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可以等待
大老吴坐在他的杂货店里,有人到他铺子里买东西时,他就跟人家诉说着,他绯红的大脸盘子在窗外的一丝阳光中泛着油光。那扇小窗户,还有正中午时他的铺子门朝东,阳光照进的不多,这使他整个的铺子都呈现灰色,里面的东西好像都布满灰尘似的。
他的杂货铺并不能赚多少钱。当年大田村搬迁,本来他们可以回迁的,那样的话买的楼房每平方米还便宜一二百元,可大老吴和老婆郭淑玲没有回迁,而是在大田小区附近,把县市场街的最末尾一处不起眼的二层楼买了下来。当然全是大老吴的主意。大老吴的说法是,从大田小区买了楼房,家里没了地还得出去找活干,现在不都解决了。大田小区里有一个小学就是原来的大田村小学,小区的很多学生要从市场街的这条尾部经过,所以大老吴就大多卖些文体用品,纸、笔、铅笔盒等,还有饮料、饼干、面包等等,还有蓝球和足球,但从进货球就没有卖出去一个,毕竟这个小学规模不大,学生又不是富裕人家的子弟。
市场街上从一大清早就人群熙攘不断。这个街原来叫卫校街,因这里有一个县卫生学校,以前曾红火过,可是近十年只有农村的小诊所还有人来这里进修学习,已经很不景气,破旧的楼房和大门淹没在市场街的吆喝声、人声、鸡声、活鱼店的咕咕水声和车声中,以及各种各样的气味中,市场街原来只是卖菜的人比较多,相当于菜市场,后来很多小吃店加入进来,占领两边的门铺,烫面饺、烧饼、老豆腐、超市、水果店、羊汤馆、烤羊肉串,应有尽有,当然各种气味也就杂陈其中。大老吴的杂货铺生意就不太好,两边都不靠,两边都靠一点,勉强维持一家人吃喝。
大老吴跟来买东西的人说到这里,就开始用一只手的手指甲去抠另一手的手指甲,头低下后看上去有些暗沉沉的。
他二层楼的面积不大,下面是铺面,二楼就是一间卧室加一个厕所,儿子大了之后,卧室被隔成两间,两间卧室都刚刚放下一张床和一个衣架。下面的店铺大老吴只在老婆在家看守时才出去进点货,所以郭淑玲成了闲人,但他不愿让她闲,毕竟家庭条件不好,需要每个人都要出来赚钱。不过,他叹口气,她近十年间给市场街的每家店铺都帮过忙,但最后都让人家赶出来,现在只好在市场街南面的一个小区里伺候一个老太太,虽然也被骂多次,但工作还保得住,一个月三百元,每天给老太太打扫房间,洗洗衣服,做两顿饭——午饭和晚饭。
说起老婆,大老吴就叹气,说以前总是问自己当初怎么会看上她娶了她呢?大老吴今年五十岁了,比老婆大一岁。他高高大大,秃顶,脑门锃亮,后面的头发还较密实乌黑得很,黑红的脸色,喝点酒就变成了紫红色,高大的嗓门嚷嚷着,很有吓人的气势。而老婆呢,则瘦小瘦小的,脸色灰黄,下巴又尖又长,嘿嘿一笑满脸皱纹,说话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儿。当年大老吴相看郭淑玲,看到她面色还算红润,说话唯唯诺诺的,他还以为她是害羞,他还没过世的老娘说这样的姑娘好,老实,过了门你当家不受她的气。果然让老娘说对了,大老吴还真是当家又不受气,但她太愚弄,磨磨叽叽,摘一盆菠菜要半个小时,洗件衣服也要磨蹭好一阵,语言表达也成问题,她总是说“嗯……俺……那个……是……”诸如此类的,然后嘿嘿一笑,以为人家已经明白她的意思,其实人家只是多半猜出了她的意思而已。性格急噪的大老吴总是让她还没有“嗯”……完,就气得手一挥:“一边干活去,别说了!”
大老吴说,那么对她现在他后悔着呢。
所以市场街上每家她找到人家要求帮工的,最后都不要她了,都烦透了,都说怎么有你这样的人,你走吧,别来了。比如那家拉面馆,那老板麻利地将面团又甩又打又拽,一会儿就成了拉面,面扔进汤锅里,滚开几滚之后拉面出锅,撒上葱花,舀一勺牛肉汤,多加二块钱,就再加几片牛肉,一碗面就好了,客人都是吃了要赶快走的,都一边坐一边喊“面快点!”老板就喊“好嘞!”,一边快速把面弄好,郭淑玲去将碗端到客人面前的桌子上。老板的麻利和郭淑玲的慢几拍就形成显明对比,人家若是要蒜头或是醋,她半天拿不过来,面又出锅了要端,她总是忙得团团转,还大多人都不满意。几天下来,老板让她拿钱走人,她只得又要换一家了。只是有一个老奶奶介绍,说,“你看淑玲这孩子怪可怜,要嘴没嘴,要心没心,给你个能干的活,南边小区里有个老太太月月有工资,年纪大了,愿意找个人伺候,这活你一定干得了吧,我给你说地点你去找吧。”
郭淑玲按老奶奶说的地址到了那个小区。小区里到处很干净整洁,看得出住在这里的人都是有些钱和地位的。她找到了十号楼,还有三单元,就小心地走上楼的台阶,又小心地敲二楼的铁门,嘭、嘭,铁门发出沉闷的响声。她局促不安地站着,门终于开了,一个微胖白净个子矮小白头发的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出现了,她就更加局促不安,老太太问,“你是谁?有事吗?”
“那个,”郭淑玲继续着她的短词语,并磨噌了一会儿,老太太就皱起了眉。她的嘴巴很使了一把劲,才说,“有个老奶奶介绍……”老太太继续皱着眉,“噢,怎么?”看她促在门口的样子,老太太就把门全打开,让过身子,说,“你先坐下说吧。”
“说你要找个人伺候……”郭淑玲很小心很小声地说。老太太有点不耐烦了:“你大点声,我耳朵不背,但你声这么小,我能听到什么?!”
“你要找个人伺候,”郭淑玲大个胆放开嗓子说,“我想来,你看我……”
老太太明白她的意思了,上下打量她一翻,见她穿得衣服质量不好,胡乱搭配的,但还算干净,看脸色一定是家时里不好过的那种,闪烁的眼神不敢直看她,老太太就知道她是个太老实的女人。老太太倒挺痛快,说,“前天刚让我赶跑一个,又懒又馋,偷吃我的东西,还不好好干活!你可以接着来干,但不能有上次那人的毛病。”
郭淑玲一边摆手一边摇头,说,“我……”“我不……”老太太明白她的意思是说她绝不会像上次被赶走的那人一样,不是不愿来干活,但看她的样子又不像傻子缺心眼的,心里有数,就说,“你先走吧,从明天开始来干活按天算工钱。”
这老太太姓刘,七十多岁,还不算太老,但有洁癖,无论谁到她家坐一下她的沙发,她都要扫一下。她也孤独,想找人说话,但又不愿人家到她家里来,正好来个伺候她的人,也算解解闷,可郭淑玲偏不会说话,老太太就把她当出气筒了,一有点不顺当就骂她,饭做得不好吃也骂,但老太太时间长了还不想换她了,知道她吃苦耐劳,干多少活都没怨言,明白也就是她,换任何人也不会让她随便骂。所以这三百元的工钱还保得住。郭淑玲再累也高兴,毕竟这样总算不让大老吴骂她蠢了,每次被人家赶出来大老吴都要大发一顿脾气,有一次还打了她,她嘴角流了好多血,他不敢再骂了,她却一句话也不说,去洗一洗接着干活去了。
事情发生在一个星期天,这天天气虽然有点转暖了,但还是冷飕飕的。每个礼拜天,一大早,因为不用上学儿子还没起床,郭淑玲和丈夫大老吴一起吃过早饭,她就要到一个小教堂去听道。这个小教堂在大田小区的最北面,是郊区的郊区了,是老百姓集资兴建的教堂,里面住着王牧师和师母,教众都称牧师老婆为师母。
说起郭淑玲信基督教,还要说在七年前,她经常被市场街的店铺赶出,市场街人人都知道她了,谈起她就有说不完的话题,大老吴觉得丢脸,大发脾气时就说:“我们离婚,跟你真是过够了!”
郭淑玲吃惊地瞪着眼睛,好像没听清大老吴说要离婚似的,大老吴就重复了一次,还一重拳打在她的脸上,血从嘴角流出(大老吴说,他现在后悔着呢,那么对她。又有一丝阳光照进来,打在他斑驳的脸上,像是花纹一样。杂货铺前面有一棵还没发芽的无花果树,那是他们一家刚搬到这里来时种上的,现在两手围粗了。大老吴说,她喜欢这棵树,经常伺弄它,叶子又厚又绿的,它只有冬天零下温度时才掉叶子,虽然不开花,但她喜欢着呢。),她才愣过神来,明白大老吴真是要离婚。这时,对面店铺农家菜超市的老板娘刘丽丽,她有三十多岁,长得普通但干净利索的一个女人。刘丽丽早就想跟郭淑玲谈谈了,她拉她说了一会儿话,叫她郭大姐——后来叫她姊妹,教堂的人都这么叫——可能都是有关教堂里的事,跟她说王牧师王师母,说到了教堂信了上帝就不会离婚了,她就能改变目前的生活。刘丽丽说,上帝会爱每个人,无论他是尊贵的还是卑微的,她说郭姊妹你这样的人最需要上帝赐予的爱,谁也夺不走的爱。看着刘丽丽诚挚的眼神,她努力地点了点头。
郭淑玲欣然前往,跟刘丽丽去了一次教堂,从那以后每次的礼拜都缺不了她,即使刘丽丽哪天有事去不了,她也照去不误,并跟王师母谈得投机。
从教堂回来后,她的表达能力加强了,一大早去刘老太太家之前,她把黑色《圣经》的小本子放在沙发前面的小桌子上,就在自己的手边,她跪在沙发上祷告,说让上帝保佑全家平安,儿子学有所成。大老吴听她嘟嚷,骂道:“这又神神叨叨的了,真烦人!”大老吴可是个无神论者,相信自小老师教的世界是自然进化的结果,他可不信神啊上帝之类的鬼话,可是他听她叨叨的话,说让儿子学有所成,大老吴以为听错了。信上帝能让她不那么笨了,也是好事情。大老吴心里想。
王师母告诉郭淑玲,要听从丈夫的,当然不是听从他要离婚的话,说她给刘老太太收拾完做了饭之后,别跑到某个地方听人家神聊,脑子里别没个点,都错过给大老吴和孩子做饭的时间了,大老吴能不发脾气吗?郭淑玲都一一点头记下了。
她从此像是变了一个人,也不像以前那么愚笨了。从那以后大老吴还真没再说要离婚的话。
这一天上午和以往一样,听完道回来,郭淑玲去买了豆腐青菜,想想儿子正长身体该多吃肉,就狠下心花五块钱买了块瘦肉,儿子嘴刁得很,肥肉不爱吃。她想家里还有块切开吃了一半的冬瓜,正好跟肉炖一块。
回到杂货铺,儿子正在一楼的桌子上写作业。看到她进来,儿子上前接她手里的东西,“你学习就行。”她看到儿子这么乖,心里高兴,儿子除了不秃顶,其它都像他父亲的样子,身体已经高大魁梧了,半个大男子汉了。儿子见她不让帮忙就又回到桌子上读书了。“吴银生……”想着儿子的名字,大老吴是盼儿子将来多挣钱,可是她听牧师讲道的时候听说了,钱多了不一定上帝喜欢,只要他将来能安定的生活就行了,不用那么多钱,多得花不了也没啥意思。她自己一边做饭一边心里瞎琢磨。
这一天下午和上午的礼拜都像以往一样,她们热泪盈眶地听王牧师布完道,一群人三三两两走出教堂。郭淑玲和刘丽丽一起走,在走到教堂街的街口时,她觉得晕晕乎乎的,不知怎回事。傍晚的天色像一抹猩红色的旗呼啦啦地展开着,一阵春天里的冷风吹过,吹得她们哆嗦了一下,刘丽丽说,“这都到春天了,风咋还这么冷?”没听到郭淑玲搭话,扭过头看到她恍惚的样子,也没在意,继续往前走。郭淑玲继续摇摇晃晃的,一下撞到刘丽丽身上,刘丽丽说:“你咋了,撞我干吗?”接着刘丽丽看到她身子开始往墙上撞了,赶紧上前扶住她,她的脸色煞白,已经站不住了,刘丽丽喊住另一个女人,帮着一块扶着她往回走,回到教堂内,王师母跑来说:“咋了,郭姊妹怎么了?”她们一起把她放在沙发上,头上加了个枕头,刘丽丽说,“她往我身上撞,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看歇会儿怎么样。”然后叫她,已经不省人事,王牧师一边为她祷告,一边刘丽丽已经打电话给大老吴,让他快点来。
大老吴赶到了,她看到几个妇女围着,老婆躺在沙发上,他的大嗓门喊道:“臭老娘们,不回家去,躺在这里干嘛!”王师母呵斥他小声点,说,“你没看到郭姊妹病得很厉害,赶紧送医院吧。”
他看着郭淑玲真的病得不轻的样子,就打了120。120急救车来后,王牧师、王师母、刘丽丽跟着他一起到了医院,医生诊断她是脑干出血,说家属要有心理准备。医生的话让大家心里一凉。挂上吊瓶后郭淑玲醒过来一次。她看着周围的人,看到刚刚赶到的儿子,她脸上笑了(唉,现在我后悔着呢,大老吴说,她一定想了很多事,她自己这一辈子缺少尊严的生活。)——
刘老太太的孙子要结婚,就把小区的房子留给孙子,自己到人和街道办事处的敬老院,也叫幸福院里去住了,她自己一人住一间房,让郭淑玲把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郭淑玲知道老太太的毛病,干完活就坐在一个小马扎上,不坐床铺和沙发。幸福院别的老头老太太很快也知道她的毛病,都不到她这里,或者来了也像郭淑玲一样坐马扎上,郭淑玲就只能站着说话了。幸福院的老头老太太都说自己下辈子也像刘老太就好了,这过得才叫幸福的日子,吃喝不愁还有专人伺候。
郭淑玲也觉得他们说得对,但她不盼着像刘老太自个住幸福院,她要跟丈夫大老吴一起住,刘老太的丈夫死得早,她可不想大老吴早死。大冷天跑到刘老太这儿,火炉里旺旺的火,很暖和,整个幸福院只有这里最暖和。郭淑玲干完活都不愿离开,但想着家里的活儿,她还得赶回去,从幸福院到家来来回回不如以前方便了,要骑一辆自行车,她穿上一件妹妹不穿送给她的红色羽绒服,羽绒服的帽子外还要加一个大围巾,也不管颜色搭不搭,只要不冷就行。她现在骑车很快,三里路她很快就能赶到家,做家事也快当多了,做饭也换些花样,儿子还说她做的饭好吃呢。看着儿子吃完,脸上冒汗,她心满意足,只盼着儿子能有出息考上个什么大学,再难也能供他上。
她感觉明天还得去幸福院伺候刘老太太——刘老太只星期天不让她伺候,正好知道她要礼拜,刘老太一副通情达理似的,让她礼拜天尽管礼拜,她脸上堆笑表示感激——,要骑车,不知这一病还骑不骑得动,应该没事。她觉得自己的身子在自行车上晃荡着,有点晕。原来刺骨的风小了不太冷了,春天已经来了,多好啊,她笑着,看着儿子,握着儿子的手,儿子的手这么大这么厚实这么黢黑,像他父亲的手了。
儿子的父亲大老吴,昨晚不知咋地了,他掀开她的被子摸她的身子,他已经很久没有摸她了。她有些害羞,又怕隔壁正读书的儿子听到,半推半就俩人就亲热了一阵子,然后各自安睡了。她现在想起来了,又有点害羞,觉得守着王牧师、师母,还有刘姊妹,想起这些事多难为情啊。
她的思绪飘忽着就想起前几天的事,早晨,她还没到刘老太太那儿去,杂货铺里来了一个学生,学生的母亲是送他上学的,让他自己进店买东西。学生有十岁左右,大概三年级的样子,上前对着她怯怯地说,他要买橡皮和铅笔。一共是一元五角。收了钱学生拿了东西,要走了,她看到那小学生冻得鼻涕出来了,她就拿卫生纸上前给孩子擦掉,低头见他的小手都冻裂了,她去拿了一双棉手套给他。小学生说,他就那一元五角,他妈妈就给他一元五角。她小声说:“不要钱,送给你的。”小学生出了杂货店,小学生的妈妈等他上了自行车,母子俩说着什么,妈妈用不解的眼光往铺里看了看。她对着人家满是笑脸,那个妈妈也笑了。她回头看看大老吴,真怕他大叫一声郭淑玲,然后骂自己:“他开店为了赚钱,可不是搞慈善的!”但大老吴好像没看到似的,只用圆珠笔挠着秃头顶,嘴里嘟嚷着“橡”字怎么写:他在登记货物。郭淑玲又笑了。那一刻,她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
想到这些,她微笑起来。
她笑着,很想说话,她看到了王牧师,他嘴里念念有词,从他的嘴型,她“听到”他在说:“全能的神,永在的父,和平的君!”又“听到”他念《诗篇》里,大卫逃避扫罗时唱的诗:“我要唱诗,我要歌颂!我的灵啊,你当醒起!”她想他这是在祷告让自己的病快些好起来——她感觉自己这会儿该对着王牧师说句谢谢,可就是说不出来——,就像以往的姊妹有病时一样。可是,前些天有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姊妹病了,不能来来礼拜了,王牧师就让大家一起为老姊妹祷告,但有一天,王牧师告诉大家说,他听到上帝的声音让那个老姊妹安息。不久,那个八十多岁的老姊妹就去世了。现在,不会上帝又对他说,要她这个郭姊妹安息吧?没事的,她想,她想告诉大家,大家都回去吧,她没事的。不知为什么话老说不出来。
她心里很着急,后来终于听见王师母说:“郭姊妹,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是想跟儿子说吗?”
大家又把她儿子推到最前面,她又握住了儿子的手,看看大家和大老吴,终于,她说出了一句话:“天堂可以等待!”
郭淑玲说完这一句话之后就再没醒来。这天夜里二点,医生宣布她已经死亡,但她原来灰黄的脸色竟变得有些红润,像大老吴多少年前看到的那个还是少女的郭淑玲,还有那些原本密密的皱纹都舒展开了,身子也不变硬依然软软的,大老吴不相信医生的话,说,“医生,你再看看,再看看,怎么说死了,还没死呢,还有救!”
医生自顾地拔了吊瓶。大老吴傻了,他坐哪儿嘟嚷着,“怎么死了,我以为她离死还老早的事呢,老骂她,还没骂够呢。”
大老吴说到这里,他抬起头眯着眼望着对面看,对面农家菜超市的屋顶上有几只鸽子在晒着上午的太阳,刘丽丽的丈夫伺弄着青菜,刘丽丽给超市前的一棵葡萄藤用细树杆搭着架子,让葡萄藤一根根地顺着架子伸开来。
买东西的人没有离去的意思,还在等着他说什么,那人就顺着葡萄藤的方向说:“葡萄芽还没冒呢。”
“冒了一点点”,大老吴确定地说:“冒了像小星星那样的一点点儿。这得是棵有二十年树龄的老葡萄树。老树的芽都冒得晚,只有小树,才刚暖和一点儿就匆匆惶惶赶着冒出芽了,像亟不可待的小孩子一样。当年拆迁时不知谁做的好事,葡萄树没被砍掉,所以刘丽丽家买下这里后每年它都结好多葡萄。”
大老吴又低下头,不说话,依然用一只手的手指甲去抠另一只手的手指甲,抠了好一阵子才又说话。
“刘丽丽家的第一茬葡萄熟了以后就会叫郭淑玲去吃,她们俩个坐在超市一边吃一边说笑。郭淑玲说,可惜我们家的无花果还太小,等个十年后也结果子了,我请你吃无花果。过后,她们还会把葡萄拿到教堂请大家都尝尝鲜。”
这家杂货店里灰尘的气息里夹杂着鳏夫别扭的气味,破旧的沙发上放着一张合影照。是新装在这个时代的那种花里胡哨的相框里,照片却旧的,很多年前黑白的,上个世纪哪个年代照的,应该是大老吴两口子的结婚照,好像扔到什么地方好久了,才被翻出来,照片的折印有好几道,但能看到郭淑玲年轻时的样子,两条短辫搭在脖颈旁,头向着男人的方向歪着,能想像出那个年代的摄像师,他会对照相的两个人说:“女的、女的头向男的那边靠靠……”
带有折印的结婚照,被照耀在上午的阳光中,忽然这家杂货店里忽然有一股香味传来,大老吴吸吸鼻子,他感到自己好像闻到了郭淑玲经常擦的那种廉价雪花膏的味道。
郭淑玲的葬礼在三天后,教堂的王牧师王师母带着众姊妹弟兄来主持她的葬礼。五六十人排成一行行的队列,王牧师王师母站在队列的最前面。他们开始高唱赞歌,唱了一遍之后,大家都哭了,又开始唱第二遍,春风把他们的歌声传得很远。这歌声吸引了很多人,他们都默默地走来,小声询问之后,知道死者的名字,市场街那些原来郭淑玲做过工的地方,那里的人们也都跟来了,他们也把双手放在胸前垂首站到队列的后边。
这时,大老吴发现郭淑玲生前伺候的刘老太也来了,她坐在孙子的脚蹬三轮车上,下来之后拉住大老吴的手说,“前两天还去我那儿来着,这是怎么说的!唉!”
垂柳的柳丝长长地拂在地上,柳絮都随风飘起来了,河边响起了流水的哗哗声,远处杨树林在一片歌声中伸展着树叶。大老吴依稀觉得他在梦中跟老婆郭淑玲来过这个地方,柳树、河水,还有杨树林,还有这些送葬的人群,这情景很眼熟,他心里涌上一种难以言说的东西,哽住喉咙,他只能跟着大家一起哼哼,他还不会唱,他只在间断的时候跟大家说,“她还没死,身体还软乎呢”。大家这时也原谅了大老吴平时对待郭淑玲的不好了,她们知道最近这几年郭淑玲才活得有尊严,这样的日子虽然不多,想到郭姊妹心里可能已经很满足了,大家就都欣慰了。最后是王牧师主持最后的布道,他说——
论到睡了的人,我们不愿意弟兄们不知道,恐怕你们忧伤……有呼叫的声音和天使长的声音,那在基督里死了的人必先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