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车的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坐在副驾的是一位大叔，我一个人坐在后排，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果香，那是放在车尾的菠萝发出的，菠萝是母亲种的，她摘了一大袋给我。

 

　　小伙子是来海边度假的，才21岁，湖南人，在江门干装修，负责吊天花板。大叔55岁，也是来玩的。聊了一阵子，得知前些年大叔因妻子病逝，才从重庆老家出来，先是到了福建跟老乡开麻将馆，又开过叉车，后来到了江门投奔女儿，找了一份保安的工作，受不了约束，一个月后离职，现在无业，到处去玩。

 

　　里面有个声音告诉我，要将好消息告诉他们。

 

　　我说人生几十年，很快就过了，其实百年之后还有世界。

 

　　大叔说，死后还有世界？我说是的，如果人死如灯灭，那人生就太绝望了，因为人生苦短，生而为人，实在太苦了。

 

　　我问他：大哥，你觉得你苦吗？

 

　　听我这么一问，他的眼角有些湿润，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接下来就是他说，我听。

 

　　他说，当然苦，苦得不得了。小时候，家乡下雪，天气寒冷，身上棉衣的袖子烂得掉了半截，棉布破得都盖不住棉花，根本不保暖。不但冷，还没有吃的，记得有一次，妈妈从地里回来，家里什么粮食都没有，稻谷、苞谷、豆子、青菜都吃完了，怎么办？妈妈从地里将猪菜拔了几根回来，洗干净放在白水里煮熟，一家人就这样吃了一顿。那时候，吃了上顿没下顿，常常饿肚子，邻居家的孩子曾经饿得直接躺平，只有眼珠子还在动，话都说不出来，幸运的是并没有被饿死。

 

　　大叔说，他家在半山腰，那时村里没通路没通电，到镇上去一趟，得清晨出发，摸黑回来。他14岁丧母，兄弟三个，他是老大，小学没毕业就辍学，要帮父亲干活帮补家庭。好不容易成家了，育有一儿一女，辛苦拉扯大，后来父亲因病去世，妻子又得了不治之症。至亲的离去，使他见识了疾病的痛苦，死亡带来的恐惧。

 

　　妻子去世后，他再也不愿意留在家乡，决定出去闯荡一番。

 

　　大叔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干过粗活的人，他红光满面，留着寸头，十指纤纤，还戴着一个金表，一问才知道，他在家乡是做村干部的，没怎么干过农活，虽然小学没毕业，却粗通读写，颇善言谈，很有主见。

 

　　他说，人真是苦，想起自己和亲人的苦，觉得人不如不出母胎更好，或者化成一株植物、一个动物，都好过做人，做人真的很无奈。他说现在自己还有点钱，还能干，以后真的老了，儿女远离，老伴没有，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说你在急难中，要记得呼求。人之悲苦，都是因为罪。

 

　　他说他肯定是一个zui人，自己心里很清楚的，哪怕不愿承认。他又说，有信的人是很善良的，不但不做坏事，还常常做好事。我说我们信，不是因为我们很好，而是我们无能为力，不能自救。

 

　　本来三个小时的车程，因为堵车，走了六个小时。我们走走停停，有很多时间交流，有时热烈讨论，有时沉默思想。

 

　　司机一直在嚼着槟榔，小伙子有些腼腆，不太愿意说话，却会时不时问我们要不要槟榔，看起来比较单纯。我平时不嚼那玩意儿，竟也在车里嚼了两个。

 

　　我还跟他们讲了很多。无论如何，我相信他们已经清楚了信是怎么一回事，即使不清楚，种子也已经在他们心里种下了。

 

　　有那么一瞬间，在车里的我，想起了另一位重庆大叔。那是2017年的8月，我和同事乘火车去成都出差时遇到的，他就坐在我对面。当时是我第二次坐火车，对车厢里的人充满好奇，我很自然地跟对面的大叔聊了起来。

 

　　重庆大叔一脸疲惫，神情焦虑，交谈后得知，他和妻子正赶回去看望病重的父亲，父亲年老，恐时日无多。我们谈了很长时间，聊他在广东打工的经历，聊坐火车的故事，聊各自的家人，唯独没有聊到好消息。

 

　　我想，想起火车上的那位大叔，是里面的声音在提醒我，要我勇于讲出好消息，无论得时不得时。

 

　　我们所遇到的人中，一定不乏饥渴的心灵，我们缺少的是勇敢带出好消息的人。

 

　　要收的庄稼多，做工的人少，愿我们常常竭力去做，勇敢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