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王
那杀身体不能杀灵魂的,不要怕他们
——马太福音
一
九月最后一天的早晨,小马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洗头。头发乱糟糟的,棕树蔸似的。他盛了一陶瓷盆水,端在走廊尽头的洗脸架上。镜子里的那人嘴角依然还残留着一丝血迹,在隐隐作痛。小马想半天也不记不起来是谁干的。口腔里还有股昨晚的酒气,刷牙的时候他感觉有些恶心。怎么就要到十月份了,将头浸进冷水中时他突然想到。水有些凉,头皮像被无数根针扎着。他想到了细妹那双白皙的手,此刻如果在,该多好。
太阳刚好照在水泥院子的篮球架上。阴影处有一只黑猫,蜷曲成一团儿打呼噜。那是老张家的。他喊了一声对面的老张,没人应。老张家阳台上的凤仙花开得真好。临走前,小马往头上喷了点美涛。有那么一瞬,他也觉得自己有点《喋血双雄》里的发哥范了。和发哥比,差距不仅仅体现在外观上……他还缺点发哥的刚阳之气。他觉得自己性格有时更像张国荣些。他们当着他面都叫他小马哥。他知道那些家伙背地里是怎么叫他马仔的。港片中那些跟着大佬屁股后面混的马仔,看上去一个个气势汹汹的,不可一世,却总逃不过一出场几分钟就遭西瓜刀追砍的命,注定都是要横死街头的。小马后来摸出了名堂,这些粗鄙的家伙尚缺江湖大佬们的沉稳和内敛,混江湖也是讲策略的。小马洗尽手上的美涛,想起他跟过的达哥,想起那天在江边打捞达哥的场景,那泡得发白的指甲在脑海中一直挥之不去,回味便有些悲凉。
从对面的聚贤酒楼旁侧的小巷子里借过,拐弯就到农贸市场的福建馄饨店。卖肉的老张朝他打了声招呼,“小马哥早。”扔来一支精白沙。小马将烟含在嘴里,低头用高仿的Zippo在牛仔裤上擦出火花,点上烟。有几只绿头苍蝇粘在案板上,屠夫挥舞着一块血迹斑斑的抹布,不断驱赶它们。小马睒着眼,将深吸进去的烟慢慢腾出来。“高平那边听说这几日病死了好几头猪……你晓得吧?”屠夫琢磨了一下他表情,说,“小马哥!你还不懂我么?我要卖过半两死猪肉,我当你面全吃了!”小马摘下墨镜,嘿嘿笑了声,打了个响指说,“我又没说你,妈的!下月的管理费可不要忘了!”
菜摊上有新鲜的芹菜,味道很好闻。小马想过会要不要带点回去,芹菜炒牛肉,是他拿手菜。他已经好久没做过饭了。一年前,他喜欢边喝啤酒边看球赛。那时师师还没离开他,他们有时将电视的声音调得很大,一脚踢开茶几,专心致志地在旧沙发上做爱。只有做爱的时候,他才是爱师师的,后来他总结师师不辞而别的原因时想到。
那时达哥还没失踪,他们常在篮球场打羽毛球。出了一身臭汗,然后骑上嘉陵摩托,在街道上加大油门呜呜地吼上一阵。从街头到街尾,五分钟都不要。小马有时也骑摩托车去镇中找阿蛮打篮球。那儿有一帮孙子爱打篮球,都是师范刚分配下来的年轻教师。年纪相仿,谈得来,都知道他就是市场街上著名的小马哥。他们羡慕他,“吃香的喝辣的,摩托车上还载着妞!”小马就说,要不我和你们换?他们都说要得,不换的是崽。又说如今孩子不好管,卵毛都没长齐,烟圈吐得比老师还圆。不仅抽烟,还老惹是生非,常打群架。“上回在宿舍床铺下搜出了一把西瓜刀,两根钢管,说是准备周末和武校那边的火拼,幸好给制止了。”
“要是我来当老师,保证管得他们服服帖帖的!”小马伸手一弹,烟蒂飞去丈八远。“说没得用的,他不怕你。”小马说。“很多个子比你还高,真打,你未必能赢。”小马就笑了笑。
小马叫了一碗馄饨,寻思下午要不要去镇中找阿蛮他们打球。说不定他们现在去钓鱼了,有阵子听他们嚷嚷说要去钓鱼来着。小马在农家乐的鱼塘里也钓不上一条来,鱼天生对他有所防范。那次他成了大家的笑话,发誓再也不去钓鱼了。他最怕闲,一闲就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他回想起自己最忙的时候,应该就是认识达哥的时候。有段时间,他天天跟着达哥混。达哥开的首饰店,交给他来看管。一到赶集的时候,就忙得不可开交。他觉得达哥要是不沾赌,跟着他说不准还真能混出个人模狗样来。那是市场街第一家首饰店。刘大伟后来开的,都有辆伊兰特了。小马每次想起达哥从水里捞上来湿淋淋的样子,背脊上就发冷。那些曾经得罪过达哥的人也消失掉了,他隐隐不安地等着,也没人来砍他。几个月后,大家仿佛已经遗忘掉了市场街还有过达哥这号人物,黑疤老五彻底取代了达哥。
小马曾抓过一个小偷。那家伙趁赶集乱哄哄的,在店里偷了一款的金手链。他没想到被小马察觉了,当他大摇大摆走出店门时,小马喊了一声,“狗日的,活得不耐烦了呵!”小偷拔腿夺路而逃,脚底抹了油似的快。小马跨上嘉陵摩托,从口袋里掏出墨镜,从容地戴上。他将他往河边撵。起初小偷跑得很快,只差没飞檐走壁。小马将油门轰得呜呜响,却并不急着抓他。他迈出左脚,就要付出右脚跟进的代价。两条腿再快,也跑不过两个轮子。小偷被撵得绝望了,满头大汗,蹲在地上抬着眼皮望小马,大口大口地喘气,只差没吐出舌头来。小马停好车,一脚飞踹过去,小偷就从河堤滚了下去。小马拎着他的衣襟,说还跑不?小偷瑟瑟发抖,说不跑了。小马说,敢不跑?赶紧给老子跑!狠狠地踹了他屁股一脚。“快跑!不跑老子做死你!”小偷就跑,一边跑,一边回头。小马掏出香烟,放在嘴上,从牛仔裤兜摸出打火机,低头点燃,深深吸上一口,脸上露出一抹冷笑。当那个人影快要消失时,摩托车又跟了上来……小马常将这一幕当电影镜头在脑海中回放。至少他以前还从未这么狠揍过人。电影中,那些家伙常套上鞋套来踢人,踢得远没有他那么脏污。那次他踢掉了小偷两颗门牙,脸上横竖都是他的皮鞋印。小偷求饶,“我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店子是小马哥开的!”从此再也没在石门见到过那个身影。这样的机会不多,前年卫生院陈医生夜里被人杀了,在石门引起了轰动。案子侦破下来,凶手不过十五岁的小孩,还在镇中念书。凶手找陈医生借钱,陈医生没给,小孩走后不久拿了一把菜刀进来,几刀就放倒了。他将抢的五十四块三毛钱,在网吧玩了两个通宵。警察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吃一盒炒粉,说让他吃完再走。小马至今也不敢相信,那个瘦得一把腌菜的小孩竟把一米七八的陈医生放倒了。
吃完馄饨,小马继续坐在那抽烟。墙角里的彩电模糊不清,正在播李连杰的《龙之吻》。小马喷出一道烟,赶走桌上的饭蝇。集市上到处都是忙乱的身影,全世界好像就他闲着。门口拐弯的电线杆上,贴满了“男女性病,一针见效”的广告。小马恍惚了一阵,昨天贴的好像是快速贷款的好消息。有阵子,他老喜欢撕这些小广告,快速贷款的,办证的,枪支迷药的……这些小广告有段时间让他厌憎。都是些害人的东西,或是些破坏世界秩序的东西,他不喜欢这样来。有一回,他揪住往电线杆上贴小广告的人揍了一顿。为此他们嘲笑他像城管队的。
小马望着广告贴发了一阵子呆。黑疤老五的影子总在他眼前缠绕着。应该想点别的。不应该害怕。好久没见细妹了。有多久呢?一个礼拜?三天?小马发现大脑一片空白。有阵子小马常去黑疤老五开的发廊洗头。几乎每星期都去。黑疤老五让细妹亲自给他洗。他喜欢细妹给他洗头,喜欢闻她身上的味道,仰着脸也能看见她深深的乳沟。“力道还行吗?”细妹问他。小马轻哼一声,感觉很好。空气中弥漫着胭脂和香烟的气味。她的胸总是有意无意地碰着他的头。他从镜子里搜寻她的眼神,想得到一丝确定的答案,可她从没让他得逞过。有时他也纳闷,不知这个女人心里到底想些什么。
黑疤老五不收他的钱。“都是兄弟,你还这样,我就生气了!”
每次都不要等小马伸手掏裤兜。这点,黑疤老五是大方的。他倒很想付钱,他不喜欢欠人情。如果没记错,黑疤老五至少有两次提议小马跟着他干了。“你替我在枫树坐庄,我保证不亏待你!”黑疤老五重重地拍着他的肩。他感觉肩胛骨都要断了。“五哥,我小马没本事,也没几个钱,但六合彩这害人的东西,我不沾的。”小马也说不清,他拒绝他,是不想跟在他后面当马仔呢,还是真的讨嫌六合彩。达哥死后,黑疤老五很快取代了达哥的位置。从这点上讲,小马觉得自己跟了他,对不住达哥。
他不喜欢黑疤老五,这人有些匪气,又黑又壮,脸上的肉都是横着长的,右眉处还有一块刀疤,显得很剽悍。他在黑疤老五身上吃过亏,交过学费。“人总不会往同一个坑跳两次。”他的鼻梁有点塌,多亏了黑疤老五的关照,一老拳下去,小马顿时成了鲁提辖脚下的镇关西。鼻子是小马心中的一道阴影,那儿用墨镜也没法遮盖。
玻璃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位小孩,裤脚上沾满了泥巴。小孩怯怯地朝他投来目光,只一下,就低下了头。小马含着烟蒂,青烟袅袅上升,熏得他微微皱起眉头。
“你这还卖煮鸡蛋吗?”
老板说卖完了。
他听小孩嘟囔了一声,像在抱怨。小马起身说结账,老板娘笑吟吟地过来说,“小马哥,一碗馄饨值几个钱,算了算了!”小马走出店门,看那小孩似乎有意回避他,眼神有些跳跃,大概认得他是小马。那小孩长得真白,像个女孩。他想不起在哪见过这孩子。
小马走进丽人发屋,没看见细妹。他问徐丽,“五哥呢?”徐丽说,“这几天就没见人,听说坐庄赔大了,想是躲债去了。”“早就劝过五哥别玩这东西的。”小马挪开一把椅子,坐在镜子前抓了抓发型。门前香樟树下那辆熟悉的豪爵摩托车没了踪影,他总控制不住要往那瞥。徐丽笑呵呵说,“很帅啦!”小马呸了一口说,“帅毛。”
徐丽说,“要不要给你洗洗?”小马摇摇头说算了。
“细妹呢?”
“昨晚打了个通宵麻将,还没起来呢。”
“你想找她吗?”
小马摇摇头,在徐丽大腿上拧了一把说,“找你呀。”
他看见徐丽嘴角浮现一丝嘲讽的笑。他说,“你不信啊!”
“我才不信呢!”徐丽望着他坏坏地笑。
小马说,“到床上你就信了。”
徐丽就抡起粉拳来捶他。小马闪身躲开,哈哈大笑。街上传来隆隆的摩托车声,他又下意识地往门口望一眼。当然不是那辆豪爵。小马觉得自己快有点神经质了。
二
老甘找到小马的时候,小马刚从丽人发屋出来。老甘住牯岭,靠鸭毛鹅毛维生。论辈分,小马得叫他堂叔。“我就知道你在这里。”“什么事吗?”他说。“我刚路过麻溪小学,心想看学校食堂那边有没有鸭毛捡,于是走了进去,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小马掏出烟,分了他一支。“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一个小孩……在麻溪小学那个礼堂……他的手被卡在木柱的裂缝里,被人打得满身的血,怕是没什么气了,吓得我寒毛都竖起来了!”
小马说,“过去看看。”
老甘收了两袋鸭毛,说先去潜江皮鞋店他亲戚那寄放一下。小马一把将它扔进院子的走廊上,“不碍事,谁敢要你的!”天气燥热起来,路过丽人发屋的时候,他瞥见细妹正洗完头从里间出来,刚好也望见了他。她的头发湿漉漉的,如清水芙蓉,瞅着他,小马感觉身上有电流淌过。摩托车很快出了小镇,十月的风迎面而来,将他的头发根根扶起。路边的意大利杨,叶子已经有些斑驳,散落在两旁金黄的稻田里。芟秋过后,农活可以歇一歇了,只等稻子熟了再去收割。他看见有个戴斗笠的家伙正猫着腰,躲在田里的水渠里捉泥鳅,偶尔贼头贼脑地朝马路这边望一眼。他将油门踩得呜呜响,十万火急似的,马路上扬起一串串灰尘。什么时候,得弄一下细妹。他不知道为什么细妹就是不让他得手。有几次,他想已经万事俱备了,可细妹差点咬伤了他。难道她真怕黑疤老五么?
麻溪小学他以前去过一回,四周都是稻田和山丘,没什么人家。解放前,那儿曾是陈氏祠堂。陈氏在石门是个大姓,出过好几个大地主。祠堂建得很有排场,解放后好几个人被划为恶霸地主,镇压在此,就地掩埋了。那祠堂后来没人敢住,据说雨夜闹鬼,能听见哀号声,于是便改成了学校,扩建了几间教室,原先的祠堂变作了礼堂用。
穿过学校大门,里面是一个天井,再踏上二三级石阶,就是礼堂。白日里,这里也是阴森森的,寒气袭人,靠里光线更暗。长满青苔的砖墙上刷满了各种猩红色的文g e标语。礼堂由十二根大杉木作顶梁柱,那柱子粗得惊人,两个大人联手才抱得住。都是解放前从雷风寨拖下来的,如今早寻不到这么粗的木料了。小马至今对那十二根大杉木记忆犹新,黑漆漆的,巨大无比。因年代已久,很多柱子里面已经被蛀虫掏空,缝隙宽得可以伸得进一只手。那礼堂早该拆了,那些缝隙像老虎钳一样,老夹住调皮孩子的手,越急越抽不出来,吓得他们哇哇大哭。
围拢的人很多,正在想办法把小孩的手臂弄出来。他一眼就瞅见了穿阿迪运动服的阿蛮,没想到他也在,小马向前和他打了声招呼。“完了……是我班上的。”阿蛮脸色苍白,接过小马的烟说。
有人认得小马,给他散了烟。他看到派出所的老陈,上前问要不要帮忙。老陈宽厚的背影转了过来,讪笑说,“马大爷,你不来添麻烦就谢天谢地了!”小孩的脸从老陈的背影侧边露了出来。小马拨开人群,径直朝孩子走去。他听见人群里在议论这是谁家的孩子。他下意识地叫了声“铁滚!”第二声尚未出口,嗓子就哑了。小孩的左手被缝隙牢牢卡住,半边身子悬着,没办法蹲,只能弯着腰僵持着,一身的血污,甚是吓人。他屈膝立在地上,用手指试探了一下鼻息,还能感觉到一丝游离的气息。小孩微微地抬了下眼皮,又闭上了。地上有一大摊血滴子。
他们找来了锯子和斧头,手忙脚乱地开始忙碌起来。斧头将木片砍得四处横飞。外边的救护车声音从远而近,有些刺耳,像警笛。小马拿烟的手有些微微的颤抖,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救护车停在操场,下来三个人。小马没想到是铁滚。这个结果让他猝不及防。他烦躁不安地绕着礼堂走了一圈,在一张用几块猩红色的断砖摆在中间当作界限的水泥乒乓球台上,他看到一件东西。是一根话筒线,上面沾满了血迹。小马凝思了一会,感觉有个东西在脑海中闪了一下。他回想起那天的下午,好像有那么个小孩,坐在邮电局门口的台阶上,手里拿着一根话筒线,有一下没一下地抽打着地面。
他回来的时候,小孩的手臂已经弄出来了。大家小心翼翼地将他抬上救护车,拉往医院抢救。
阿蛮目光沮丧地走出礼堂,小马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不会有事的。”他顺道载他回石门。人群中有人在谈论晚上即将公布的特码号。有人说必定是兔,“包兔保证赢,我昨天晚上梦见两只兔子从我家门口路过,被我家的黑狗追得落了河。”似乎还有人提起黑疤老五。“那个鬼,据说要赔四十好几万呢,欠了李斧头他们那帮人的钱也敢躲,不被砍死才怪呢!”
“你知道他是谁的崽吗?”小马侧着脸问阿蛮。
“李霸。”
“知道李霸是谁吗?”
“不晓得。”
“黑疤老五。”
“他爸就是黑疤老五?”
“……”
他听见李蛮骂了一句。
“黑疤老五就他一根苗……你大概不知道。”
他脑海中不断地浮现地上的血迹和那根带血话筒线。马路边有群野孩子在逮红蜻蜓。他们将红蜻蜓的尾翼用蚕丝绑住,当风筝玩。小马放慢速度,目光从一张张脏兮兮的脸蛋上滑过。他们乌溜溜地迎着他。小马重重地吐掉烟蒂,“是他!”阿蛮问谁,小马没再说话。他突然想起了黑疤老五,觉得有些歉疚。
不会错了,就是那个孩子!他顿时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注】此文转载于2014年第一期《十月》文学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