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向左

　　艾德，以中国人的眼光看，是个地道的美国佬形象。率直的谈吐中不掩成熟老练。以商人的特殊角度看，他又是个让人一见之下就心生敬重、不容小觑的厉害人物－－流行说法是：气场强大。

　　苗宜清楚自己的魅力所在，又是个很会展现自己魅力的女人。似乎是不经意安排的这种会面，其实正说明她对自己极其自信。

　　艾德言谈间，并不显得盛气凌人；连伟栋深知，这种看似随意的平易近人，才是一个掌权者的高境界。特别是对苗宜的态度，显得尊重多过亲密。在她作介绍时，在她谈话时，都很专注地在听，不时还点着头。加上还要为他们互相翻译，一席间基本都是听苗宜在说话了。连伟栋虽在美游学过两年，但口语上的沟通能力日久不用，早已生疏，带了名助理过来，也只是出于生意上的考虑。尽管语速有点跟不上，连伟栋还是听出来，苗宜把他的话向艾德翻译时，加了适当的“料”了，有意无意地，同时还调皮地挑了挑她的秀眉。连伟栋知道，她这样做，是投其所好地在帮他。

　　连伟栋冷眼旁观，不禁对她心生佩服。管它什么规则，苗宜至少没有沦为钱权游戏中的玩物。对于这个在庞大财富家族中峥嵘而起的艾德来说，苗宜也许是一种类似救赎的存在吧？其实，自己何尝不是如此，苗苏如同一种理想，在他的想象中，为她罩上爱情的光环，用以填补他深处与生俱来的空洞。

　　他们谈起了连伟栋所在的省份和城市，苗宜说她在中学期间，曾两度长假回中国旅游，上大学前，她几乎整个暑假都是在D市流连。太美，气候太好，太宜居了。苗宜的热情渲染，让艾德也心向往之。

　　“是地道的美国长大的中国女孩子，宜，看来我还不是很了解你，你中国话说得这么好，是有原因的。”

　　四十八岁的美国男人，看向二十八岁的中国女人，眼中满是慈爱怜惜。

　　苗宜的目的达到了，她在连伟栋心目中又重三分。明明他们之间是这样掺杂的关系－－钱权？肉体？哪一样都说不上纯洁高尚；但偏偏，给连伟栋的感觉竟然是可以理解，可以接受的。这就如同你本来穿着灰色的西装，再给你打上一个暗灰色的领带，搭配起来，不算完美，却显得融恰。

　　Ed稍带歉意地握着苗宜的手，向她俯身低语了几句；又跟连伟栋客气地告别。走出去的时候，连伟栋注意到好几个身材高大一身正装的男人都紧随其后，想必是在其它地方随时等候着的。

　　“Ed一周只有今晚身不由己，也可说是心甘情愿。他三年前就已经与妻子协议离婚，但对外他还是有个温馨家庭，他小女儿非常可爱，明年才能高小毕业。”

　　其实，跟苗宜这样的美女一起喝杯咖啡，应该是很享受的事。但，连伟栋可悲地想到：他是被动的、是在被对方设计着的；难免有点反感，当然，他掩饰得很好。不同与上次音乐会后的倾谈，这次是出于不得以的礼节。她亲自开车送了他和助理回来，连伟栋客气地请她在酒店大厅的茶座喝杯咖啡－－从他的表情，看不出他的敷衍，但过程中，他端着杯若有所思的瞬间，苗宜还是明察了他的心不在焉。

　　“你知道吗？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与苗苏之间的问题。我自己看来是处在一个很尴尬的境地，但你处境也不比我乐观。”

　　“哦？愿听赐教。”

　　“她出自一个特殊的家庭，你恐怕不会了解，像我们这种以传承信仰为己任的基督徒世家，有不能为外人道的苦楚吧？”

　　“不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吗？”

　　“哼，”苗宜轻轻笑了笑。“我不介意跟你说说我自己的经历，其实是我们家的。也许对你是个旁观者清的借鉴，你要不要听？”

　　“愿闻其详。”

　　“我和阿里都是在美国生美国长的，不同于大哥，真可说是从小在主爱的浇灌中长大的。这里真是自由信仰、轻松聚会的－－十多年前，我还在念高中，跟着妈妈回过中国，叔叔他们那儿的教会很复兴了，也有许多的限制，特别去北方传道，不敢明目张胆。”

　　“现在好多了，但跟美国不能同比，社会制度还是有它的特殊性的。”

　　“嗯，我们这些孩子不知道逼 -/迫是什么，顺利成长。上学、上主日学；我们就有了固定的朋友圈。我、莉莉、阿里；还有旭，他最大也最优秀，理所当然的老大。我们的父母都是华裔，在同间教会信主聚会，私交密切，甚至家长们为我们创造机会在一起学习玩耍。你知道，许多的中国人拚命努力，花尽气力学说英语，挣扎着到了这自由的美国，反倒成为最珍惜中国文化的人，他们中许多人费心心机让儿女说中国话，最怕他们的孩子长着黄皮肤、黑头发，却不会说中国话。我和旭都很聪明听话，功课好，中国话也学得好，说的好。阿里从小虽然顽皮，好动，因为妈妈爸爸太忙，照顾不到他，他就跟我最好，是我的小跟班。莉莉跟阿里同岁，文静乖巧，是人人都喜欢的小公主。”

　　“青梅竹马的版本？”

　　“嗯，差不多。只不过是悲剧版本。”苗宜微皱了下眉。真的看来是感怀于心的。

　　“－－我和旭都立志好好爱主，奉献自己走事奉的道路。所以，不同于别的孩子，早恋、迷恋电脑游戏；我们则忙着接受信仰的栽培、参与服事，在青少年营会里作带领和组织的工作。心照不宣地，我们都好好地掩藏自己的感情，一定要等到了足够了年龄才要去谈恋爱。直到我大学快毕业的时候，旭在修研究生读神学硕士。那年夏天，在西峡谷，夏令营里孩子们都累坏了，作为最年轻的带领老师，还肩负总指挥的任务，旭更劳累不堪，我们都忙得没有时间交流。谁也没有注意到阿里跟莉莉出了问题－－实际上一直以来，我和旭都没有考虑到他们俩个都高中毕业了，已经不是小孩了。在夏令营之前，阿里已经胸有成竹地向莉莉告白，被莉莉拒绝了。莉莉也理直气壮地告诉阿里，她已经有喜欢的人了。阿里却告诉她，别作梦了，旭只把她当小妹妹，不可能喜欢她。莉莉看来柔弱、温顺，没想到她固执而偏激。她先是偷偷在半夜爬进旭的帐棚，然后早晨旭醒来以后，自然要责骂她，她就大哭着哀求；继而，她用跳崖逼着旭在大家面前答应跟她恋爱。闹得满城风雨，教会都不得不出面劝导。继而莉莉竟然得了厌食症，搞到住院的地步。”

　　说到这里时，苗宜长吸了一口气，好像被压抑很久了似的。连伟栋虽只是纯听故事，也被带到了当时当境。她苦笑了一下，继续说下去。

　　“旭动摇了，他说这若是他的十字架的话，他就不能逃避。不但是一些自称是长者们的错误看法，最起作用的，是我爸，他竟然也说这是神的旨意。我终于忍不住向我爸爸的权威发起挑战，这就是死的宗教，是假冒伪善。什么背十字架跟随主，十字架从来都不是强加于人的。你们是打着真理的旗号违背真理，其实是你们的人情面子作怪，你们这些作家长的是拿儿女的感情来换表面的和平，这根本不是真正的和睦同居、彼此相爱。”

　　“－－你可以想见我当时的激动，我现在都还觉得历历在目。只不过，我爸一句话，我就揠旗息鼓了：你难道不是受自己的感情支配才这样替他出头吗？敢说在神面前无愧？没错，我喜欢旭，而且一直相信旭也喜欢我。我们都太骄傲了，一直拖着不肯先向对方表白，结果我们还没正式开始，就结束了。有了莉莉在中间，我们也没办法开始了。在神面前，谁敢说自己的爱情就比别人的伟大。”

　　连伟栋记得听苗苏谈起她的堂姐去乍得难民营工作，多么勇敢；又怎样在华尔街叱咤风云，多么能干。原来，存在即合理或许是撒但的哲学，但，存在必是有源头的。想像美丽、纯真、坚强的年轻女孩子，是在何种心境下去了世界上最苦难、悲惨、充满危险的地方；又以何种意志和决心挑战世界上最残酷、欺骗、充满罪恶的地方。连伟栋不得不再心生钦佩。

　　“－－讽刺的是，我是正确的。他们结婚后，没有听见他们幸福的消息。莉莉大学还没毕业，就有了孩子。继而，她得了严重的忧郁症，而且，她指责旭，说病因都在于他。后来，莉莉带着多病的女儿，和父母一起搬去了加拿大，听旭说，她现在有父母的照顾，女儿的陪伴，生活得平静安宁，病情还算稳定。旭毅然去了南非，作传道人，牧会。他说，只要莉莉不要求，他就不离婚，不可以再刺激到她。反正他也是不再想要结婚的了。”

　　“你们还经常联系？”

　　“是啊，我还是把他当最好的朋友。时间之与我们来说，是医治也是平复。我对于他能安然于苦行僧样的生活不能理解。他却没一句怨言，说这是神给他安排好的路，若无爱情婚姻上的创痛，他恐怕早已离弃了主，偏离了正路。我不认为只有事奉主作传道才叫不偏离。他竟然用那个叫嚣着上帝死了的狂徒尼采的名言来提醒我：当你与怪物搏斗，小心也变成了怪物；当长久地凝望深渊，深渊也在回望你。他也知道我跟Ed的关系，他不忍心责备我，只说为我祷告。”

　　我也要为你祷告－－连伟栋听到此，心内慨然而生敬畏：无论如何，属神的人是终究不会被丢弃的。偏离多远都没关系，终究会转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