年我们就坐吃山空了。

  想到这里,我两眼发黑。于是,我串通村民到乡z /-府提要求,乡干部对我们说,合法征用土地用于建设是国家政策,要我们顾全大局。我说,我们的房子没了,地也没了,以后我们住在哪里吃什么?那个乡干部,看着像副乡长的,一副蛮横劲儿,说,天无绝人之路,你们农民就是太懒了,以后怎么办?想办法呗!别人能到城里打工,你们为什么不能?我说,可是,我的房子和地没了,你们给的钱太少,不公平。那个副乡长摆摆手说,你别找我,找国家论去吧。这个副乡长的态度把我惹火了。我这人就是急脾气,一下子冲上去把他摁倒,揍了他几拳,后来被人劝开。副乡长就让治安人员把我抓住,要送我坐 l a o。后来乡长来了解情况后,把我放了,说,以后不要打人。副乡长对我说,你就等着瞧。

  越来越多的农民跟我一样,不愿意那么贱卖了土地和房子。大家都不要钱,坐在乡z /-府门口要求提高补偿款的数目,父亲求我别闹事儿,我被他关在家里。可是,我的朋友胡石头和陈三儿他们已经在市场那地儿聚集在一起,围了一百多人,要求提高补偿款。我偷了个空跑出去,看到市场的人很多,陈三儿对我说,他们要在这里盖高楼,一套房子卖五十万,却只给我们这些钱。这时,警察来了,好像是他们从县里搬来的,把我们赶散了。

  二十四.没有调查就没有真相(2)

  过了五六天,事情闹大了。那个副乡长带着治保主任和几个保安来抓人。说我们“阻碍交通”,胡石头和陈三儿都被抓走了。一共抓了七八个人,要告他们“冲击z /-府机构罪”。被抓的人的家属不服,在乡z /-府门口坐了一个月,人还是没有放回来。后来就审判了,当听到判决结果时,大家都不敢相信是真的:胡石头被判了十五年,陈三儿判了七年,还有几个判了五年、三年和一年。我父亲吓坏了,跪在地上求我不要乱来,我说,我不是要乱来,我不乱来,你告诉我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我们没有了住的,也不能种花了,没有活计了,吃什么呢?到城里我们两眼一抹黑,谁会要我们这样的没文化的人?我对父亲说,我可以不闹事儿,但我就是不搬,看他们能把我们怎么着。

  我就这么挺着。可是拆迁队果然来了。村里人都学我的样儿,不闹事儿,但就是不搬。副乡长在我面前晃着一张纸片儿,说,我可是有正规的拆迁办的文件,你要是不搬,我吿你无正当理由拒绝拆迁,妨碍公务。我说,你就告去吧。副乡长看着我说,你想做钉子户是不是?告诉你,我就是专拔钉子户的。第二天,村里出现标语,上面写着“狠拔钉子户!”。

  当天晚上,趁我不在家,我们家冲进几个我们不认识的人,挥着一种很粗的棒子,把我们家的东西砸了个底朝天,打完后对我爹说,先打你,不搬,过几天还来。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就是那群叫棒子队的人,专门教训钉子户的。父亲和母亲吓得哆嗦,我回家的时候,这回是母亲跟我跪下了,她说,根啊,别跟他们作对了行吗?咱们搬还不行吗?母亲的眼泪让我也险些掉泪,但我说,我不搬,这是我的地,我的房,难不成我是这国家的房客,说让走就得走吗?第二天,拆迁的推土机来推我们家,父亲就躺在车子底下,抱住车轮。车子只好返回头。可是第二天开始我们家就有人扔砖头。有时全村会突然断电。

  更可怕的事还在后头。那天夜里,我们正睡着觉呢,突然听见有人敲锣,说东头失火了。大家就披了衣服出了屋,结果大家一出屋,家里却起了火了。先在东头起的火。我家住西头。我跟大家说,这里面有鬼!为什么我们跑出屋才起的火呢?一定是有人故意放的。我跑来跑去,要抓那些一边敲锣一边放火的人。可是火势越来越大,整片房屋都烧起来了,我知道完了,他们成功了。

  等到我跑回到自己的房子面前,发觉我的家已经在烈火中烧散架了。父亲跪在地上呼天抢地地哭,说母亲还在屋里头。也就是说,我母亲没来得及出来,被掉下来的橼子砸了,活活烧死在里面。第二天,拆迁队的车就来了,他们很快地推平了已经被烧得东倒西歪的房子。

  我的母亲死了。我到各级z /-府申诉,可是没有证据。乡里的人说是流氓放的火,他们会查清这件事情。但半年过去了,流氓还是没有抓到。我和父亲只好到比家更远的地方租房子住,租的是民房,比我的家更破,还得付房租。最要命的是不知道以后干什么?我觉得前途茫茫,心里像刀割一样。

  我和我的父亲没活儿干,我在樟坂西坑煤矿做工的表哥叫我们到他们矿上去,说一个月可以挣上千来块钱,还可以住矿上的房子,省下房租钱。我和父亲一商量,因为呆着也没活儿干,就打上包袱往西坑煤矿去。我们到了矿上,觉得这矿还不算小,心里很高兴。因为我们听说过小煤矿常砸死人。表哥对我们说,矿不算大也不算小,凑和吧,但是在上工之前,要跟老板签一份协议。我问是什么协议?表哥说,生死协议,就是说出了人命矿上赔你一万五千块钱,双方两清,再不追究对方的责任。我一听就毛了,说,这比我的房子还不值钱。表哥说,外包矿工都得签这东西,你不签就走人。我听了不知道怎么办。表哥说,我们都签的,谁说一定会死呢,看你运气,我们矿井装了瓦斯报警仪呢。父亲说,就签吧,咱需要钱呢。我们就在那天和矿上签了生死协议。

  下井了十多天,我才听说,这个矿以前常常突然出水出泥,死的人平均下来三十天死一个。我吓坏了,可只得做下去。我想老天应该会保佑我们这些已经很可怜的人。我看到井下装了瓦斯检测仪,这种机器很灵,瓦斯一超标它就响,响了几声就自动断电,大家就停工。可是那段时间正好快到春节,矿主不想停工,因为停工就会减产,他要我们加班,自己却开着奔驰车转来转去。我看见工头把瓦斯检测仪用衣服抱起来,心里就发毛。第二天下井的时候,我不下井。因为听说工作面着火了。工头很凶地对我说,不想下井,可以,交一百块钱到财务科,否则就开除。我们只好硬着头皮下井,一边灭火一边工作,火还是没有完全弄干净。我们每天从井下升井上来,第一件事就是去啜一小口酒,说,我又多活了一天。

  二十四.没有调查就没有真相(3)

  第二天我发烧,就在工棚里躺着。我正睡得模模糊糊的时候,听见有人喊叫。我吃力地爬起来,发现外边的人都在跑。我走到外面,才知道井下240公尺在下午二点时,3110外风道掘进工作面发生矿震,地面瓦斯通风检测无显示了。我们这口井是立井,高瓦斯矿井,大家都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我父亲正在井下。我发着高烧,眼一黑,就倒在地上死过去了。

  父亲就这样死了。

  这次事故一共死了三十个人。但外面都不知道,因为报纸不让报。我在矿主办公室门口骂了一天,我知道是他叫人把瓦斯检测仪用衣服包住,是他害死了我父亲。我威胁要上吿,不让父亲的尸体火化。结果死的人都赔了一万伍千块钱,就是我的没给。我去找矿主,老找不着。工头说会给我,可是半个月过去了,就是不给我,我知道他们要整我。第三天,他们通知我去领钱,我到办公室,矿主坐在沙发上,看着我,说,就是你想吿我吗?我说,你用衣服把仪器包住,不管我们死活,每天一升井,你只问今天的产量多少。矿主说,我是老板,不问产量问什么?看见你们一个个上来活蹦乱跳,难道我还问你们死了不成?我告诉你胡土根,你别动不动就想吿谁,实话跟你说,你别闹,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我开矿开到这么大,不是瞎弄的,在市里头没人给我撑腰,我能开到现在吗?你知道谁是我的哥们?今天跟你说也没关糸,就是李副市长,李寂,知道吗?分管工业和安全的副市长,你跟我对着干,是自找麻烦,你就是告到天边,也不会有结果,而且,我们是签过生死协议的。他对旁边的人说,给他清帐。工头就拿出一个信封,说,这是一万块钱,加上这一张荣兴饭店的消费卡,值五千块钱,一共是一万五千块。我问为什么给我消费卡?工头说,协议上没说不能给你卡,你可以去饭店吃饭,我相信你一辈子没吃过那么高级的饭。

  我拿了钱和卡出来,才发现我父亲的尸体被人偷偷运去火化了。我被骗了。我和表哥去火葬场抱回父亲的骨灰,从坛子里我扒拉出父亲一块没烧透的头盖骨,痛哭了一场。不到半年时间,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死了。我下定决心要报仇。我把父亲的头盖骨用线牵了挂在胸前,找矿主算帐。我对表哥说,我不想活了,我要把他杀了。表哥吓坏了,劝我不要这样做。他说,你挂着这样吓人的东西,还没挨着矿主就让人抓走了。于是我就把父亲的头盖骨掖进怀里。我对表哥说,没你的事,以后都是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到处找矿主,要把他杀了。可是我找了两个月也没找着人。后来我听说上面要查这次矿难的事,老板逃跑了。

  我一下子失去了目标。成天在樟坂街上闲逛。有一天,我逛到了一家饭店前面,就是那家荣兴饭店。我摸出那张卡,走了进去。保安挡住我,我说我有卡,他很吃惊地看我,还是让我进去了。那一天,我吃到了我一辈子都吃不到的东西,桌上摆满了好菜,有几十种,我吃都吃不过来。周围都是穿着光鲜衣服的人,只有我一个穿着黑乎乎的矿工的工作服。我一个劲儿地往肚里塞东西,一直吃到吐出来。我那一顿吃掉七十块钱,相当于我半个月的伙食费。我吃哭了,在卫生间里难过得蹲在地上。后来我把表哥找来,和他一起吃。我不吃白不吃,因为卡不能换成钱。有一次表哥找了十几个哥们来吃,他们吃得很高兴,饭店从来没有进过这么多脸上黑黑的工人,大家都奇怪地看我们,就像看猴子一样。我看着他们大口吃肉的样子,心如刀绞,好像看到他们在吃父亲的肉,因为这是用父亲的命换来的。

  就在那天,我在饭店里看见了一个人。就是矿主说的李副市长,我听见别人叫他李副市长,他和一帮人从包厢出来。我突然明白我要做什么了。我听工头说过,这个副市长是矿主的后台,还有地矿局长、煤炭局长和执法大队长都是矿主的红人,一起在煤矿入股分红的。这帮人合伙赚钱,剥削我们,现在人死了就这样对付我们。我有了一个大胆的念头:我不想杀矿主了,要杀就杀市长。我想,肯定是这个市长撑矿主的腰,他就是我的仇人。我要杀死他。

  我开始准备。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知道靠我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我参加了黑社会团伙,认识了大马蹬。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这样做是为什么,我只是想利用大马蹬。我摸清了李寂这个人的情况,他就是发采矿许可证给矿主的人,工头亲手给他送过钱,他就是我的仇人。他拿了矿主的贿赂,跟他就是一伙儿的。我要把他杀了。但他是市长,我不好下手。所以,我需要大马蹬帮忙。可是大马蹬事后才知道我要做什么。我跟大马蹬不一样,我跟陈步森也不一样,我不是要抢劫,我不是要杀人,我是在杀一个我的仇人,虽然我不认识李寂,他也不认识我,但我知道我们是仇人。

  二十四.没有调查就没有真相(4)

  今天你们明白了,我为什么要犯罪,我没有犯罪,人家这样欺负我,把我赶出家门,抢走我的地,烧死我的母亲,害死我的父亲,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难道不能出口气吗?我今天杀了李寂,就是杀了那个副乡长,他们是一路货,我只要杀了一个,就出了气。我没有能力反抗,我算什么?连蚂蚱也不如,我知道我最多也只能干这一回,所以我一定要成功,这就是一场赌博,我成功了。现在,我死也无所谓了。我对得起娘,也对得起我爹了!

  胡土根的话令法庭静寂一片。仿佛一颗巨大的炸弹掉落,但谁也没有听到爆炸声。胡土根把目光转向冷薇,此刻的冷薇已经脸色苍白。胡土根对她说,你这个贪官的臭婆娘,去死吧。你看见了我杀了他,又怎么样?他死一万遍也不解我的恨。他又对陈步森说,我操你妈陈步森,你还是个人吗?你做贪官家的狗,你有什么罪?你认个什么罪呢!你瞎了狗眼了吗?他们该杀,该杀!胡土根突然伸手狠揍陈步森,往他脸上吐唾沫。

  法警迅速上前制服了他。

  二十五.案情的逆转(1)

  胡土根在法庭上的陈述犹如原爆一样,震动了整个樟坂。朴飞在现场录下了胡土根揭密李寂案真相的过程,他觉得这无论如何是一个爆炸性新闻。可是当他把带子送到主任那里,主任看完却呆若木鸡,半天没吱声。朴飞说,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新闻啊。主任说,我是猪脑子啊,不知道是好新闻啊,这么大的新闻,我敢报吗?等我往上送审报批再说,你先按兵不动。

  结果主任报批后,大约过了一个星期,上面来指示说,无论谁违法乱纪,都要受新闻监督。于是胡土根当庭揭密李寂案真相的新闻用了半小时的专题方式公诸以众。在樟坂,关于李寂应该对西坑煤矿瓦斯事件负责的传闻已经流传好久了,现在终于得到了证实。冷薇和陈步森的事件与李寂受贿案联糸起来看,线索渐渐明朗,但对李寂的评价却急转直下。李寂一直被当做一个年轻有为、正直不阿的新兴领导者被樟坂人寄托希望,虽然他曾因西坑事件受影响,但他及时处理事件的能力和态度受到肯定。去年一月,正在政坛上隆隆上升的李寂却突然宣布辞职,自愿回到原先的黄河大学当老师,李寂清廉而不恋官位的选择曾被当作一个好干部的榜样在樟坂人嘴上供着,他的被杀事件更引起樟坂人的同情,这就是樟坂人为什么会在陈步森事件中同情冷薇的原因。

  但就在一夜之间,李寂在樟坂人眼中的印象发生逆转。胡土根在法庭上揭露真相之后,各大媒体随之作出的后续报道,更加证实了李寂受贿案的情况,随着煤矿矿主等当事人的陆续到案,李寂案中的证据越来越多地被披露。最新的证据显示,李寂至少曾收受西坑煤矿矿主沙某的贿金共计四十六万。这样看来,李寂是一个伪装得很好的大贪官,他很聪明,在收受大量贿赂(樟坂人推测他一定还收受了其他人的贿金)后,顺利地以辞职为名离开了官场,既保住了安全,又赚来了清官的名声。为什么上面到今天才允许报道李寂案的真相,并且找到了胡土根揭露的方式和时机,樟坂人不晓得,他们后来发现,煤矿的老板沙某早在去年底就归案了,可是直到今天才公开。李寂被杀案的进展也是出奇的缓慢,这些都是疑点。也许这是侦察不公开的原则罢。

  李寂已经死了,以无神论的观点,无论身后发生什么,对他来说已经没有意义,因为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包括痛苦和欢乐;但他留下了一个人,这个人却在承受他撇下的一切。冷薇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工作,失去了尊严,现在恐怕连自由也将要失去。不断有声音传出,指向可能因李寂案的牵连要逮捕冷薇。冷薇终于病倒在了床上,她发着高烧,说着胡话。母亲哭肿了眼睛,给她用了许多的药,后来冷薇的高烧总算压了下去,但她的脑子好像被烧坏了,整个人变得呆滞。陈三木来看她,见到她的模样吓了一跳。

  你怎么变成这样?陈三木说,报道我都看到了,我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但我还是决定来看你。我觉得你不要给自己过多的负担。冷薇说,我完了,陈教授,你不必再为我呼吁了,陈步森就是把我全家都杀光,我也没话说了。陈三木摇头,说,道理不是这样讲的,我就算相信李寂做过那些事吧,也不会让我感到惊奇,他不这样我才惊奇,在一种结构性腐败当中,个人的能力是很微弱的。所以,就这事件性质的第一点上说,你也不要太自责。冷薇说,我做不到,我恐怕等不到他们来抓我,我就随他去了。陈三木说你不要做傻事儿,人会犯错,允许改正错误,否则每一个人都没法活,现在我要讲第二点,这第二点很重要,就是说,是不是只有李寂一个人犯错,如果只有他错,那你没话说,乖乖接受别人的审判,事实肯定不是这样,肯定还有人错,肯定还有人比李寂更坏,这怎么说呢?这就是说,你跟我一样,你有什么权力查我审判我?冷薇说,可是他已经公开了,别人却藏着。陈三木说,这是另一回事,我陈三木就是这样,不论你如何牛逼,你也做和我一样的事,你就没有权力审判我,就是你的官比我高,你把我抓起来,我心里还是不服你,所以我不沮丧,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我今天来劝你,就是用这个道理。

  冷薇说,我理解你的话,但我还是觉得活不下去。陈三木摸着下巴,说,这也许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吧。我告诉你,其实我个人回顾自己的历史,我也做过很多错事,包括所谓背叛周玲,我确实找过女人,但我为什么好好地活到现在?因为我认为,周玲也有错,甚至她错在先,是她的错导致我出轨。这并不是一本糊涂帐,既然谁都有错,我们又担心什么呢?人生就是由错误构成的,不是由后悔构成的,所以悔恨并没有那么大的意义,你即使悔恨了还照样干,直到你死一切才了了,周玲和苏云起夸大了它的意义。我今天来一方面安慰你,一方面也提醒你,你抗争陈步森的假悔改是对的,你千万不要有怀疑,你要站在我的一边,我现在正准备材料,要和苏云起在电视台进行第二场辩论会,到时候我希望你来当我的嘉宾。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北村,本名康洪,1965年9月16日生于中国福建省长汀县,基督徒作家。北村的小说创作是从先锋小说开始,是位带有传奇色彩的著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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