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花败花开
《那一年,花败花开》
甄 珍 / 口 述
新 羽 / 整 理
【女 儿 篇】
堵
没有人知道,那一年,在我生命中发生了怎样翻天覆地的故事,以至于我对“家”的两种截然不同的理解,被完全扭转。
如果说,青春的鞭伤,往往来自于懵懂与无畏,我便是无知者无畏的典型代表。青春的无畏,往往需要付出惨烈代价。
幸福,在哪里呢?
那一年,我读高中二年级。距离噩梦中的高考,只有一年半载的时光。这是花季雨季的年龄。和大多数女生不同的是,我并不爱好胭脂和口红,觉得裙子和秀发,是一种懦弱的体现。
父母为了培养出他们眼中的西施,从初中开始,就为我报了舞蹈班。他们是善良的,依循着绝大多数中国式父母的教育理念,孩子不是独立的存在,而是依附于家长的梦想、社会的期望、祖国的肯定而成长。父母在一家国有企业上班,普通职员,可是为了我,宁可投入毕生的精力和心血。
几乎有三年多时间,每周五放学,爸开着车,送我去舞蹈学校。我们家因此也是单位最早拥有私家车的人。晚上三个小时的练舞,爸在校门外等我。寒来暑往,冬去春来。每天很晚放学后,我看到车里,放着爸爸吃剩下的馒头。人们羡慕我的家,却并不懂家中的故事。
记忆里,从小,我的家庭气氛,并不协调。一般家庭中的欢声笑语、相敬如宾,在我的家里,演变为争吵,或冷战。妈妈是特别争强好胜的女性,从不服输,在和爸爸的关系中,始终扮演着“武则天”的角色。常常为了一些琐事,和爸爸对峙。我理解他们之间矛盾的根源:
爸妈初恋的那个年代,有太多枷锁。爸条件平庸,外婆一家刚开始对他们的结合坚决反对。但他们神奇地走在了一起,也许是一种生命中的缘分吧?婚后十几年,爸爸始终和外婆一家保持必要的距离,随之而来与妈妈的关系,也逐渐淡漠。他们并没有离婚,原因大约只是——因为我。
那些年,我最害怕的,就是过年。春节对于很多人来说,是一家团聚、喜庆的时候,可是在我家,感受不到过年的愉悦。每年的除夕夜,在爸爸的醉酒带来的家庭矛盾中苍白结束。父母带着我,和很多亲戚去外婆家拜年,十几口人聚在一起,爸始终是沉默的,被冷落到一个角落。他无法感受到男人的自尊。几乎在每一年的春节聚餐中,爸都会喝得酩酊大醉。他只是借此逃避这个亲情冷漠的年代。
不管他们之间如何,在对待我的问题上,不约而同表现出无微不至地关爱与呵护——尽管,他们爱我的方式,我并无法理解和接受。
随着成长,我和父母之间的代沟越来越深。我无法进入他们的冲突之中,却常被遗忘到冲突之外,一个人流着没有方向的眼泪。
爸妈对我唯一的期待,是希望我大学能考进中央舞蹈学院。之后的事实证明,他们的梦想全部破灭了。而那几年持续不断的舞蹈训练,仅仅给我带来姣美的身材和晦暗的双眸。
我的心灵,依然在风中漫无目的地飘流……
走
高二下学期,认识了一个社会上的男孩:锋。他比我大两岁。留着一袭长发,穿修身牛仔服,平时习惯于戴上一副墨镜,挥舞着吉他,在青春的荒野唱着自己的歌。忘了我们初识的情景:在酒吧?或是某次同学聚会上?他从我身边走过时,彼此的视线,就映入了彼此的世界。
正是情窦初开的时节。遍地花开。心中被压抑、拘禁了无数年的热情,终于在一次突如其来的情感风暴中,被挑旺、点燃。没有人理解,在少女的心灵深处,一旦遇见那个“家”之外的温馨,即便残存的理性告诉她这并不真实,但依然会义无反顾地冲上前去,并始终坚决认为,那个突然出现的他,就是自己生命中的唯一。
那个他,替代了二十多年的成长;那个他,消解了此前无数的心灵隐痛。
从此,不再期待每周五的舞蹈训练,不再拥向那个坐在车里守候我的父亲,我的所有牵挂和眷恋,是那个挥舞着吉他的锋。每天放学后,他会准时在学校操场旁等我。有时带给我一盒巧克力,有时送我一条手链。这些并不重要。他似乎用一种超乎常人的关怀,深深抚慰了我冰冷的心。
爱情就是如此奇妙。
爱情尚未到来时,人在渴望,一旦到来,却又失去了掌控的能力。
“你爱我吗?”锋。
“亲爱的……”我。
在我16岁生日的那个夜晚,锋为我唱起了生日快乐,然后点起蜡烛。他递给我一杯红酒,然后……爱的烈焰,终于在两颗童稚的心灵和单薄的肉体中喷薄而出。
我将我的初夜给了他。他将幸福的承诺告诉我。他承诺我的,是一个遥远的未知的地方。
我始终不敢面对我的父母。我无法想象,如果他们知道我们之间的事,会有什么反应?其实,当我和锋在一起,我的“家”带给我的,无论是欢乐还是重负,都已经渐渐消失。即将到来的高考、学业、家庭……一概变成了幻化的符号,一个并不真实的存在。我曾试图抽离这一切。从小接受的教育,以及亲情的期待,使我判定目前的状况已经危在旦夕,如果继续和锋交往下去,未来不可想象,至少,人生中最关键的一役——高考,将彻底断送父母为我精心设计的美好前程。
那个阶段,每当我刻意回避锋的热情,制造出爱情的裂痕,想以此告诉他放手吧,但锋的执着,又轻而易举化解了这一切。他每隔几天,会送给我一张精美卡片,用蝴蝶结包裹,上面写着美丽的誓言:“我爱你……永远……”“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父母看出了我的近况。对家人的疏远,以及在舞蹈学习上的倦怠,不得不令他们感到困惑、焦虑。爸妈想要靠近我,却始终保持着必要的尊重。他们依然爱我,担心自己过多的猜测,会影响我的心情。
就这样,熬到了暑假。那个暑假,是一场漫无止境的漂泊。跨出校门的那一天,锋等在门口,他说:
“甄,我爱你。生活其实很丰富,我们一起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
“可是,我爸妈估计不同意。”
“没关系,你可以告诉他们学校有暑假的社会实践。”
锋的话让我产生无穷幻想。那个外面的世界,那个我爱的人将与我共同浪迹天涯的生活方式,是一次人生的转折,还是意味着一场永无止尽的奔波?这些疑虑,在突然到来的至爱所传达的承诺中,被淹没得无声无息。至少,我可以确信:锋能够为我承担必要的一切。
好吧。“我还年轻,我渴望远行。”这是凯鲁•亚克《在路上》的写照。就这样,我和锋,踏上了南去的火车。有一首诗,或歌谣:坐着火车去远方。就是这样。我对远方毫无概念,有的,只是当下的那份并不长远的爱。
可是,这份爱,在异乡的流浪中,渐渐显出其本质。没有在共同的经历中凝聚起来的责任与担当,这份爱,丝毫不具备承受力,如同一颗水晶球,表面美轮美奂,实质却异常脆弱。
我们租了一间民房。在这个偌大的城市中心,我发现生命的小。那些行色匆匆的身影,和我没有任何关系。而锋,他现实的生活状态,一次次令我忧伤:通宵去网吧,没有钱了,就编造出各样谎言,让亲人或同学汇钱。为此,我们发生过无数次冲突。
一天深夜,我转身,看到身边躺着的锋,我突然问自己:“身边的那个人,你真的认识他吗?”
这一追问,令我产生巨大的恐惧感。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于是只能安慰自己:没错的,相信你的选择。
那一刻,耳边微微响起一个声音:“你如果还不回去,就见不到你父母了。”
惊异、困惑、无奈。一瞬间,“家”的概念在我脑海清晰起来。我从来没有如此深刻地体验“家”对于一个离家在外的人,意味着什么?我已经无从思考关于“家”的意义,所有的情感,都汇聚成一句——“爸爸妈妈,我想你们”。
【父 母 篇】
绝
甄珍小时候,性格非常外向,一点都不像女孩。长大后,看着别人家的闺女出落得亭亭玉立,于是我们想方设法塑造一个完美女孩。我为她报了舞蹈班,每天周五,她爸爸都会开车送她去学校,没有一天中止。我和她爸虽常常为了一些事意见不合,但对于甄珍的教育投资,俩人出奇得一致。
她读高二时,我们发现她对学习失去兴趣,每周五的舞蹈学习,她说学校要补课,于是不得已停止了对她舞蹈方面的培养——我们希望她能考进舞蹈学院。
那年暑假刚开始,甄珍告诉我:学校安排学生暑假去外省进行社会实践。我们也就信以为真了。她走的那天,非常匆忙,言辞有些闪烁和不安。我说让你爸开车送送你吧,她坚决不肯,并且说学校安排社会实践,目的是为了锻炼学生的独立性和适应能力。我们也就没说什么。
直到有一天,我打扫她的房间,无意中发现了日记本。封面是一张她和一个男孩子的合影。我打开,内容让我非常震惊。我可以断定:女儿恋爱了。我当时心乱如麻,最坏的联想是:莫非甄珍厌学、拒绝舞蹈学习、以至于离家外出……都和他有关?
一想到这里,心如刀割。立即拨通班主任的电话。那一刻,我懵了,学校根本没有任何安排。珍的电话,一直是停机状态。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犹如晴天霹雳,震碎了原本平静的家。我从心里呼喊:女儿,你去了哪里?
我和她爸爸,此后近半年时间,处在极度的绝望和无助中。她爸每天开着车,满城地跑,寻找失落了的女儿,回到家,总是满面愁容。每天晚上,我辗转难眠,一听到远方传来的汽车声,头都快爆炸了。我不敢想象关于珍的任何事,那些有关女儿的猜测,都指向一个最绝望、最黑暗的结局。
我每天四处跑,渴望在茫茫人海中找到珍。在街上看到那些和珍身高相仿的女生,我几乎发疯似的跑上前去,对方总是投来冰凉诧异的眼神。我绝望了。
那段时间,我和她爸每天以泪洗面。不知不觉,暑假过去了,新的学期开始,我们为她办了休学手续。亲友们问起时,我表面上告诉人们:珍转学去了外地,在一个远房亲戚家寄宿。之后,我将自己封闭在家里,不愿面对任何人。没有人知道我的心灵深处,隐藏了多少眼泪。我甚至预感到,珍可能已经不在人世。想到此处,泣不成声……
“你看,我们要不再领养一个?”一天下班后,她爸说出了这句最令我悲痛的话。
我无言以答。只有流泪。此刻,面对他,我不再有任何自我的想法,那些想法在现实的绝境面前,失去了意义。这时,我才隐约体会到这个“家”,究竟需要一些什么,而曾经,我们彼此的冷落和伤害,又遗失了太多在一起的温暖和幸福。
悟
人在绝望中,捕捉到一丝希望之光,这是幸运。
漫长的几个月,是无穷无尽的守候。我不知道路在哪里。在此过程中,陪伴我的大姐,还有我年迈的母亲,她们与我们一同经历黑夜。是的,在我家庭中,全部是基督徒——我的母亲,姐姐妹妹,还有我。事情还没发生时,我们表面上依然可以读圣经、祷告,但是当我家庭陷入绝境,姐姐陪我一起祷告时,我们抱头痛哭了。
那一刻,我没有埋怨上帝。事实上,并不是上帝不爱我们,而是我们并没有按照圣经的教导来生活。比如圣经告诉我们,妻子要爱丈夫,顺服丈夫——我在家里的角色,一直以来都太强势;圣经告诉我们,不可惹儿女的气,要按着主的教导来养育他们——我们从珍刚出生,总是把自己的意愿加在孩子身上,她在这个家中感受不到爱……
想到这里,我更揪心。双膝跪地,默默无语,我从心里向主耶稣说:请你原谅我们的无知。把珍平安地带回来,再给我一次作好妈妈的机会吧!
圣经的话有力量,给困苦中的我增添了信心。我意识到,珍的出走,是天父对我的管教,祂要用这种方式,重新调整我的家庭关系。每天晚上,我们跪在一起祷告,珍的爸爸默默坐在客厅,而我母亲对他的成见,也透过对上帝话语的学习,对主耶稣十字架之爱的理解,逐渐变为接纳和尊重。在祷告中,我确信,天父不会带走我的珍,她一定平安地在某个地方,一定会回到这个家。一定。
就这样,我存着一星半点儿的盼望等候。尽管这份盼望没有任何依据,只是源自心中那份亲情带来的情感反射。
不知不觉,到了年底。珍依然杳无音信。我们停止了寻找的努力。有一天晚上,我梦见我的女儿穿着新衣服,躺在我的怀里。醒来后,泪水不住地流。
生活依然平静,偶尔会泛起一些波澜,这些波澜,在经历了曾经的狂风巨浪之后,不具有任何杀伤力。我明白了一句话:在一起时,不知道珍惜,失去了,却追悔莫及。
是啊,生命中走过的每一位亲人,每一位同学,发生的每一个故事,如果知道这是天父的恩典,确信这是创造主赐予我们的礼物,目的是彼此建立更深的关系,不知会避免多少辛酸和无望。每想到这里,我心中充满对家人的亏欠。所能够补偿的,就是以“新造之人”的样式,重新来过。
清晰记得那年年关,西安古城飘落起雪花。距离除夕只有三天了。很多邻居和同事,纷纷采办年货,准备过年,整个小区一派喜庆。我们这个从沉浮趋向宁静的家,终于在一天清晨,接到了女儿——甄珍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珍略显胆怯的声音。女儿哭了。那一刻,时间停止了。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一个母亲心中的哭泣与欢笑……
她爸爸开车,和我一起去车站接到了珍。她拥向我们,抱着我,近乎于痛哭般地说:“爸爸妈妈,我再也不离开家了……”
花 絮
甄珍:那一年发生的事,让我终生铭记。这是我成长中一次巨大的震荡。真实的人性,真实的社会,以及真实的亲情。再次见到父母的那一刻,我心中的感受无以言表:自责、悔恨、迷茫、温暖……
回家后,一段时间,我不敢抬头做人,一出门,好像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我,无数双手在我背后指指点点。我的父母,依然爱我,鼓励我,不计较我的过去。更让我惊讶的是,爸妈之间的关系,比以前好转了很多。妈妈陪我读圣经,带我去教会,她告诉我:每个人都会犯错误,爸爸妈妈也是。所以上帝就安排很多会犯错误的人生活在一起,让他们彼此包容和相爱。
接下来,我应征入伍。两年后,我成为复员女兵,工作被安排在爸爸妈妈所在的这个单位。再后来,认识了我生命中的伴侣,我和他,组建新的家庭。
如今,腹中的宝宝已经三个多月。我们期待他的到来,更期待这个破碎后被重新建立起来的家,拥有更多的爱、平等、宽恕。
【作者简介】 罗博学:1986年出生,雅博网作者,基督徒作家,来自西安。先后在海内外的报刊杂志上发表作品100余篇。如北美的《海外校园》、《国际日报》、《中信》,《东西方》、加拿大的《真理报》、以及大陆《西北电力报》、《青年文摘》、《家园》、《华夏散文精选》、《芥菜籽》、《信仰之旅》等刊物,并常见于“人民网”、“信仰之门”、“一五一十”、“雅博网”、“爱思想”等思想文化网站,在“中国学术论坛”、“影响力网站”开辟个人专栏。现为华人基督徒文学艺术者协会会员、网站编辑、《OC爱梦想》执行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