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母爱不言放弃(三):悔不该太懂事
悔不该太懂事
我羡慕小王。二十岁的小王是我留学时的邻居,大概是因为我的年龄与他的妈妈相近,很自然地令小王想起了他的妈妈,而我每次和小王在一起时,又会觉得小王身上有我儿子的影子。于是,小王和我在一起时,总会向我讲他的妈妈。我都是安静耐心地听他讲他妈妈和他之间的故事。小王可不是粗粗地提到妈妈,而是极其细节性地向我描述着,关于他妈妈的话题就像连续剧一样每天两小时,持续到我留学毕业回国与他分手。
小王与妈妈谈论的话题,事无巨细。比如,他下楼梯时摔倒了,发现身体有些异常,就去医院检查身体,确定已没有危险后,他就打电话给远方的妈妈,告诉已经发生的一切。
我曾经劝小王,都没有事了,大可不必告诉妈妈,免得在远方的妈妈担心。但是小王却告诉我说,如果他不告诉妈妈,将来他和他的妈妈都会后悔的。他们母子已经养成一种默契,要在一切事情上彼此参与分担。果然,电话中,他的妈妈放心地说:“你告诉我就对了。”
小王的妈妈鼓励孩子将大事小事都与她分享,进行全方位的细节性的交流。他们母子都从中得到了满足。
我很少见到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这样频繁、细腻地谈妈妈,我很感动人间有这样默契和谐的母子关系,我想到了自己与我妈妈交流的失败,后悔不已。
我以为我的妈妈不爱我。妈妈心中有对我的爱,我心里也有对妈妈的爱,却都不善表达出来。母女间都不能自如表达感情,久而久之,在感情表达上出现了障碍,受拘束,挺苦恼的。
我曾经期待妈妈亲吻、拥抱我,但在我上小学后,就没有再享受过妈妈亲密的爱抚。在很长的时间里,我以为我的妈妈不爱我。记得我读小学、中学时,争取优秀成绩的动机,就是为了要听见妈妈对我说句夸奖我的话。不过,即使我的成绩一直在班上数一数二,我还是一直没有听见妈妈直接表扬我的话;而且,妈妈因为在医院工作,上班常常是三班倒,一直不能参加一学期一次的家长会。
我们的文化,好像从小就训练我们怎样抑制感情的表露。我们不只是被训练将感情压抑住,而且还会将真正的感情用相反的行动来掩盖,让人猜不出我们真正的感情到底是什么。比如女孩子对恋人常说的一句话是:“讨厌!”如果那个男孩子不傻的话,他就能正确地破译其中的意思,他就知道这个讨厌其实并不是真正的讨厌。
我们的文化教导我们以含蓄为美德,以委婉和羞涩为美,以沉默为金。渐渐地,对特别直接表露的感情就没有好感了,而且不信任其真实性。以前,有人称赞我的话,我的反应一般是:你骗我或是你开我玩笑。
二十年前,对恋爱这件事情,我以为他真正爱我,就能够读出我没有说出来的思想,以及我心中深处的意念。哪怕我什么都不说,他也能够明白我的心,不需要我把一切都说的明白。我有意识地对别人不直接表达感情,也拒绝别人直接向我表达感情。我说话常常只说半句,另一半句我会不说出来,等着让听话的人去猜。如果他猜对了,我会高兴;如果猜错了,我会觉得对方一点也不懂我。
父亲在我五岁左右离世,因怕让妈妈为我担心,从小,我就过分“懂事”,养成了报喜不报忧的交流习惯。但结果,却变成了无论大小事情都与妈妈没有交流了。因为所有的事情都是相互联系的,不能分隔开的。
生命是一条河流,如果我们想截断河流的某一段,我们就需要建筑堤坝,河流就不再通畅。我那个时候自作聪明,以为我的隐瞒不表达是对妈妈的特别关心,怕她为我难过,在无形中建筑了与妈妈之间的高墙。
记得1996年,妈妈去医院体检,查出糖尿病有四个加号,我就主动瞒着妈妈我已经离婚的消息有半年之久。半年后,妈妈知道的那一刻,伤心地叹息:“你什么都瞒着我,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听后也是无话可说。
原来,母女间如果不进行全面的交流,如果只是部分性的交流,早晚有一天,彼此亲密的关系会因为障碍而中断,渐渐地还会变得陌生疏远起来。
我自以为聪明的、懂事的隐瞒,结果就是自设障碍,导致了我与妈妈的交流受阻。我疼爱妈妈,但我的方法用错了,代价昂贵。如今,我的妈妈已经去世了,我明白得太晚了。
我是在一种感情保守的文化背景中长大的,表达方式非常成熟,常常把本来简单明了的感情,人为地搞得复杂和幽暗了;本来可以节省时间、精力进行直接的感情交流,被弄得弯弯曲曲的,反而容易引起误会。
有人说,中国文化的优点就是不简单,看什么问题都是多纬度,立体的看。可以在一粒种子里面,看见种子的各种可能性,但有时也真是自寻烦恼,自设障碍,搞得自己不容易相信人,不容易向人敞开心扉。
现在我明白,这是那个特定时期扭曲的文化特征。不只是我一个人受到消极的影响。久而久之,不直接向人表露真情,不对人说赞美、欣赏、鼓励的话、不容易向人敞开心扉,影响了人与人的交往方式和相处的气氛。
不过,我很快发现了,我的儿子又要在这种抑制感情直接表露的分母之中成为一分子了。
上初中一年级后,有一天,儿子告诉我:“我现在长大了,你不要再抱我了!”就拒绝我的拥抱。当我难过时,他还劝我:“你应该为我长大高兴才对呀!”
春节我回家乡,儿子到火车站接我时,虽然周围都是人,我见面和儿子拥抱了。春节过后,他送我上飞机场,分别时,我还是坚持与儿子拥抱告别。平常,我和儿子通长途电话时,我在结束时一定要告诉他:“妈妈爱你!”当2003年儿子第一次在圣诞夜,从住宿的学校找磁卡电话给我打电话祝贺圣诞快乐时,我开心地享受儿子的表达,得意洋洋,我鼓励儿子的这种行为。我们母子之间开始把表达相互的感情自然化了。
对我的朋友们也是如此。我在飞机场接讲学归来的老师时,我会与年迈的老师拥抱,之后,我听见老师对旁边的人解释说:她早就在行西式礼了。
我开始学会接受别人的感情表达,同时学会对别人的感情表达作出正常的反应。我开始从过去的抑制感情表达的文化中反省,并向外走出了几步。
朋友,你呢?
夏天的来到总是这样突兀,昨天还穿毛衣,今天就只给儿子穿短袖衫和塑胶凉鞋了。衣服该换季了,照例是我把冬春的衣服洗了,晒了,然后与夏天轻薄的衣服交换场地。许多衣服眼看着就穿不得了,边整理边把这些小了的衣物归拢到一边,那将送给朋友刚出世几个月的小妹妹。记得这样做已有几次了,将来还会继续做的,儿子天天在长大。手中摆弄着那小小的棉袄,黑绸子中式对襟的式样,怪异而可爱,儿子穿它时的样子就在昨天。这棉袄是奶奶从北方老家邮来的,奶奶如今眼睛已不那么好使了,然而针脚仍然是细密的。还有那顶小白帽,上边有用红线绣上的儿子的名字。我把帽子拿起来又放下,整理了一会儿别的衣服又回来抚摸这小白帽,想想要送给别的小弟弟或小妹妹了,而孩子的名字是要拆下来的,还有些割舍不得。
常于夜晚听邻家的刚出生的奶娃的哭声,总是“啊,啊”模仿两声,便想起了三年前,那痒痒的、细嫩的婴啼总令我情荡神怡。我不是仍在欣喜于孩子的成长吗?儿子会对我说:“刚才我看见妈妈不在了,心里好难受。”他每天早上自己去院子的大门口取一瓶牛奶,已经坚持四个多月了。儿子会邀请小朋友来家做客,而小朋友和他一起上楼梯时,儿子对小朋友说:“楼梯好黑哟,你小心点,上去就好了。”他能安静地听他爸爸和我说话,他爸爸给妈妈的特别称呼,他能判断出来是指妈妈。猛的掩面喊一声,看我和爸爸愣住了,他自己先笑了。
他所带给母亲的已日渐丰厚、饱满,我的目光因他而延长。将来他能带给我什么,我并不知道,然而他当然会不断地给予我,这是我不怀疑的。我看到了天空的高远、大海的浩瀚、草原的宽阔。总有什么是为母亲也为孩子留住了,用录影、磁带还是文字都不重要,它们的源头在每一个母亲的心中,岁月不能带走。
夏天到了,我从衣柜中取出黄色的套裙,在穿衣镜前试穿。这身套裙因我怀孕以及产后体型的变化,已被搁置了两个夏天,如今穿上它,做姑娘时的美丽轻盈便又飘然而至。
许久以来,我浸润在奶气中,在如万国旗般的尿布前走进走出。我的生活没有了舞会、电影,没有了时装。穿衣镜也不能让我驻足顾影,而夜里两个小时一醒,倒成了不可改变的习惯。因为缺觉和辛苦,我患了贫血、低血糖。情绪呢,也随孩子哭笑变幻不定。孩子哭,我陪着落泪;孩子笑,我比什么都开心。我盼着儿子快点长大,每天为儿子唱的催眠儿歌里,寄托着对他的无限希望。
如今,儿子贝贝的小脚印已夹在了相册中,每每看时总觉得不可思议般的奇妙。儿子晚上睡前也会点歌了,“妈妈,你给我唱那首《宝贝》嘛!”在悠悠的歌声中,我和儿子都渐渐进入梦乡。
但是夜里依然睡不成整觉,我的生物钟早已被儿子用小手重新拨过了。令我欣喜的是,静夜中醒来,微光下儿子的睡态简直是一幅最完美的风景画。
一日,我带儿子去我的母亲家,回家的路上,凉风吹拂,我唱出我久已遗落的旧歌。那首歌叫《星星索》。它像一个圆,首尾相连,可以循环往复以至于无穷,我唱它如入无人之境,唱啊,唱啊,要到家了,我的歌声才刹住,猛听得身后小竹椅里小家伙发言了:“妈妈,你好高兴哇!”
儿子的“哇”声拖得很长、很重、很高,我想,这拖腔要是这样一直拖下去多好啊,这是儿子唱给妈妈听的一支歌呢。
在哭声、笑声、儿歌声中儿子长大了。自行车后随我上下班的竹椅子,经日晒雨淋,已褪了颜色,围栏上也添了些加固的绳子。现在,儿子已多数不坐在竹椅里,但它时时给我一个做母亲的满足和骄傲。我真担心,过不了多久,竹椅子装不下儿子了,妈妈也载不了儿子了,儿子会离开我了。这预感使我对小竹椅留恋不已!一夜,我的梦中出现了它,儿子“不在”的感觉使我梦中也感到一丝凄楚,当发现不过是梦时又感到无限安慰。那注定要消逝的美丽的瞬间啊,我要好好地把它深藏在心中!小竹椅已在我的脑海中定格,也许将来它免不了要挂在厨房的墙壁上落上油烟子,但它所留给我的,是母亲久远的怀念,是有生之年不断回味的梦中情物。
相册、小竹椅、儿歌……给予我的是这么多的美好,我常常默默地对贝贝说:“你懂得这一切吗?”那一天,我出乎意料地得了答案。
那是一个空气清新、阳光明媚的早晨,儿子拿来一本《幼儿画报》,请我讲解。我照着画报上的文字念着:“葵花早上迎着太阳,中午抬头看着太阳,傍晚跟太阳依依不舍地再见后,就低头睡觉了。葵花跟着太阳转。”
这时我不经意地问了一句:“贝贝跟着什么转呀?”
儿子一仰脸,快快答道:“贝贝跟着妈妈转。”
看三岁半的小儿子打滑梯;我小时候,我的父母也一定这样守候过我。小小的我那时从滑梯上滑下来,一定就像我的儿子此时一样。
我忽然很想再打一次滑梯,从我的童年开始下滑,从过去了的昨天滑向今天。但我看见了滑梯旁木牌上的黑字:“园内设施,大人勿用”,我分明已是个大人了啊。
我看滑梯,滑梯也看我。
小时候,几乎每一晚上我都是非得挨了训斥,带着眼泪花儿、伴着抽泣声入睡的。我的儿子睡前也常有这种失落的情绪,似乎很不情愿就此结束一天。他还想多说几句话,多折腾一会儿,多拖延一会儿,多引起妈妈的注意,眼睛尽管已经迷离恍惚了,却还在努力延长白天。
刚才在公园的茶馆喝了茶。走出茶馆,儿子突然说:“妈妈,等我一下。”说完就往回跑。我见他跑到茶馆小食品店的柜台外,对着玻璃柜里放着的各色小食品,把他的小手五指张开,做了一个抓握的虚拟动作之后,就握着小拳头跑回到我的身旁。当他攥紧的小拳头慢慢地松开以后,他对那些小食品的渴望就已经忘了。而我却难忘,原来小孩儿也常有压抑感。
也许滑梯的创造就是为了给也有压抑和苦闷的孩子一条宣泄的通道。滑梯上没有阻碍,也没有危险,有的就是尽情、平顺、畅快。滑梯上的孩子是任性的,守在下边的父母是乐意纵容孩子去享受那随风而行的快感的。
我带儿子又来到了一片草地上,儿子在草地上抛起他的小鞋子,抛得高高的,掉在草丛里,去找回,穿在脚上,又抛甩。在草地斜而平的山坡上,他又找到了他的“滑梯”,他开始打滚儿了。
我喜欢看见所有的孩子在滑梯上,滑呀,滑呀,上去下来,下来又上去。我希望所有的孩子都有一个大大的花园,有可以供他们不停地翻滚小小身体的大片草地,有无忧无虑、忘了大人会责罚他们任性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