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博网

阿尔伯克基的云

2016-04-02 作者:施玮  
来源:作者新浪博客我也要投稿

40582123200907242211161312238450252_007_640.jpg

 

  我从小最爱的就是看云,看天上的云。
 
  天上有云的时候,每一分钟都是不一样的,形状不一样,色调不一样,情思也就不一样了。
 
  天上的云似乎也有交流的欲望,有意要说点什么,至少也想炫一下身姿,引动一下人的共鸣。只是人都忙,没时间去听去看她,以至于天上的云竟然有了野花的命运。
 
  其实看云是有无限乐趣的,你可以在云里找你喜欢的东西,甚至可以凝神用力地,把云块搭积木般拖拉、移动。当然这不容易,需要加上等待的耐心。
 
  但经过一番不容易后,当你盼望的一匹马探出头来,或是一团棉球开成芙蓉,又或者是一个美人终于挺起了胸……你就真觉得这块天是你的了,与你有着私密的关系,是你的私人画板……看云这事可以用劲,也可以不用劲。你也可以懒散地看着她们,像个皇帝般,静观奇幻的歌舞。一场场长袖妙曼,一场场姹紫嫣红,只属于你一个人,只取悦你一个人。而且,你随时可以起身,滑进舞池,或疾或缓,舞动出你那一刻的心情……唉,不看云的人,是不会明白我在说什么的。不明白就不明白吧!云,也是这样的态度。
 
  因为生在江南的雨巷中,看云,对我来说并非是随时随地的。也许正是因为稀罕,就珍惜而细致地看云。后来,我成了个想象力丰富的诗人,想必是看云看成的。
 
  坐在苏州老屋天井的台阶上看云;校园情侣傍晚散步时看云;再后来到了北京,在清华园的荷池边,或是自种的一院丝瓜中看云……看到一天好云,真仿佛是场艳遇般,让人暂时忘了世界。
 
 
  终于有一天,我和夫婿飞到了美国新墨西哥州最大的城市——阿尔伯克基。这个城是美国第三十三大的城市,面积近四百七十平方千米,人口约五十万……但这些只是数据,当我驾着车,游荡在这个城市中时,只有一排排印第安风格的房子和发白笔直的街道。大多是一层二层的房子,都漆成深浅的土棕色,不同的只是微微发红或是发黄。几乎看不到行人,我就像是游荡在一个电影布景的假城里。
 
  阿尔伯克基在一大片的戈壁之中,由一根细线连着左右两端的达拉斯和洛杉矶,线实在有点长,飘飘地飘在戈壁上。它就像是被放飞在天上的一只风筝,放飞在“现实”以外,这个城市与中国人心中的美国毫不相关。
 
  甚至就是美国人,也未必知道它。我多次在美国别的城市开会或转机时,被问到住在哪里,我说是“ALBUQUERQUE”,他们一脸茫然。然后我说“NEW MEXICO”,他们便似乎是恍然大悟地说“O,MEXICO”,当他们眼含疑惑地重复确认我是住在墨西哥吗,我便无语了。
 
  ALBUQUERQUE是个听着特别浪漫、洋气的名子,字体长得像串音符,当我和夫君在清华园小屋的床上趴着,费力地在美国地图上找到它时,它比熟知的洛杉矶、纽约要神秘得多,也洋气得多。我俩念着这串英文字母,嘴里像是含了故事,一个属于我们未来的故事。于是,手指点下去,人也就落下来,落到这里,落到了一个“消无”中。
 
  我像是从这个世界突然出离了,一步跨到了天上。我在云里,我成了云,我成了一朵希望被人找出来读一读的云。但没人有空闲来找我,更没有人读我。
 
  据海口的闺蜜来信说,我的第一本长篇小说正卖得火,她天天在我的巨幅头像下面吃粉。但那书和那个头像已经与我无关,连我的闺蜜也不关心住在一串陌生的英文字里的我在想什么。
 
  我没法怪我的朋友,更不能怪我那些从不曾相识的读者,不是他们抛弃了我,而实在是我这一步跨得有点远了,跨出了他们的日子。
 
 
  刚到美国时,还有纽约的朋友来电话,让我赶紧离开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离开这个连中文字都看不见的城市,去纽约混个华人圈。但我是嫁了人的,丈夫进了实验室就一脚踏到了实地,不挪窝了,美国能源部的实验室里充满了他的校友。而我,就只能盘腿坐在了“天上”,修练自己学习做一朵无人读的云。
 
  这里的食物都是好的,但对于中国吃货来说实在乏味。我们只能一切从头做起,酒酿、盐水鸭、各种面食。天天琢磨、交流、改进。即便是要用美国面粉蒸出合格的中国馒头也绝非易事,常常让夸下海口的北方媳妇、婆婆失败得灰头土脸。
 
  阿尔伯克基当时的菜市场没有活的东西卖,连活鱼也没有。我是江南人,丈夫是湖北鱼米之乡的人,我还能接受海鱼,他却必定认为只有活的河鱼才好吃。最后,我们几家情况相同的人家就组成了钓鱼队,钓不到鱼的丈夫当了运输大队长(没兵),我是在家候着鱼的大厨。几年下来,我成了可以做出全鱼宴的厨子,而且是来什么鱼做什么菜。
 
  这里的美国人很单纯,墨西哥人和印第安就更是一脸的无害样。华人不多,大都是中国名牌大学理工科来读书的学生,也有几位是读完留下来工作的,他们工作的地方主要是圣地亚国家实验室,或是高科技公司。
 
  对于我一个写作的人来说,这么简单的人群也实在是可“看”的有限。
 
  城市没什么可看的,人也没什么可看的,我却有着大把大把的时间,于是就只好和儿时一样,无所事事地抬头去看云。却没想到,这一看,就看醉了。有人醉酒,有人醉氧,我是醉云。
 
  醉阿尔伯克基的云。
 
 
  阿尔伯克基是一个让人难以悲伤、无法忧郁的地方。三百六十五天,大都是晴天。每天,太阳都喜笑颜开,满腔热情地喊你起来,陪你有事没事地忙上一通,或者就陪你发呆。
 
  新墨西哥州号称“迷人之地”,迷人之处在哪呢?对我来说就是云了。阿尔伯克基海拔一千六百二十米,空中干燥少水气,加上基本没有工业污染,故而能见度很高。于是,云们的千姿百态就仿佛是揭去了面纱的美人,一颦一笑都丝丝扣扣地展露无遗。
 
  朝霞是一层层地染上去,从云的边际到中间,一朵朵一瓣瓣都呈现着渐变色。红红黄黄的霞光,丝丝缕缕地披散着,薄的地方透出蓝天,却不是蓝色,而是渗了黄的嫩绿。
 
  黄昏的晚霞就更是成熟妖饶,赤橙黄绿青蓝紫,云竟然不肯放过一色。倒也不冲突,融在一起,变幻万千,就像是一双西班牙裔美女的电眼,只是这媚惑原本该在深幕灯影中闪耀,此刻,天没黑,就放大地悬在天上,光芒四射着让人惊吓。这也是文化差异吧?阿尔伯克基的云竟然如此豪放……这里也有阴天,有雨也有雪。但阴天并不是整块天阴沉下来,而是云们一缕缕、一层层、一朵朵地,猛然褪了彩,像是在美图秀秀中,突然自己把自己处理成了黑白。这异国的云实在是异域风情的水墨,浓浓淡淡地彼此重叠着,却又不肯融化。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却又,你是你,我是我。
 
  天,格外地高上去;云,却格外地俯下来。浓浓淡淡中全是故事,仿佛要贴上来,碰着我的脸,向我来耳语。云的声音只适合在天上,在天上就可以让人搜寻隐隐约约的天籁。一旦耳语,就如同打雷,扰了我静好的孤寂。
 
  有时,真是讨厌阿尔伯克基的云过于夸张。爱恨情仇是可以找着对应的,孤独、忧郁就定然被它夸张出了“滑稽”。这就仿佛是山谷中的一声叹息,即便是一句昆音,也被回响成了浓烈的秦腔。习惯在江南的小巷里,把孤独酿成胡琴丝弦的人,在这阿尔伯克基交响乐般的阴云中,就怎么也寂寞不下去。
 
  久而久之,江南留在我骨缝和血液中的阴湿被渐渐烤干,当我不再讨厌云边那道有点艳俗的闪电或彩虹后,我的文字也变了。变成一个阳光里打滚的光屁股孩子,变得啼哭和歌唱都如闪电般明亮。
 
 
  我在阿尔伯克基发了三年的呆,然后就不能发呆了。
 
  丈夫为了尽快毕业找到工作,而不是毕业后再当廉价的劳动力——“博士后”,他放弃继续读完博士,而转进机算机系。他已经悄悄学了许多学分,也初步得到了奖学金的名额。我们便和许多转学计算机的学子一样,乐滋滋地打着如意算盘,一年后就是八九万的年薪等着……但开学前,计算机系主任突然辞职,来了个印度人,中国学生一下子都没了奖学金。我倒不是个哭天抺泪的女人,但若是在过去,也断不肯放过这样的机会自怜一番。现在却毫不犹豫地冲出去,一下子找了三个打工的地方。
 
  我以为要忙到脚后跟敲屁股,要蓬头垢面地演几年苦情戏,至少是没时间再看云了。没想到,我看云的时间更多了。
 
  我在一家温州人新开的中餐BUFFET店里工作,餐馆很大,我的工作就是穿得漂亮些,迎接客人,安排他们在餐馆的各个区域均衡地入座。表面看,用的就是几句英语、一张笑脸,其实却是脚上的功夫,起初一天下来脚都走肿了。
 
  晚上,还要洗餐厅的厕所,BUFFET店人流量很高,来的人大都是吃食堂的心态。加上生活水平较低的老墨一心要吃得够本,甚至就不时有吃吐了的人。于是可想而知,当我穿得美美的洗厕所时,心里的委曲和眼里的泪就止也止不住了。
 
  那时,我觉得人生实在是荒诞而无意义,甚至是不能去想的。忙碌时可以不想,但下午客人很少,我们也不能去做别的事,不能打电话,不能看书,仍要站着时刻等待迎接走进来的客人。
 
  和我一起领位的是个马来西亚混血儿,收银的是她的同伴,她俩有华人血统,却只会讲几句中文。看着她们叽叽喳喳地说着我不懂的“鸟”语,我就只有看窗外了。
 
  我这么一看,再一看,就救了自己。
 
  宽大的玻璃窗外就是整片的天,每天下午三个多小时,我因无所事事而被迫看这片天,看天上的云。原本属于精神奢华享受的“看云”,就这么单单纯纯地一步跨入我的“当下”,让我可以借着看云,再次找到自己。
 
  云,实在也是一面镜子,看它,也是看自己。童年时看见童话,少女时看见梦幻,青春时看见爱情……经历了许多事之后,再看它,就看到了人生;若再看看,就看到了宗教的层面,看到了剥掉人影子的天,看到了天外的存在。
 
 
  时间不长,生活又峰回路转,而我的人生却因此折了一个90度,走上了一条通向“天”的窄路。有熟识我的朋友说,我终究还是想去当片“云”了。
 
  我放弃了正在考的电影系,考进了神学院。为了筹学费,我又站在了那片玻璃窗前,每天下午二点半开始看天,看到近六点。每一天,我都像是第一次看云,看阿尔伯克基的云,看太阳甚至并不用露脸,就将一朵朵云织出金边。
 
  我记得自己在那面巨大的玻璃窗前,最爱唱的一首歌里有这么几句:
 
     ……
 
  每一步越走越光明,像攀登黄金阶梯;
 
  每重担越挑越轻省,每朵云披上银衣。
 
  在那里阳光常普照,在那里没有眼泪;
 
  在美丽彩虹的尽头,众山岭与天相连。
 
  有许多未来的事情,我现在不能识透,
 
  但我知谁掌管明天,我也知谁牵我手。
 
  这首歌的词曲作者都是史丹斐(Ira F. Stanphill),他一生写过六百多首歌。史丹斐就生于新墨西哥州,他的父母都爱好音乐,热心圣乐。他十二岁就蒙上帝的召唤,奉献了自己。只学了一年钢琴,他就能弹风琴、四弦琴、以及手风琴。
 
  当我每一天、每一天地来唱这首歌时,我的手就感受着被一只有钉痕的,温暖有力的手牵引。我仿佛看到史丹斐就在我的身边,同样被这只手牵引。我们一同,一步步攀登披着银衣、闪着金边的云梯。
 
  云,不再是在我头上被我看,不再是我以外的一个被观察的对象,天地、宇宙,也不再是在我以外的。我和天上的云,和云下的万物,都成了一胎所生。我和天,和天上的天,也成了一体。
 
 
  阿尔伯克基和美国绝大部分中部城市一样,民风纯朴。虽然街上没什么行人,人们都是坐在铁壳里相遇,但那一辆辆汽车都是温和而绅士的,甚至礼让得过分。这个城市无视外面飞旋的世界,有着一份笃定的静好,连天上云的流动、花开花落的节奏、春夏秋冬的步伐,都慢了几拍,且过渡于无形。
 
  当我终于要离开这里搬去洛杉矶时,我的邻居,一个有着一对金毛卷发小女孩的母亲,就开始同情起我来。我们过去不常来往,最多也就是过节时互送盘点心、盆栽,或是糖果、卡片。但美国的节实在太多,所以我们又不算联系得太少。
 
  当知道我们要搬去加州时,她就隔三差五地送盘点心来,特意盛在碎花纸盘里,仿佛是要最后让我集中享受一下温情。在她的描述中,我将去的地方没有人情只有尘污。东西海岸的人视新墨西哥是个西部枪战片的布景城,在现实中是可以忽略的。而在新墨西哥人眼里,纽约和洛杉矶是不适合人居住的,是可怕的、地狱般的地方。
 
  我神学院的导师是美国着名的圣经考古学家,大胡子院长听到了我的去向,张大了口惊呼“WHY”。还没等我想妥如何回答,他又抱紧了我,他认定是上帝带我去了一个可怕的地方,所以他就像差派宣教士般为我按手祷告了。
 
  那时,我真觉得阿尔伯克基的人有点傻得可笑,这个地方美好是真美好,但美到不真实了,像画般贴在墙上,不喘气放屁,不吃喝拉撒……转眼,我们到了洛杉矶。安下家,适应了这里的活色声香,适应了“看云”重新成为精神的奢享……突然有一天,就开始想念阿尔伯克基了。
 
  那个城市,那里的人,都像极了那里的云,匆匆忙忙的看上几眼,它们都呆着脸,不动不变无风情。但若你细细地盯着看,就看出了情意,看出了绝妙的美;就听见了她欲语还羞的,断断续续的倾述……有时想想,就又想起那些美味的鱼。虽然我是个标准的吃货,但在回忆时,鱼也不仅仅是鱼了,丢了它的物质,成了云在水里的影儿。
 
  这样一想,我就得了安慰,仿佛是把阿尔伯克基的云吃到了我的肚子里。于是,它们就不可能与我无关了,它们是被我兜在肚子里跟着我的。我满世界走走逛逛,到有云没云的地方,过着看去或看不了云的日子,天上的云都在我里面。
 
  我是饱足的,所以脾气就越来越好了……
 
  完稿于2015年8月7号洛杉矶东谷
 
 
 

【作者简介】 施玮,诗人、作家。六十年代生于上海。祖籍江苏苏州。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作家班学习。干过工厂技术员、团干党干、总裁助理、文化公司经理、诗歌编辑、书商等。1996年底移居美国,攻读圣经文学博士。获美国西南三一学院硕士学位。现居洛杉矶,从事写作、编辑、出版、电视栏目主持及文化研究。

赞一下: ]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