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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小说:《我和上帝有个约》(七)

2018-10-19 作者:北村  
来源:作者原创我也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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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神秘的吸引(4)

  陈步森回到红星新村,有好一阵像丢了魂一样。他曾经捕捉到的某种隐秘的幸福感:明明是加害者,却能和被害人如此亲密来往的奇怪的幸福感,现在有可能失去。陈步森一步一步陷入这个家庭,完全是被这种幸福感迷惑了:好像他无须任何过程,在瞬间就丢掉了凶手的身份,他和淘淘跟老太太再也不是仇人,那次的杀戮只是一个梦,或者是一个幻觉,或许根本就没有发生过。这种便宜的脱罪感的确有致命的吸引力,把陈步森迷住了。在接送淘淘的一个月里,陈步森夜里的确不再做被 b u的梦,反而做一些让他高兴的梦。

  但现在老太太让他见一个人,这个人叫冷薇,这个女人就在两米远的地方看他如何帮土炮把丈夫的脑袋砸碎。陈步森好像看到她现在正站在他意识的十米深处看着他,对他说,你得了吧。

  陈步森不能很好地解释“你得了吧”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他能体会到这句话让他非常难受。因为有一次他父亲在抛弃他五年后来看他,要给他买一个冰淇淋,他也是这样对父亲说,你得了吧。

  现在,我就停止了吧。陈步森对自己说,不是冷薇疯了,而是我疯了,让这场闹剧结束吧。

  四、市立精神病院(1)

  周六。陈步森很早就醒了,他昨晚睡得很浅。早上不到七点,他就醒来了,靠在床上发楞。蛇子睡得像死猪一样。从昨晚开始,陈步森就下过决心,要远离淘淘一家。他想今天出去转转,去找个什么事情做做。陈步森想了一圈,也没想出自己到底要做什么事情,倒是冷薇的形象老在他眼前晃动,好象在对他说:我认得你,我认得你。想到这里,陈步森就没有心情安排自己的事情了,他明白,只要一天不证实冷薇是否认得自己,他就一天不得安宁。他决定自己先跑一趟,到精神病院踩点,看看那个女人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市立精神病院在西郊凤凰岭。陈步森从一个小区摸了一辆摩托车,准备当交通工具用,他到修理店谎称丢了钥匙,换了一把锁。有了摩托车,遇上危险会方便些。陈步森刚骑上摩托车的时候,窜上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他想,如果淘淘和他的外婆看见他偷车,会很吃惊的。可是,偷车对于陈步森来说是常事儿,会偷车的陈步森才是真的陈步森,背着老太太上医院的是假的陈步森。陈步森一边胡思乱想,一边驾驶着摩托车到了凤凰岭,远远地看见了精神病院的牌子。

  刚好是病人的活动时间。陈步森看见一百多个病人在操场上移动,动作迟缓像在做梦一样。陈步森想,这下我就可以看见她了,就像在幼儿园看见她儿子一样。可是陈步森在围墙外呆了二十分钟,也没有看见冷薇。陈步森决定翻墙进去。可是翻墙进去是要冒一定风险的。如果冷薇发现并认出了他,他就很难跑掉。陈步森犹豫着,正想掉头回去时,突然看见一个很像冷薇的女人坐在树那边的椅子上。陈步森再仔细地观察,确定就是那个女人。她呆呆地看着一个地方,可是那个地方什么也没有。但她就是老不回头。陈步森没办法,丢了一块石头进去,冷薇回过头来,和陈步森打了个照面,她没有任何反应。陈步森想,她好像真的不记得我了。她连她母亲都不认得,怎么会认得我是谁呢?陈步森在摁住李寂的时候,土炮使劲儿挥舞锤子,把他的口罩拉下来了。陈步森明明看到冷薇看见了他的脸。可是现在,她却像注视陌生人一样看着他。也许在口罩掉落的短暂时间里,过度惊恐的冷薇什么也没有看清。陈步森心中涌起一阵轻松:最近他在做一连串从未体验过的试验,他试验过淘淘,试验过他的外婆,现在,他又试验了冷薇。事实证明,他在那次作案中非常成功地隐蔽了自己。

  陈步森胆子大起来了,嗖地翻墙进了操场,慢慢地来到冷薇旁边。他先是从她身边走过,她没有反应。后来他又在她身边走了几遍,她还是没有反应。最后,陈步森竟然在离她几米远的正面停下来,看着她。冷薇也看着他。陈步森问她,你吃饭了吗?她回答:吃了。陈步森又说,你好。她也说,你好。陈步森正想说什么,她说,你电疗了吗?陈步森问,什么?冷薇说,你吃药了吗?陈步森明白了,说,没有,我不是病人,我不吃药。这时哨声响了,冷薇起身向大楼走去。陈步森立刻翻墙出了操场。

  陈步森看着冷薇慢慢进了大楼。他骑车往回走的时候,内心涌起一种彻底的放松感。一路上陈步森开始放声高歌,唱了他能想起来的他会唱的歌。他知道他是安全的。谁也没有认出陈步森是谁,换句话说,没有人知道他是罪犯。这不是自己可以避免落入法网的喜悦,而是另一种舒畅。事实上陈步森不怕坐 l a o,他倒很想尝试一回坐 l a o的滋味儿,但他到现在都没有尝过。自从他离开父母后,他就不怕坐 l a o了。记得刚离家的那个星期,陈步森饿得发昏,饿到看东西都看不清楚的时候,就想到牢里去,因为那里管饭吃。当然,他现在不会那么想了。他今天很高兴,因为他竟然见了那个女人,居然还没被发觉。陈步森重获了那种不是罪犯的感觉:至少他可以坦然地回到淘淘家里。因为现在这家人没有一个人认出他是谁。陈步森决定现在就去找淘淘,今天是星期六,他想带他出去玩。

  陈步森提出要带淘淘去玩,老太太答应了,她已经把陈步森看成熟人,对他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淘淘更是高兴得欢呼。陈步森心里犯嘀咕:她为什么就那么信任我呢?为什么骗一个人那么容易呢。其实我就是杀害她女婿的人,她竟然一点怀疑也没有。只要稍微伪装一下,她就上当了。陈步森想,如果我狠,我现在就能把她们再骗一次,把她们的钱骗光。可是,这个念头快冒出来,他就像被人打了一拳。觉得自己真是坏透了。他对自己说,我是随便想的,我不会这样做的。这是不可能的。我在胡思乱想。我和淘淘认识了,说是叔叔也可以,我不会害他的。我靠,我这是想到哪儿去了。

  陈步森把淘淘放上摩托车,坐在油箱上,淘淘很高兴。他先带淘淘去吃了麦当劳。淘淘要了冰淇淋,鸡翅,一杯可乐,两个吉士汉堡。陈步森最不喜欢的就是干瘪的吉士汉堡,可是淘淘却要吃两个。陈步森问,淘淘,你能吃那么多吗?淘淘说,我还能再吃下这么多。陈步森摇头,你在骗人。淘淘说,我真的能吃得下。陈步森说,你吃给我看看。淘淘把食物在盘子里码好,说,我要先喝可乐,然后吃鸡翅,我最爱吃吉士汉堡,要放到最后吃。

  四、市立精神病院(2)

  陈步森有些疑惑,你很少来吃麦当劳是吗?淘淘。淘淘点了点头,说,爸爸老不带我来。陈步森心里纳闷:李寂不见得连带儿子吃麦当劳的钱也没有吧?他可是市长啊。淘淘说,爸爸说,我表现好才带我来,我在家表现很好,从来不在饭碗上留下饭粒的。陈步森听了笑,心想,当官的都是在做戏,还做戏给孩子看。

  不过,陈步森对淘淘没有恶感。他喜欢和这孩子聊天。吃完麦当劳,陈步森带他去坐云霄飞车。淘淘哇哇大叫。陈步森看着淘淘叫,很有成就感。他可以面不改色地坐完整个飞车。坐完飞车,陈步森又带他坐了几圈碰碰车。然后淘淘说,我累了,叔叔,我不玩了。陈步森说,就玩最后一回,他带淘淘坐上了高高的摩天轮。当摩天轮升到最高的时候,淘淘又叫起来,朝下面挥手。陈步森望着地面,产生了一个怪念头:他外婆为什么就这么信任我呢?我是凶手。我现在大可以开门,把淘淘扔下去。她为什么敢把外孙交给我?陈步森被自己的念头吓着了,我怎么会这么想呢?陈步森对自己解释,谁都有可能产生这种想法的,谁都可能对自己旁边的人下手,不必非得是一个凶手,不同的是,普通人只有想法却不会下手,而凶手却下手了。我现在可以下手,但我肯定不会下手。为什么呢?陈步森想了想,想不到别的理由:因为我认识他,他叫淘淘。可是他并不认识我。我是陈步森,他却以为我是刘叔叔。

  陈步森问淘淘,你妈是什么时候病的?淘淘说,我爸死了,她就病了。陈步森又问,她怎么病的?淘淘说,她会大喊大叫,然后就病了。陈步森说,你家来过警察吗?淘淘看了他一眼:来过很多,后来就不来了。陈步森不问了,有好一阵子不说话。后来他又问,你外婆有说起过的刘叔叔吗?淘淘说,她说看见刘叔叔就想起了爸爸。陈步森心中一震:她为什么这么说?淘淘说,外婆说你是个好人,要我向你学习,长大和你一样。陈步森听了有些难为情。他好象又看到冷薇在看着他说,你得了吧。陈步森不吱声了。直到下摩天轮,陈步森都没有说话,心里多少有些难受。

  陈步森把淘淘送回家,老太太问他明天能不能一起去精神病院看她女儿。陈步森支吾着,说自己可能有事。然后他匆匆走了。

  陈步森回到红星新村,蛇子已经出去了。陈步森把柜子搬开,在一个墙洞里抱出一大包钱来。他抽着烟,看着这包钱发呆。他好像有了主意,把钱装入一个挎包,骑上车来到了荒郊野外。这里看上去是一个垃圾场。陈步森把包里的钱取出看了一眼,又塞回去,然后狠狠地把包扔了出去。然后他骑上车往回走。

  可是,他刚骑出不多远,又停了下来。陈步森点了一支烟,吸了两口,折回头重新来到垃圾场,到处找刚才扔掉的钱。终于找着了,挎上往回走。

  这回他来到了老太太的黄河大学宿舍楼下,把自行车架好,好象在等待什么人。他把包里的钱拿出了一叠,用报纸包好。等了大约二十分钟,老太太出来了,提着个菜篮子。陈步森就悄悄地跟着她。老太太去附近的菜市场买了菜,慢慢往回走。陈步森在她要经过的地方,在地上扔下了那包用报纸包的钱,然后躲在不远处观察。看样子陈步森是想还钱。他看见老太太走过来了,看见了地上的东西,就捡了起来,打开看时吃了一惊。老太太看看周围,然后拿着钱一瘸一拐地回家了。

  陈步森看着老太太上了楼,出了一口长气,骑车才离开。陈步森决定分批把这些钱还给老太太。陈步森回到红星新村又把钱放回到墙洞里。刚放好的时候蛇子回来了,把他吓了一跳。蛇子说你在干嘛?鬼鬼祟祟的。陈步森支吾了一声。蛇子说,我今天又看见刘春红了。陈步森说你爱看见谁就看见谁吧。蛇子捅捅他的胳肢窝,轻声说,你真的不想弄她了?陈步森问,你这些天都干些什么去了?蛇子开了一瓶啤酒灌了几口:老在春红的酒吧混呗。春红老掂记着你,对我不正眼瞧一眼儿,看你多有魅力。晚上我们去瞧瞧她?陈步森说,不去。蛇子笑了一声,好,你不去,不去。我知道你想去哪儿?老蔫儿,今天我看见你了。

  陈步森吓得不轻,心猛跳了一下,说,你看见我什么了?蛇子凑近说,你自己知道。陈步森慢慢从床上爬起来,看着蛇子。蛇子说,这样看我干什么?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去过哪儿吗?陈步森说,蛇子,你是诳我的吧?他正要重新躺下时,蛇子突然说,你小子故地重游了吧?!陈步森一震,立刻又坐了起来,看着蛇子……蛇子说,我看见你和那孩子在一起。

  沉默……陈步森什么也没说。蛇子说,我还看见你送他回家。陈步森还是不说话。他从烟盒拔了一支烟,蛇子打着了火机点上,眼睛却看着他。陈步森吐了一口烟。蛇子说,你真的去了,可是,你去哪儿干嘛呢?陈步森不吱声,只抽烟。蛇子说,你怎么会跟她们认识呢?瞧你们挺熟的,去了不少回吧。

  四、市立精神病院(3)

  陈步森闷声说了句:你会说出去吗?蛇子。

  蛇子突然笑起来:我会说出去?不会,不会,我俩什么关糸?啊。不过呢,我确实闹不明白,你怎么可能找上他们家呢?我就是打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我怕不是看走眼了吧?

  陈步森说,你没看走眼,我去了他们家,对,我还跟他们混熟了。

  可是。蛇子说,你吃了豹子胆吗?难不成你把我们都举报了,是不是?

  陈步森说,别瞎扯。

  蛇子说,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得了什么好处?

  陈步森说,我经过他儿子的幼儿园,看见他儿子了,我怕他认出我,就试了试,结果就认识了。

  蛇子问,可是,他认出你了吗?

  陈步森说,没有。

  蛇子双手一摊:这不结了?就算你说的是事实,这事儿就完了嘛,你怎么还带他上公园吃麦当劳呢?

  陈步森说不出话来。蛇子望着他慢慢地笑了:你是良心发现了吧?做掉了人家的爹,过意不去是不是?老蔫儿,大马蹬说得不错,你还真是我们当中最有情有义的一个。不过,你这样会要我们的命的,你知道吗?大马蹬知道了,还不把你给剁了。

  陈步森抬头看蛇子:蛇子,你会往出说吗?

  蛇子笑笑,摇头:可是,你还会再去吗?

  我不会再去了。陈步森说,我是有些可怜那孩子。蛇子,你是我哥们,这事别让大马蹬知道。陈步森从兜里掏出一叠钱给蛇子。蛇子推辞,你这是干什么?这不成心说我敲诈吗?老蔫儿。陈步森把钱硬塞进他口袋,说,是我感谢你的。蛇子叹了口气,说,好,就算我借你的。他把钱揣好,说,老蔫儿,其实我挺欣赏你这人的,够义气,只不过我还得劝你,这事儿真别干了,够悬乎的。

  ……第二天一早,陈步森没有兑现诺言,他决定跟老太太去精神病院一趟。他对自己说,我这是最后去一次,然后一切就算了结。

  陈步森到老太太家的时候,老太太正在准备东西。她看见陈步森来了很高兴,说,我以为你不来了,小刘,你能来我很高兴。陈步森说,我要调到外地工作了,今天是最后一次来看你,所以我想还是跟你们去一趟。老太太听了很失望,小刘啊,你要调到哪儿啊?以后就见不着你了吧?陈步森不知道说什么好,老太太叹了口气,说,小刘,你是个好人哪,告诉你小刘,我昨天去买菜的时候,在地上捡到了一包钱,有一万多块钱呢,当时我挺高兴的,这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钱吗?我女儿正住院,挺需要钱的,可是你猜我怎么着,后来我想了想,全交给警察了。我琢磨吧,在我家有难的时候,人家小刘义务帮我干这儿干哪儿的,白白地干活,没要一分钱,我怎么能白白地捡别人的钱不还呢?陈步森听了吃了一惊,怎么?你把钱交给警察了?老太太说,对啊,怎么啦?小刘,我就是想到你才这样做的啊,觉得这钱我不该要,你要是捡了,一定会交给警察的,不是吗?我要是昧了这钱,以后见你心里会打鼓呢?陈步森无言以对。

  三个人坐在一辆摩托车上,来到了凤凰岭的精神病院。在三楼的一间四人间里,他们见到了冷薇。冷薇觉得他有些面熟,但没认出他来。但她认出了儿子,抱着儿子不停地哭,不住地吻,泪水流到淘淘的脸上。那种哭声扎着陈步森的心。老太太说,每次都搂着儿子哭,可是我是谁她楞不知道,白养了她三十多年。陈步森起身走到窗前,因为心里有些难过,也许是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吧。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难过,他知道自己的心很硬,可是自从那天在幼儿园和淘淘不期而遇之后,他的心开始变得柔软,时常会感动。以前他和大马蹬一起窝着看电视剧时,只会哈哈大笑,现在他看韩国剧就会流眼泪。现在,他看着冷薇抱着儿子那样不停地哭,心里真的有些难受,他觉得是他把她丈夫杀了,才造成这样的场面。他们过去无论做干货湿货,都是干了就溜之大吉,从来没有这样亲眼看到事情的后果。今天他却看见了,这后果真是有些可怕的。陈步森想。

  老太太对女儿说,小刘也看你来了。这是小刘。冷薇转过头看着他,好象认出他来的样子,但没吱声。老太太说,小刘一直在照顾淘淘,我摔坏了腿,都是他接送淘淘上学。一说到淘淘,冷薇的眼中就放出光芒,她出乎意料地向陈步森下跪,连连磕头,说,谢谢您,谢谢您!陈步森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吓坏了,一直往后退。可是冷薇哭声都出来了:我的脑子坏了,我照顾不了淘淘了,谢谢您照顾淘淘,医生说我的脑子坏了,我不能照顾淘淘了,谢谢您照顾淘淘。陈步森不知所措。老太太把女儿从地上拉起来,说,她的脑子真的坏了。

  陈步森一声不敢吭。老太太说,小刘,你别害怕,她不会伤人。冷薇恢复了平静,或如说恢复了冷漠。更准确地说,她现在的脸上有一种淡漠的神情,只是手不松,把儿子紧紧地抱在怀里。

  四、市立精神病院(4)

  第一次的探视就这样结束了。

  他们正在离开时,麻烦又发生了。冷薇的手死死地抠在儿子身上,怎么也掰不开。老太太让陈步森来帮忙,他哆嗦着,惊异于这个女人抱着儿子的手竟如此有劲儿,像铸铁一样紧紧地抠在儿子身上,淘淘大声喊疼,但陈步森不敢使劲儿。冷薇的举动震撼了他。他放弃了。医生和护士过来帮忙,才好不容易把冷薇的手扒下来。冷薇喘着粗气,突然对陈步森说,我相信你是好人了,你跟他们不一样,你不是帮凶,你疼淘淘,我谢谢你。下周你要再来看我。我等着你。可是,你要小心这个女人。她指着自己的母亲,说,她抢走我的儿子。

  当淘淘走出门时,冷薇发出撕心裂肺的号叫,披头散发在地上翻滚,不停地叫着淘淘的名字。老太太一边流泪一边拉着淘淘快跑。陈步森也跟着走出医院的病房大楼。

  从精神病院回来的一整个下午,陈步森的心情都很糟。他跟蛇子到刘春红的酒巴混了一整夜,喝酒和跳舞。刘春红对他没有上一次那样热情,但陪他跳了好几支舞。他喝了好多酒,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刘春红床上。他不知道自己昨天晚上干了什么事儿。不过看样子和刘春红睡了一觉,因为这娘们现在就光着身子躺在他身边。陈步森突然觉得说不出的厌恶。

  冷薇抱着儿子号叫的画面老出现在陈步森眼前,让陈步森产生了一种深达心底的难过。这种难过竟然让他油然而生一种对那个叫冷薇的女人深切的爱怜感。陈步森知道这种感觉是很奇怪的。但现在它很真实地涌上来,以至于让他觉得和刘春红作了一爱,竟有点对不起冷薇的感觉。他踹了一脚熟睡着的刘春红,下床穿了衣服,飞快地离开了酒巴。

  陈步森戴着墨镜坐在大街的防护栏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车流。现在,我要到哪里去?他第一次好像完全失去了方向。就从某个瞬间开始,陈步森对过去熟悉的一切慢慢失去了兴趣:喝酒,泡吧,女人……包括钱。现在,他连歌都唱不出来。陈步森大口大口吞咽着大街上污浊的空气,觉得喧嚣声越来越大,但越来越混乱,最后变成一种奇怪的天地间的大合唱,从天上倾压下来,彻底湮没了他。

  五、巨大的悲痛(1)

  上午陈步森睡到九点,被表姐的电话吵醒。她说有急事,要他马上到她的单位来一趟。陈步森问她有什么事,她不肯说,只是让他马上过来。陈步森只好起床穿衣。周玲的性格很急,无论做什么事都像冲锋似的,这一点上很像陈步森的母亲。在他小时候,因为一点小事情母亲会突然躺在地上撒野,甚至有一次把滚烫的汤泼在陈步森身上。陈步森弄不明白她跟父亲吵架关他什么事?他可是她的独子啊。周玲虽然性格也急,但为人热情,经常照顾陈步森的生活。陈步森出外流浪后,还常常得到她的接济。所以陈步森认她作亲姐姐,但不肯和她一起住。他不愿意给任何人增加负担。

  在小学门口陈步森见到了表姐周玲。她说今天是他母亲的生日,见他没有反应,又说她身体不行了,要赶快去看她。陈步森问她的意思是不是那个人快死了?周玲很不高兴地说,是不是她死了你才去看?陈步森说,她要是死了,我去收拾。周玲说,那我就告诉你,她快死了。说完一个人径直往前走。

  陈步森犹豫了一下,就跟着往前走了。周玲叫了一辆车,陈步森也跟着上了车。一路上周玲没有说话。周玲的母亲很早就因为高血压,有一次在浴室洗澡,突然就摔倒在地再也没起来。所以,她把陈步森的母亲当成亲妈。陈步森的母亲说不上对她有什么好,但周玲就是常常去关心她,也许这是由于她是虔诚的基督徒的缘故吧。

  在角尾的老人院,陈步森见到了母亲。她正在跟几个老人打一种窄长的红纸牌,嘴里嚼着橄榄,发现儿子突然出现在眼前,就立刻变化了表情,抱住陈步森恸哭起来。有许多老人在一旁看,陈步森觉得很不自在,挣脱了母亲的手。周玲说进房间吧。他们就进了母亲住的房间。母亲并不算太老,但走路已经是老态龙钟的样子,这是报应吧。陈步森边想边走进房间,这是一间很简陋的房间,除了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连个放衣服的柜子也没有,是放在箱子里的。桌上放着几个碗,碗里面甚至还有没洗干净的饭疤。陈步森想:母亲仍然没有改变她的习性,她是个不会生活的女人,也是一个不会照顾人的甚至不会爱的女人。陈步森虽然在黑道上混,但他觉得自己很会照顾自己,他的碗洗得比母亲的碗干净。

  周玲拿出一包东西递给母亲,说这是陈步森买给她的。母亲又哭了,重新抱着儿子哭泣。陈步森很不高兴,已经显露在表情上了。他觉得表姐已经骗了他了,母亲并没有病,结实得像一头牛呢,这也算了,怎么又撒谎说他给母亲买东西呢。基督徒也撒谎,让陈步森很不以为然。但他没有当场否认,免得大家难堪。但他一句话也不想说,母亲说了很多话,还抓住他的手。陈步森眼睛望着窗外,慢慢地把手挣脱出来。窗外好像有一个老头一直偷偷往这里窥。陈步森觉得好笑。他判断这个老头可能是母亲的姘夫。她到哪里也不会闲着。陈步森想。

  周玲要陈步森说些什么,故意引些他的话题,可是陈步森只是哼哼了两声。周玲只好自己滔滔不绝地对母亲讲福音,和跟陈步森讲的一回事,无非是要她信主得永生之类。可是母亲的眼神是涣散的,一会儿看窗外,一会儿又端详手中的纸包,就是没有再看儿子,也没有在听周玲讲什么。周玲最后说,我给你留下几本书。她把一本叫做《莫非就是你》的小册子放在桌上,这时陈步森才发现桌上还有几本这方面的小册子。

  陈步森很庆幸时间到了,他可以走了。走出门的时候,周玲脸上出现愤怒的表情,他对陈步森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母亲?陈步森无言以对。周玲说她至少养活了你。陈步森想,这话不正确,她只养他到了十二岁。周玲让他进去道歉,陈步森很为难。后来陈步森走进屋,从兜里掏出一大叠钱放在桌上,但什么话也没说。母亲兴奋异常,抓住钱数起来,根本没有要送儿子的样子。陈步森走出来对周玲说,你看,她到底爱的谁。周玲沉着脸没有说话。两人一直沉默到上出租车。

  出租车一直往城东方向去。陈步森问表姐要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周玲说,我不会害你,去一个对你有好处的地方。陈步森觉得表姐生气了,就不再搭话。车子停在一间教堂前,陈步森认得这座教堂,叫东门福音堂,是英国人造的,房子是石头砌的,到现在还很结实,周玲是这间教堂的积极分子。小时候他被表姐拉来过几次,可是他什么也听不懂,后来就怎么也不来了。今天他也是被骗来的,不过陈步森也不生气,反正今天他也没事可做。

  周玲带他进到教堂,里面正在唱圣歌。周玲给他找了个前排的位置,让他坐下,然后就忙自己的事了。陈步森不习惯坐前排,周玲一走,他就溜到后排。这时,一个中年人递给他一本诗歌集,大家正在唱的是一首叫《奇异恩典》的歌。这首歌一下子就把陈步森吸引了。因为它的旋律非常优美。陈步森唱过很多流行歌曲,可是都不如这一首歌好听,跟他唱过的歌都不一样。陈步森听了一遍就记住了旋律。他不会识谱,但记性很好。他必须听别人先唱一遍,他就会识这首歌的谱了。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算不算会识谱。

  五、巨大的悲痛(2)

  唱歌结束。牧师上台讲道。陈步森发现他就是刚才递诗歌本给他的中年人。旁边一个人告诉他,这个牧师是这个堂最好的牧师,叫苏云起。这个姓苏的牧师在祷告之后开始讲道。他今天讲的是《罗马书》,说普天下的人都是有罪的。苏牧师学着上帝的口吻:上帝要看看这地上有义人没有,结果没有义人,连一个也没有。苏牧师还学上帝的模样,弯着身子满地找义人,结果义人没找着,却把眼镜掉到地上去了,满地找一直找不着。陈步森哈哈大笑起来,引起众人侧目。陈步森不是故意笑的,他真的是觉得很好笑。

  接下来陈步森就什么也听不进去了,或者说干脆听不懂,满脑子想冷薇的事情。那天冷薇死死抓住儿子的情景老在陈步森面前打转。今天他去看了母亲,就更想着这件事情。陈步森觉得冷薇都已经疯了,患了健忘症了,还能记得自己的儿子,可是他的母亲什么病也没有,却忘记了自己有一个儿子。从他十二岁开始,她就把他扔了,也把他忘了。父亲和母亲离婚后,谁都不要他,都说自己没有能力培养他,把他扔在祖母家里。在祖母家过不到一个月,陈步森就跑出家门,开始了流浪生活。虽然时间过去已经很长,陈步森一想起这些心里还是很难过,有一种眼泪要夺眶而出的感觉。在这一点上,陈步森对冷薇有很好的印象。离上一次见她已经有一个星期了。这一个星期陈步森心里老是有一种空空的感觉。他知道自己在想着这个疯女人,不是喜欢她,只是对她感兴趣。

  苏牧师又开始祷告,大约是已经讲完了。陈步森听不懂他讲的道,但他承认这个牧师的的祷告很好听,让陈步森心里有一种颤抖的感觉。刚才他在想小时候的事,心里很难过,现在听到祷告,不料心里更难过,好象要哭的样子,因为苏牧师祷告说,主啊,请你擦去我们暗中的一切眼泪,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哭号、疼痛,因为一切都变成新的了!陈步森就是在听到这句话时,眼泪差一点要流出来。陈步森不想在教堂出丑,更不想等到结束,因为周玲会把他留下来。所以陈步森没等最后的唱诗结束就悄悄地溜出了教堂。临走时他偷了一本诗歌集揣在兜里,因为他喜欢刚才唱的那首歌。

  下午,陈步森一个人来到了凤凰岭的精神病院。他用在云南做的名叫刘勇的假身份证进了医院,门卫认出他是上一次来看过冷薇的人,以为他就是亲属,就放了他进来看她。

  冷薇见到陈步森的时候,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她居然记得他叫小刘,让陈步森惊异不已,同时心中也不免惊慌,她怎么会记得我叫小刘呢?她不是失去记忆了吗?她是不是会认出我呢?陈步森心中开始打鼓。

  冷薇现在看上去像正常人一样,只是脸色疲惫。她说,小刘,你守信用,记得来看我。她又问她的儿子淘淘为什么没来。陈步森说他要上课所以没来。冷薇连连点头说,是的是的,我的好儿子,他要上课,他是全幼儿园最好的孩子。陈步森把买来送她的两瓶蜂王浆放在桌子上。冷薇说,小刘,你对我真好,给我买这些东西,我要谢谢你。陈步森心里想,我是用在你家抢的钱给你买的,要谢就谢你自己吧。

  陈步森突然问冷薇,你不认得我是谁吗?这一句因为问得突然,冷薇就楞了一下,直直地看着陈步森,看得他心里发毛。后来冷薇说,你是个好人。陈步森叹了口气,说,我不是。冷薇说,你来看我,你是个好人。陈步森进一步试探说,你记得你是因为什么进医院来的吗?冷薇想了好久,突然用手按住太阳穴,好像很痛的样子。陈步森想,她是要记起什么来了吗?冷薇抬起头来对他说,我病了,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陈步森说,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冷薇说,儿子。陈步森说,你的丈夫呢?冷薇疑惑地看他:丈夫?陈步森点点头,问,你有丈夫的,你没有丈夫怎么会有儿子?陈步森问完这句话时有些后悔,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往一个可能的深渊里跳,他知道自己其实从来就没有忘记对那件事情的恐惧,实际上他是在用各种办法求证:自己到底有没有被当事人认出。这是一个大胆而荒谬的试验,危险本身就像一块磁石,吸引着想冒险的人。陈步森落入了一个怪圈:要证明自己真的完全脱离危险,或者干脆说他要证明自己跟此事无关,即使这只是一种想象,也算是个美好的感觉。实际上这一切是不可能实现的,无论是淘淘还是老太太,无论是冷薇还是陈步森自己,即使他们一遍又一遍地说,陈步森,我不认识你,你放心好了。陈步森也不可能彻底放心,因为事实俱在。那么陈步森是在干什么呢?他一次又一次地去接近被害人到底是要达到什么目的?难道他想要被害人对他说,我不认识你,你不是凶手,你不要难过?要被害人对加害者说,你不是杀手,这何其荒唐。可是如果不这样联想,就无法解释陈步森的反常,他一次又一次接近冷薇和她一家的行为,或者只能说疯的不是冷薇,而是陈步森,他的确完全疯了。

  五、巨大的悲痛(3)

  就像眼下,双方在接近刀锋,陈步森问冷薇有没有丈夫,冷薇抱着头想了好久,她大概意识到了,她应该是有丈夫的,因为没有丈夫就没有儿子。她大约费力地要解释这个矛盾的问题……最后她抬起头来对陈步森说出了一句让他无言以对的话:我有丈夫,离婚了。

  陈步森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后来他问,你丈夫叫什么名字?冷薇又抱着头,这回她没再抬头,说,你别再问我了,我头痛了,我头痛了。

  这时,旁边有一个病人开始砸核桃吃。冷薇的眼睛开始直直地看着她砸,突然她双手捂着耳朵,眼睛恐怖地放大,嘴里发出长长的撕心裂肺的惨叫。陈步森吓坏了,他弄不清楚冷薇为什么会突然惨叫起来,他吓得几步就闪到门外去。陈步森想,完了,她是不是认出我来了?因为李寂死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惨叫。陈步森对自己的试验后悔不迭。他准备迅速离开精神病院。

  医生和护士冲进病房,把冷薇控制住了。一个男护士骂刚才砸核桃的病人:让你不要在她面前砸东西,你怎么就记不住呢?一个护士向陈步森解释:没事儿,她受了刺激,听不得砸东西的声音,看见人一砸东西她就抓狂。你不要害怕。陈步森惊魂未定,冷薇一定是把核桃当成李寂的头了。医生给冷薇注射了一针,她稍微安静下来了。陈步森站在门口没动,护士说,把你吓坏了吧?没事儿的,她常常这样,不会伤人的。你去安慰安慰她吧。

  陈步森慢慢走上前去,重新坐回到冷薇身边。冷薇出了一身大汗,但她什么也记不起来的样子。陈步森轻声问,你为什么害怕?冷薇看着陈步森,似乎在凝视他,说,你不要走,我害怕。陈步森低下头,你怕砸东西吗?冷薇一把抓住他的手,陈步森感觉到了她的手可怕的力量,难怪淘淘会觉得疼,她的手像铁筘一样死死地握住陈步森的手,让他心惊肉跳。陈步森体会到了一种身陷险境的快感,在危险和得救之间摇摆的奇怪幸福。

  冷薇突然哭了,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说,小刘,除了淘淘,没有别人来看过我,你是第一个。我很感谢你。陈步森感到一股热热的眼泪流到他的肩膀上,浸入他的衣服,达到肉里。这时陈步森才知道,眼泪原本是这样热的,几乎发烫。冷薇的表情十分悲伤,她热泪盈眶地看着陈步森,嘴唇颤抖着,心中聚集着巨大的痛苦,但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因为她把它忘了。一个人胸中藏着巨大的悲痛,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悲痛,这才是更大的可悲。

  探视时间到了。医生把陈步森叫到办公室,医生姓钱,他向陈步森说明了冷薇最近的病情。他显然把陈步森当亲属了。钱医生说,冷薇患有轻度的精神分裂症,但最严重的是失忆症。陈步森问,是不是她过去的事情都记不起来了。钱医生说,是的,她是由于受到强烈刺激导致发病的心因性失忆症。陈步森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她把事情全都忘记了吗?钱医生解释:她的情形是逆向失忆,就是说在那个导致发病的事件之前的事,她都忘记了,但从此以后的事她都记得。陈步森这才明白她为什么会记得他叫小刘。陈步森又问医生,是不是她的病不会好了,就是说她永远也记不起那件事情?陈步森希望如此,这样他就可以一直和冷薇以及淘淘来往又永远不会被发现。但医生说,没有治不好的失忆症,只有很难治的失忆症。陈步森听了竟有些失望,他问冷薇的病严重吗?钱医生说,从症状上看比较严重。我今天叫你过来是有件事和你商量,你是她的什么人?陈步森支吾道……远房亲戚。钱医生笑道:难得您这么关心她,她家就剩一老一小,没有你还真不行。陈步森笑了一下。钱医生说,现在她处于发作期,听到敲击声就会受刺激,我们病房有单间,如果她能换到单间,对她目前的病情控制很有好处,就是房间的费用会贵一些,不过也贵不到哪里去。陈步森立即说,你把她换到单间吧。钱我来付。他想,她换到了单间,对自己也会安全些。钱医生说,好,那就这样吧。

  冷薇没什么行李,所以房间很快就换完了。陈步森帮冷薇整理完房间,她竟不让他走。陈步森很为难。男护士们要强拉她,陈步森阻止了,他让护士先出去。护士出去以后,他对冷薇说,我还会回来看你,但我现在要走了。冷薇说,这个房间真好。她的手紧紧攒着陈步森的手不放。陈步森说,要不,我给你唱首歌,你就让我走。冷薇说,你会唱歌?陈步森说,我会唱很多歌。冷薇问,你会唱什么歌?陈步森说,我什么歌都会唱,你点什么我唱什么。冷薇就说,我想听辛晓祺的《味道》。陈步森说,这是女人唱的。冷薇说,我就想听这首歌。陈步森说,好,我唱给你听。

  陈步森轻声地唱了一遍。他唱得很轻,但很准,陈步森想不到他还能记住这首歌的歌词。这时,陈步森感到肩膀热得发烫,知道她又流泪了。陈步森起身要走,他想,他要是再不走,就有可能走不脱了。陈步森说,我唱了歌,你说了我唱歌,你就放我走。他起身的时候,冷薇没拦他,只是直直地望着他。

  五、巨大的悲痛(4)

  ……回到城里,一连好几天,陈步森都忘不了冷薇的眼神,那是一种奇怪的他从未看到过的眼神:眼中饱含着热泪,心中装满了巨大的悲伤,但她却忘记了自己为什么悲伤,所以她的表情更令人心碎,仿佛一个聋哑人心中装满了不能呼喊的语言。冷薇的表情让陈步森难过,如果说在此之前陈步森只是出于恐惧或好奇,冒险和这一家人接触;那么从这一刻开始,陈步森真的为自己给冷薇带来的痛苦难过了,因为他亲眼见到了她不能呼喊的痛苦,因为她不能认出他,所以无法责备他,这就使陈步森更难受。陈步森觉得不能抛下这家人不管,虽然他知道这样做很危险,但陈步森想,至少要等到冷薇病好出院才离开她们。虽然有危险,但也未必一定会被抓住。陈步森有办法使自己在她病好前安全脱身,他脱身后,就再也无法看到她们了。从愿望上说,陈步森愿意冷薇的病永远不好,但陈步森知道,这对冷薇是很痛苦和不公平的,他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操蛋。

  不过,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呢。陈步森不再去想它。但从这天从精神病院回来,陈步森真的和冷薇一家成了朋友。他几乎隔两三天就去看冷薇,给她买各种各样的东西。陈步森也经常带淘淘出去玩,每周肯德鸡、麦当劳或者必胜客轮着吃。陈步森拚了命地想把那笔赃款花完,好像在被害人身上花完这笔钱,他的担子就会轻省些。

  不过有一件事情是让陈步森感到奇怪的:他和冷薇一家交往这么久,没有遇上任何危险。没有警察找到她家,也没有警察上过红星新村。陈步森不知道为什么警方会那么快就放弃对李寂案真凶的追缉,好像整个侦察过程突然莫明其妙地停止了。一个平民百姓的命也不会像李寂的命那样不值钱。陈步森想不明白,却越来越胆大,以至于他有时会产生幻觉:那个杀人案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六、心思转变(1)

  陈步森拿着那本从教堂偷来的诗歌集,整个上午都在哼哼。他不会识谱,所以翻唱了几十首没有一首成调的,除了在教堂唱的那首《奇异恩典》,他一个上午没有学会一首歌。陈步森不禁有些懊恼。他扔下歌本,想去看看淘淘。今天是星期六。陈步森从墙洞里取了些钱,他每次在取这些钱的时候,心就揪一下,好像在淘淘身上剥一块皮一样。

  陈步森走在马路上。他觉得后面好像有人跟,可是当他回头的时候,什么也没看见。陈步森很疑惑,还是慢慢地往前走。他是老手,知道怎么来甩掉盯梢的,但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跟他。陈步森心中涌起一种很不详的感觉,是不是自己的大胆试验现在终于败露,到了自食其果的时候。想到这里,陈步森的心好像掉在了地上,恐惧抓住了他。他迅速地冲上了一辆公共汽车,这是甩掉尾巴的好办法。可是他从公车上下来,又看见后面有一个穿黑衣服的人戴着口罩在远远地跟着。陈步森买了一张票闪进了电影院,这是甩尾的第二招。陈步森在电影院里看了一会儿电影,这是一部叫《边境追踪》的电影,极其乏味,陈步森坐在那里昏昏欲睡,忍到散场,陈步森混在人群里出去。在大门口的右侧,陈步森吃惊地发现,跟踪者还在那里,只是一个人。陈步森心中有数了,他知道这不是警察。于是他堂而皇之地溜进了厕所。踪踪者也跟了进来。陈步森迅速地反身把他制服,扒下他的口罩。这时,他惊奇地发现:跟踪者竟是蛇子。

  蛇子看着陈步森,说不出话来。陈步森摁住他的头往水池里压,拧开水龙头浇透了水。陈步森问他为什么跟我?蛇子喘着气说,老蔫儿,我们换个地方说,你要把我呛死了。陈步森就放开了他。两人来到一间没有什么人的咖啡馆的角落里。蛇子不停地打着喷嚏。陈步森扯了纸巾给他。蛇子说,老蔫儿,我都看见了。

  陈步森问,你看见了什么?

  蛇子说,你自己知道。你还那样。你不但还去她家,你连精神病院都去了。

  我操你妈!陈步森起身要给他一巴掌,让蛇子的手拦住了。别价,我是关心你,我操,你还要打我吗?蛇子变了脸色,说,你不知道自己在找死吗?陈步森说,我找死怎么啦?我找自己的死,你管什么俅!蛇子说,老蔫儿,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昏的头?给我说说,你这只是在找你自己的死吗?你是在替我们这些兄弟找死!陈步森不说话了。蛇子看着他,你要找死就自己跳河得了,别拉上我们当垫背的。

  陈步森问他,你要多少钱?

  蛇子笑了:你看着给吧。我给你保密,是在拿自己的命开玩笑,我是用命换这钱,我没有讹你,老蔫儿。

  陈步森从兜里掏出一叠钱甩在桌上,说,蛇子,你要是再跟我,我就一屁股坐死你。

  蛇子收起钱,说,说不定你还没有把我坐死,你自己先死了。好自为之,兄弟。

  蛇子起身走了。陈步森楞楞地坐了一会儿,跟了出去。他跟着蛇子,看他往什么地方去。结果他跟到了顺义街,看蛇子拐进了一条小巷,进了一个门。陈步森从门缝里看进去,里面有一大堆人在赌博。蛇子兴奋地坐下,喜孜孜地从兜里掏出刚从陈步森那里弄来的钱下注。陈步森飞起脚想踢门,可是他犹豫了,转身走了。

  陈步森回家骑上摩托车,来到了精神病院。他走进冷薇的房间,房间里没人。他就去问护士,护士说她今天情况特别不好,一直叫着陈步森的名字。后来就抓狂了,把一个病人的脸抓伤了,现在正在电疗呢。陈步森听了很吃惊,他随护士走进电疗室,看见冷薇像一只猪一样被厚厚的皮带绑在钢床上,身上插了许多电极,每电一下,她就全身颤抖,身体弹跳起来,嘴里发出悲惨的叫声。陈步森看了心里十分难过,说,为什么要这样?护士说,电击可以抑制她的神经过度兴奋,使她镇静下来,自从上次你走后她就不乐意了,药也不肯吃,还到处闹事儿。这时,冷薇看见了陈步森,她哭喊着他的名字。陈步森说,你就把她放了吧。医生说,马上就好了。

  皮带一松,冷薇就扑过来紧紧抱住了陈步森。陈步森也抱住她。冷薇恐惧地瞟着医生,想往外跑。医生说,你把她扶回房间吧。陈步森就扶她走,可是她恐惧得浑身乱颤无力,腿一直发软,陈步森只好把她抱起来,进了她的房间。

  冷薇的手一直像铁筘一样抱着陈步森,不想放开。她不停地说,他们要杀我。陈步森说,他们没想杀你,他们是在治病。冷薇摇头,说,不,你不知道,你一走,他们就有恃无恐了,玩出很多花样,想着法子弄死我。陈步森说,他们是医生,怎么会要弄死你呢。冷薇做出一种神秘表情,说,他们怕你,可是你一走,他们就对我下手,用药想毒死我。陈步森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意识到冷薇的精神分裂的毛病比上一次厉害多了。这样看来,她似乎永远都不会认出我了。他想。

  六、心思转变(2)

  这时,护士来送药。可是冷薇不肯吃。陈步森说,你得吃药,病才会好。冷薇小声地对他耳朵说,就是这种药,我认得,别想骗过我,千万不能吃。陈步森拿起药说,你不相信我吗?我说这药可以吃。冷薇呆呆地看着他,又看着药,表情茫然。护士说,你老公的话你还不相信吗?陈步森说我不是他老公。护士笑着说,她老说你是她老公,都说了一个月了,你不知道吗?陈步森说,吃吧,这是我拿给你吃的。冷薇犹豫不决地把药送到嘴边,可是她的手颤抖个不停,都快把药洒了。

  陈步森说,你说我是你老公吗?冷薇看着他,说,你反悔了吗?你不是常常唱那首《味道》给我听吗?陈步森突然意识到,可能这首歌李寂唱过。他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冷薇说,我们离婚了,但你来看我,我就原谅你,你唱歌给我听,想和我重归于好,你是爱我的,是不是?现在你后悔了吗?冷薇的脸色又不对了。陈步森连忙说,我没有后悔,你把药吃了吧。我唱歌给你听,这就唱。但你要把药吃了。冷薇点头说,好。她真的把药吃了下去。陈步森重新唱了一遍《味道》。冷薇听了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她抓着陈步森的胳膊,说,你带我到院子里散步好吗?我想出去走走。

  经过大厅的时候,许多病人在散步或下棋。有几个病人起哄说,冷薇,你男人来了。陈步森很不自在。冷薇把头依偎在他的身上,说,不要理他们。陈步森看那些病人的眼神都有些瘆人。他敢杀人,但面对这些病人还是心里有些毛。因为他们一下子全围上来,有人问他,你是哪一科的?有一个人则对他喋喋不休地讲从反右一直到现在他的g e命历史,据说这病人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了。有一个大汉对陈步森说,没有天理王法啊,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报栏那边,活活地把我抓走,周围全是我的朋友同事,一点面子也不给我。护士却看着他笑,对陈步森说,他们可以跟你讲上好几天。这时有一个病人上前神秘地对陈步森说,他们都不相信你是她老公,但我相信。你知道是谁告诉我的吗?陈步森问,谁?那病人说,我师傅。陈步森说,你师傅?病人说,你们都看不见他。只有我能看见他。这时,另一个被绑在床上的病人高声喊,老四,别跟他说,别说太多,我们的事,他们不知道。天机不可泄露。陈步森听了心里一阵发毛,他迅速摆脱病人,把冷薇带到草坪上。

  陈步森和冷薇在草坪上散步。从这一天开始,陈步森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次来看冷薇,都会带她到草坪上散步,这能给自己带来一种奇怪的满足感,有些时候连陈步森自己都糊涂了,好像自己和冷薇真是一对恋人,这种想象无论有多荒唐,但真的出现过。在陈步森的眼中,精神病院就像一个世外桃园一样,警察永远也不会找上来,过去的事都被忘记了,包括自己杀死李寂的事,甚至儿时被父母抛弃的事,全部被遗忘了。这也许就是陈步森喜欢到精神病院来的原因。

  陈步森从墙洞里把那笔钱拿出来,一叠一叠地整理,他看着钱发楞。不料这时蛇子突然回来了,他看着陈步森手中的这么多钱,眼珠子就不动了。陈步森看见了他,也没说话。蛇子脸上露出笑了,慢慢地坐在陈步森对面,说,我操,我现在才知道,大马蹬给你这么多钱。陈步森说,你想干嘛?蛇子说,我现在手头又紧了,你是不是我哥们?你能见死不救吗?陈步森说,可能从今天开始,我不能帮助你了。蛇子把钱拿起一叠,又哗哗地落下,说,你心就那么狠,老蔫儿?陈步森说,你想别的办法吧。蛇子的脸色慢慢变了,咬着牙说,好,你心硬,就不要怪我狠。陈步森问你要干嘛?蛇子说,我用自己的命在为你保密,你却守着这一大堆钱一毛不拔,我告诉你,你在干什么我全知道,你是不是为了立功赎罪,想把哥们全卖了?你真狠,老蔫儿。陈步森说,我没这么做。蛇子说,你现在是成天往医院跑,还跟那女人在草坪上散步,你以为我不知道,我全知道。陈步森看着他,你还在跟踪我?蛇子笑着说,怎么啦?你担心是不是?担心就拿钱来。他的手要碰钱,被陈步森一掌拍开。蛇子叫起来,嗬嗬嗬,你还真给梯子上墙了?这钱也有我的一份。他又要拿钱,陈步森扑过去,两人在屋里扭打起来。钞票飞得满屋都是。打了几分钟,陈步森占了上风,他把蛇子压倒,狠揍了几拳,蛇子的鼻血出来了。陈步森用力扼住他的脖子,大喊:你这狗娘养的,我花这钱还没有你花得多,我知道你都干什么去了,你赌博把钱都赌光了,是不是?你想敲诈我到什么时候?嗯!我掐死你。蛇子脖子被掐得一直咳嗽,身体不停地挣扎。

  蛇子终于猛一翻身挣脱了,跪在地上不停地咳嗽,竟咳出一块血痰来。陈步森喘着粗气坐在那里发呆。两人都没说话。满地的钱,但谁也没有捡……过了一会儿,陈步森眼睛看着那个墙洞,说,告诉你蛇子,你都看见了,你看见的我都做了,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也不知道,但我就是看了她一家人可怜,我承认我良心发现了,我花了这包钱心里就难受,我很后悔花掉了一些钱,现在,我一块钱也不想花了,可你却拿这钱去赌博。我现在要把这钱补上,我要补足这五万块钱,一分也不差,然后还给她。

  六、心思转变(3)

  蛇子突然笑起来,你怎么补?去偷别人的钱补上吗?

  我可以做工。陈步森说,我不想跟大马蹬混了,我不想干了,你也不要干了,你可以跟我去做工。

  蛇子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用卫生纸擦了擦鼻子上的血,出门走了。

  陈步森坐在那里楞了一会儿,慢慢伏在地上一张一张地捡钱,他把所有钱都捡起来,就抱着那堆钱发呆。

  陈步森在劳务市场溜跶。这里人很多,到处是人头和声音。他看见有几个拿着抹灰勾缝儿工具的人坐在路边,就挨着他们坐了下来,问他们怎么找工作?其中一个长胡子的人瞟了他一眼,问,你会干点儿啥呀?他说,我不知道。那些人就笑了,你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还能有人找你啊?做梦。他没吱声。那人又问,我们这儿是做土工的,小工一天四十,大工一天六十,自己管饭。陈步森说,土工就是贴瓷砖吧?那人说,差不离儿,你会贴瓷砖吗?陈步森说,不会。那人又问,会勾缝儿吗?陈步森说,不会。那人又问,会砌砖吗?陈步森说,不会。那人问,和泥总会吧?陈步森说,没干过。大家哄堂大笑。那人说,你丫的什么也不会,来这儿蹭饭吃怎么着?旁边一个人问,你从小总学过什么吧?陈步森说,我会的现在都用不着了。那人就讥讽道,他会上天罢。胡子笑着说,这丫的是耍东家的!大家又哄堂大笑。

  陈步森离开了劳务市场。他回到红星新村时已经是晚上了,刚进家门就看见蛇子正在撬那个墙洞。陈步森扑过去,两人又扭打了一阵。蛇子说,钱给我一半,这事儿就过去。陈步森说,这钱不能动。蛇子说,这钱有我的一半。陈步森说,不,这是别人的钱。蛇子仔细地看着陈步森的脸,老蔫儿,你是真疯了呢,还是给人灌了迷魂药了?什么时候变成别人的钱了?陈步森死死护住那钱,说,这钱一个子儿也不能动了。蛇子点了点头,说,好,好,好。陈步森问,你想干嘛?我知道你想干嘛。你会报案吗?说我去精神病院?然后让警察来抓我?如果这样做,你也跑不了。蛇子哈哈大笑起来,我会那么傻吗?我不会告诉警察,但我会告诉大马蹬和土炮,他们快回来了,他们可不乐意,看怎么收拾你。陈步森说,你不能跟他们说。蛇子说,那要看我乐意不乐意。陈步森说,你有什么条件?蛇子想了想,说,得,你不想动这钱,我就不跟你讲钱,我讲另一件事儿,你得帮个忙。陈步森问,什么事?蛇子说,我跟刘春红好上了。

  陈步森楞了半天,说,跟我有什么关糸?蛇子说,她还想着你,她说,你要是真不想跟她好了,她才跟我。陈步森说,我早就没跟她一块了。蛇子说,她不相信,说你前不久还跟她睡呢。要你写个条子,写明你不想跟她好了才行。陈步森起身说,无聊,我不写。蛇子说,那可不行,你不写,她不乐意。陈步森说她跟我有什么关糸?你们爱怎么混就怎么混吧。蛇子脸放下来,说,我们怎么混了?你以为你怎么了?你以为你往人家被害人家属身上一凑,身上的大粪味儿就干净了?你以为你现在什么事儿也没有了吗?你以为你没杀过人吗?你是在做梦吧?这几个月你一直在做梦吧?我告诉你老蔫儿,别以为你会唱几支破歌就觉得自己跟我们不一样,你就是杀人犯,杀死人家老公的杀人犯,你现在往人家身上贴贴贴,等人家病一好,就认出你来,你能逃过那一枪吗?你以为你是谁?小偷,强盗,杀人犯,你还能是谁?屎克郎安上翅膀就能飞吗?我告诉你,别昏头了,你以为帮人家做点好事儿你就没有罪了吗?照样让你挨枪子儿。你别自我感觉良好,像没事儿的人一样,还正经八百地去看望人家受害者,哟哟哟,我告诉你,你就是做上一辈子好事儿,你还是罪犯、凶手。这事儿没得改!

  陈步森抱着脸低头,一句也不吭。蛇子凑近他小声说,就算警察不来抓你,我也要告诉大马蹬……。陈步森抬起头来,说,好,我写给你。蛇子扯过一张纸来,陈步森写下一行字:我不爱刘春红,陈步森。蛇子说,好,你肯写,我也不会告诉大马蹬你的事。但我劝你一句,千万住手,别再去找那家人了,你真是疯了,记住,你除了罪犯,什么也不是。

  陈步森真的记住了这句话:你除了罪犯,什么也不是。他来到了街上,天下起了大雨。陈步森在刘春红的酒巴前站着,就是不想进去。他被浇得透湿,但他还是茫然地在街上慢慢走着。他手里拿了个酒瓶,显然喝醉了,走路摇摇晃晃的。后来他摔倒在地上,爬了半天没爬起来。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床上了。刘春红坐在旁边,说,你喝醉了。陈步森说,我怎么到你这里来了?刘春红说,你给蛇子写了条子是吗?陈步森脑袋没有完全清醒,说,他要我写的。刘春红流了眼泪,说,你真的要把我让给他?陈步森笑了一声,你不是已经跟他勾搭在一起了嘛。刘春红说,你要是真把我让人,我就跟他。陈步森说,随你。

  六、心思转变(4)

  说着他挣扎着要从床上起来,刘春红突然扑上去吻他。他随她弄。刘春红说,我知道你是瞎写的,是不是?我也是瞎说的,没让你真写,你是流氓混蛋我都跟你。陈步森重复一句:流氓混蛋?……说得对,我是流氓混蛋,我还是小偷杀人犯。刘春红说,你是杀人犯我也跟你。陈步森说,好,好,我是杀人犯,我是小偷,这是真的,我哪儿会是好人?真是笑话。来,我们来。陈步森突然翻身上了刘春红的身体,说,让杀人犯跟你干一干,好吧?他疯狂地扒刘春红的衣服,然后很快进入了她的身体。他们干了好久,刘春红痛死了,但还是装模作样地大叫舒服。

  从刘春红家出来,陈步森浑身发软地走在大街上。面对温暖的阳光,他不禁流下些眼泪来。他很后悔又和刘春红干了一次。现在他怎么也不敢去见冷薇。并不是他跟冷薇有什么关糸,他知道自己是谁,可是每当他和刘春红干完,就不好意思见她。他觉得自己在糟踏这一个月来的好感觉。但蛇子的话没错:自己是杀人犯,这是怎么也无法改变的。

  陈步森在大街上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想起了东门的福音堂,就朝那里走去。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他特别想听教堂里唱那首《奇异恩典》。他来到教堂门口,里面只有几十个人在听苏牧师讲什么。苏牧师发现了他,让他坐进来。陈步森坐到最后一排。苏牧师正在试图让那几个人信主。他说人是有罪的,但耶稣的死能救人脱离这些罪。最后,苏牧师问有几个人要决志信主?这时有一整排的人站起来,陈步森低着头,没有站起来。

  人散去时苏牧师把陈步森叫住了,他问你就是周玲的表弟吗?陈步森说是。苏牧师说,过来,我们聊聊。陈步森就走过去。苏牧师问,你对信主这件事怎么看?陈步森说,我是来听歌的。苏牧师问,你喜欢听那一首?陈步森说,《奇异恩典》。苏牧师说,我弹给你听。说着他自弹自唱了这首歌。唱完,苏牧师说,现在该你回答我了,你对信主这事怎么看?陈步森说,我相信人有罪。苏牧师点点头,但耶稣可以让人脱罪,只要信入他。陈步森说,这我不相信。

  七、悔改的代价(1)

  今天,陈步森打算陪淘淘和他外婆一起上精神病院看冷薇。陈步森用摩托车载她们到了医院。陈步森上了楼,刚走到冷薇的房间门口,就看见她大喊大叫,几个护士正在对她作制服的动作,而她在拚命挣扎。淘淘吓哭了,外婆也非常害怕。陈步森上前拦阻,护士对他解释说,冷薇必须做电击治疗。陈步森说,她不是不需要作这种治疗了吗?这时医生过来解释说,冷薇的情形并没有明显好转,只要陈步森一离开,她所有的症状都恢复了。陈步森说,可是现在我在这里。医生想了想,说,那你先陪她一会儿,让她情绪稳定我们再看,她已经打碎好几个病人的碗了,主要是情绪极不稳定。

  医生和护士暂时撤走。陈步森把门关起来。老太太一直在抹眼泪哭。淘淘叫了一声妈妈,冷薇就抱起儿子一个劲儿地亲,却一声不吭。淘淘不哭了,有些恐惧地缩着。冷薇这时对儿子说,叫爸爸,你爸爸回来了。她指着的是陈步森,陈步森吓了一跳。老太太叹了口气,说,还是老样子。陈步森说,我……不是……淘淘说,妈妈,他是小刘叔叔。冷薇说,别瞎说,没有礼貌。陈步森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想到了李寂,心中像被人捅了一刀。老太太对陈步森说,你就认吧,反正你不认她也这样说,认了她能安定些。不认我这当娘的不要紧,只要能认让她好受点,认谁都行。

  这时医生打开门看了看,对陈步森说,看来她听你的,你可以多和她说说话。陈步森没说什么。医生关上门走了。陈步森对冷薇说,你需要什么,我给你买进来。冷薇说,你给我唱歌吧。

  陈步森今天没有心情唱歌,从早上开始,他就开始莫名其妙地心情不好,也找不到原因,但总是觉得心里堵得慌,做什么都没劲儿,走在地上也有一种漂浮的感觉。他去淘淘家接老太太,当他站在那幢楼下时,突然产生一种极度荒唐的感觉:自己正处于一个梦中,却无法控制这个梦前进的方向。陈步森有时一想到自己正在做的事,会慢慢地流出一脊背的汗。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进入这样一个梦中,明明是加害者,却和被害人一家混得这样熟,而且居然成功了。他是在滑行,没有办法停下来。就像上了瘾一样,不自觉地一直在这场戏中演下去,什么时候结束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因为陈步森被一种感觉吸引住了:自己是凶手,却再也没有人责备他,问他的罪,他不必担惊受怕。陈步森实在不愿意从这种好感觉中退出。现在,他居然还获得了这家人的信任,这是他有生以来从未获得过的快感,就像现在,自己甚至有能力让冷薇安静下来。

  以前,陈步森从来不去问被他害过的人是什么感觉?可是自从他卯上这家人以后,陈步森才发现,对方的痛苦有多么可怕,自己的罪也有多么可怕。这种负疚感越加增,陈步森就想为她们做点事,来减轻自己的这种感觉。现在,只要他愿意相信,就可以假乱真,让自己相信自己根本没有犯罪,因为罪人不可能和她们处得像一家人。不过,这种好感觉是需要小心呵护的。弄不好就会猛醒过来,一切随之消失。陈步森今天就有些好像醒过来的样子,感觉有一种扑面而来的空虚和黑暗,一种对死亡的恐惧,但比这更难受的是:如果冷薇有一天突然对他说,你到底是谁呢?不过你的戏该收场了。陈步森就会全身黑暗,重新被扔回垃圾堆里。所以,现在陈步森的心情没办法唱歌。他的心情在黑暗和光明之间摇摆着。他对冷薇说,我今天嗓子不好,不想唱歌。

  冷薇看着他,说,你对我有意见了吗?陈步森说不是。冷薇说,我等了一个星期了,就等你给我唱那首歌。陈步森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歌。可是,现在他已经不想唱那首歌了,它让她以为他是老公,陈步森觉得很不是滋味儿,所以那首叫《味道》的歌他唱不出来。老太太说,她要你唱什么你就唱吧。陈步森说,我唱一首新的给你。

  他唱了那首《奇异恩典》。陈步森刚唱出第一句,不知道为什么,眼泪一下子就要闯出眼眶。他忍住了。但老太太看见了,她叹了口气,说,小刘,难为你了。在听完整首歌的过程中,冷薇都低着头没说话。歌唱完了,她说,你回来了,你唱的歌也变了。

  我要吃药了。她说,我要快点把我的病治好。我好了以后,你天天给我唱这首新歌,过去的事情我们就算了,我现在已经忘了你为什么要和我离婚。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陈步森一听“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这句话,心中强烈地颤抖了一下,心挣脱胸膛飞出去,好像就在那一刻自由了!好像那件事真的过去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承认自己有病。老太太说。

  陈步森把老太太和淘淘送回家,当他骑着车来到红星新村小巷拐角处准备上楼的时候,有一辆桑塔那轿车驶到他旁边停下,门开了,一个袋子套到他头上,接着他的头中了一拳,脑袋嗡的一声。两个人迅速把他塞进车里。车子开到另一个地方停下,陈步森被除去头套,发现这是一座废弃的工厂。他的身边站着四五个人,他看见了大马蹬和土炮。

  七、悔改的代价(2)

  大马蹬说,知道为什么带你到这里来吗?这句话是从警察那里学来的,警察总是用这第一句话问他们。陈步森说,不知道。大马蹬说,当面说瞎话。这时,另外三个陈步森并没有见过的人上来,轮番用脚狠狠地踢他,陈步森抱着头在地上翻滚。他不说话了,只是保护自己的头。大马蹬说,现在怎么不说不知道了?那三个人开始用拳头,陈步森从来没有挨过这么重的拳头,他觉得像被大树撞了一样,呼吸猛然被中止,全身的血全涌到头上了。陈步森头一低,吐出一大口血。

  大马蹬让他们停下来。他拿了一条椅子给陈步森坐。陈步森哆哆嗦嗦地爬起来,可是他在椅子上坐不住,觉得自己的腰断了。大马蹬看着他,说,要不是亲眼看见,打死我也不相信。陈步森不停地咳嗽,往地上吐一口又一口的血泡沫。大马蹬说,以你的为人,我不相信你这样做是为了检举我们。可是我真的要当面问明白,你干嘛这样做?

  ……陈步森的嘴唇颤抖着,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土炮抄着手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大马蹬说,你得说出一个好理由,我就让你从这里出去,你要是说不圆,我放你就等于找死。

  陈步森说,我没想害你们。这事儿跟你们无关。大马蹬说,我待你不薄,你拿了多少钱你自己知道。可是你现在说你不想害我们。陈步森说,那天我撞见他儿子,我害怕,想看看他有没有认出我来。大马蹬说,可是他没有认出你来。陈步森说,我不相信,所以后来我又试了几次。大马蹬说,你不相信什么?你不是不相信他不认出你,你是不相信自己有罪吧?

  陈步森楞住了。他不知道大马蹬说这话什么意思。他呆了一会儿,说,我见了她们,心里难受,大哥,她让我们害得不轻,我是有罪的。大马蹬笑了,这就奇怪了,老蔫儿是最不怕死的,也是见血腿不软的,你这样说让我怎么相信你?陈步森说,她们很可怜。大马蹬说,你就得了吧?我操你姥姥,你连大马蹬也骗吗?你根本就不是为她们,你是为你自己。土炮说,他要将功赎罪。陈步森说,不是。大马蹬问,那你究竟为了什么?听说你都快成了她们家亲戚了,我他妈的一辈子也不相信,你是不是疯了?你都他妈的进精神病院了。你真的疯了!陈步森不吱声。

  大马蹬说,你今天总得告诉我一个理由,让我相信,我就放你,你要是说不清楚,今天你就自己想个办法回老家,啥事儿都得有个原因有个交代,这事儿总得让大伙儿整明白。我带的队伍从来没有出过这种事儿。陈步森说,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大马蹬问,你是不是以为你永远不会被抓住?陈步森摇头说不知道。大马蹬又问,如果你被抓住了,你以为你做的这些好事能让你被宽大处理吗?你是为这个才这样做的吗?陈步森说,我没想这些。大马蹬笑了,说,这就奇怪了,这么说,你是良心发现了?就是说你可怜她们,要做些事来补偿她们?陈步森想了想,说,我也没想这些。土炮说,老大,他在跟你逗着玩呢。大马蹬说,我操你姥姥,这就奇怪了,你这也不为那也不为,不就是发神经了吗?

  ……陈步森突然说,也许是吧。我想,可能是为了我自己吧。

  大马蹬走到陈步森面前,蹲下来,端详着他,你说什么?为你自己?你这样做能得什么好处?陈步森没有吱声。大马蹬说,往好里说,你他妈的真的良心发现了,可你又不承认,往坏里说,你这是在找死,你就是发神经了,老蔫儿,你真的是在逗我玩吗?陈步森脸上露出极度疲惫的神色,他说,老大,你别问我了。大马蹬说,你烦我了吗?

  土炮示意。那几个人把陈步森拖到墙角,那里有一个大便桶。陈步森的头一下子被那些人摁进粪便桶里,足足有两分钟才放开。陈步森不停地打喷嚏。那一刻陈步森觉得他的肺一片一片裂开了。

  他哭了。陈步森跪在大马蹬面前哭。大马蹬说,操你姥姥,操你姥姥,你就不说为什么?陈步森哭泣着说,我喜欢跟她们在一起……

  大马蹬不说话了。他们面面相觑。土炮说,老大,这小子还在逗你呢。大马蹬说,老蔫儿,是吗?你为什么要逗我呢?我对你那么好,你逗我干嘛?你是在逗自己吧?

  陈步森突然崩溃了,从地上抓起一块砖朝自己的额上猛拍,血立即喷出来。他们吃惊地看着他,陈步森好像真的疯狂了,不停地拍自己的额头。大马蹬扑上去,夺下他的砖来。另几个人冲上去制服他,可是陈步森在地上乱滚,大叫,让我死吧,让我死吧。大马蹬喃喃说,他的脑子真的坏了。

  等到陈步森重新安静下来,大马蹬说,好,今天我就当你脑子坏了,放你一条生路,从今天开始,你停止和她们的任何来往,我不管你过去是为什么要这样做,从现在开始,你搬出红星新村。

  七、悔改的代价(3)

  陈步森躺在地上哭泣。

  大马蹬朝地上啐了一口,操,你的脑子坏了。

  陈步森带着一身的伤,在樟坂城转了几圈。他站在深水河边,望着流动的河水,悲痛划过心头。他觉得他挨这场打是值得的。每打一拳他就觉得有一次解脱。现在他浑身是伤,身上却轻松了。打在他身上的每一拳,他都希望冷薇在冥冥之中能看见。

  陈步森重新回到红星新村时已是黄昏,他的摩托还停在那里。陈步森把它扶到楼下的停车棚,上了楼。他打开门时,看见了蛇子。蛇子注视他的眼神都不对了。陈步森上前就摁住他猛揍。陈步森全身是伤,没有力气,但奇怪的是蛇子没有反抗。

  你他妈的为什么这样做?陈步森问他。

  蛇子不吱声。

  陈步森放弃了,在椅子上坐下来,你说,我不打你了。

  蛇子说,你说话不算话,写了条子,又跑去跟刘春红睡。

  陈步森楞在那里,看了蛇子好一会儿,转身坐到了自己的床,躺下的时候,身体针扎似的疼,就像把一堆碎骨头放在床上似的。

  大家都说你疯了。蛇子说,可是我不相信。我知道你是被那娘儿们迷住了。

  ……陈步森道,继续说。

  蛇子说,总有一天,你要把她操了。

  陈步森说,你出卖我,我今天快被打死了,可是,我不怪你,我原谅你了。

  蛇子说,我走了。

  他刚走到门口,陈步森说,你告诉刘春红,我不会跟她睡了,永远也不会了。

  蛇子走了。陈步森躲在被子里流了一些眼泪。他觉得自己流的是莫名其妙的眼泪,既不是因为受伤,也不是因为委屈,更不是因为恐惧。他只是很想见冷薇。

  陈步森迷迷糊糊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衣裳褴褛地见到了冷薇,冷薇问他为什么全身是伤?他的眼泪就喷出来,一直不停地流,最后流成一条河那样长。陈步森说不出自己有多委屈,但他知道,所有的痛苦和委屈都在这条河里了,所以泪水特别多,多到成一条河了,可他还是止不住。而看他流泪的不是别人,就是冷薇。后来有一个人在拽他,他慢慢从梦中醒过来,才发现这全是一场梦,冷薇根本没有在看他流泪,他和她不是亲人,是仇人。陈步森从天上掉回到地上。他极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竟发现有一个人站在他面前,是土炮。

  陈步森清醒过来,他坐起来。土炮坐在椅子上抽烟。他说,你睡得很死啊?让你搬走,为什么不搬?陈步森说,我不想搬。土炮没生气,倒拔了一支烟给他,陈步森不想抽。

  大马蹬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做,但我清楚。土炮说。他的表情神秘。

  你知道什么?陈步森说,你知道个屁。

  你是想洗手不干了,是不是?土炮说。可是你没有机会了,知道吗?因为我们犯了大罪,我们会被q b。我承认,你在我们这伙人当中是最有良心的,我早就看出来了。可是这有什么用?想知道为什么我这么了解你吗?因为我跟你一样,我比你更有良心,只是你们不知道。陈步森说,你要说什么就快说。土炮说,我知道你这次做出这荒唐事儿,并不想害我们,大马蹬他不懂,可是我懂。

  你是自己在做梦,做白日梦。梦做上瘾了,做久了就以为自己真的是清白的了,甚至可以成为那家人的亲戚了,这不是梦是什么?老蔫儿,你越做这梦,就离死越近了,你快死了,做做梦也无妨。但梦总归是梦,总是要醒的。再说,我不会让你一直做下去。陈步森问,你到底要说什么?土炮说,我今天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听完我这个秘密,你就不会再做梦了。

  这话什么意思?陈步森问。

  土炮说,连大马蹬也不知道,我加入这个团伙,跟他混,是专门有一个任务,要来杀李寂的。

  陈步森盯住土炮的脸,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在撒谎。土炮说,我这一年所有的准备,就是为了杀掉李寂,所以,你别跟我捣乱,你要再搅事儿,就是大马蹬放过你,我也不会放过你。

  你为什么要杀李寂?陈步森问。

  因为我和他有仇。土炮说,我是在报仇。你不要再问了,我的事你不懂,你也不要管,你只要记住,我今天跟你说的话,李寂死了,这事儿就算完了,你别再搅出事儿来。

  陈步森没吱声。他发现土炮注视他的目光硬得像一根铁条。

  八、行走在刀锋上(1)

  早上起来,陈步森的心情维持昨天的情形,闷闷不乐。他知道一切的起因就在于那天突然看见了淘淘。后来就发生了一连串的事。现在终于出现了后果,陈步森知道这种后果一定会发生:不是警察把他抓住就是被大马蹬发现。但陈步森并不后悔。最近几个月是他过得最惊心动魄又最幸福的日子,因为它让陈步森忘记了自己是罪犯。

  陈步森走到楼下,注视着那辆摩托车发呆。他想,现在,大马蹬离开他了,土炮离开他了,蛇子也离开他了。他现在只有这辆灰色摩托车作伴了。陈步森对它说,现在,我只有你一个朋友了,我给你取个名字吧,你是灰的,就叫灰狗吧。

  陈步森今天有一种见冷薇的强烈愿望。他意识到大马蹬和土炮不会轻易放过他,所以,虽然他不可能去对冷薇讲出这一切,但即使就只是坐在她旁边,陈步森都会觉得舒服些。这真是很奇怪的:一个杀人犯被同伙威胁,却要去找被害人寻求安慰?这到底算什么事儿啊。陈步森对自己说。

  陈步森骑上那辆灰狗往精神病院去。他快接近凤凰岭的时候,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从后视镜里陈步森看到有两个人骑着摩托车在追他。陈步森掉头往水库方向骑,那两个人也掉头追上来。陈步森猜测可能是大马蹬和土炮。他围着水库的路绕来绕去,那辆车也跟着绕来绕去,双方进到一片树林,一度比较接近时,陈步森发现骑车的是蛇子,后面坐着的看上去就是土炮。陈步森正准备调头往城里骑的时候,突然一声枪响。陈步森没想到他们会开枪,知道想取他的命了,陈步森加大油门,走绕桩的路线开着灰狗,避开子弹。接着又有几声枪响,树叶都震落下来。陈步森开始害怕了。他索性加大油门,往精神病院的后门疾驰。

  接着又响了几枪,没有打到他。陈步森听出是钢制玩具手枪改制的没有膛线的手枪,这种枪可以打死人,但不一定很准确。陈步森来到精神病院后门时,枪声没了。陈步森骑着车径直冲进后门,守卫看有人闯门,哇哇大叫。

  下了车,陈步森才觉得安全了。他身上的汗湿透了衣服。现在,陈步森站在病房楼下,产生一种委屈和沮丧,被警察追捕三个月,也没有现在让土炮打黑枪那样难受,他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连他的同伙也不欢迎他。他只好来来找冷薇,可自己是凶手,凶手找被害人究竟要干什么呢?他们像水和火一样不可相容,陈步森似乎看清楚了,目前的一切真的是假象。

  可是,陈步森宁愿向假象走过去。

  他上了楼,在房间里见到了冷薇。冷薇看见他来了,竟然上前抱住了他,让陈步森哆嗦不已。冷薇说,她想见他都快想疯了。冷薇的亲密动作并没有让陈步森感到难堪,因为他刚刚从恐惧中出来,所以,冷薇的拥抱竟让陈步森很受用。在那一瞬间他从恐惧中拔出来了,好像冷薇真的可以让他抵挡来自那枪声的恐惧。

  他对冷薇说,我也很想进来看你。

  这种对话是奇怪的。仿如一对真正的朋友在说话。陈步森就这样相信这一切。如果说冷薇被骗是被动的,是陈步森强加的;陈步森的被骗就是咎由自取,是自己制造出来的幻象。随着时间的推移,陈步森越来越容易自己相信自己,只要一踏进这个房间,他就相信自己是冷薇的朋友。这种情形和陈步森父亲死前的状况很像:这个老家伙非常容易也非常愿意被骗,纵然有大量无可辩驳的证据证明他患了癌症,但只要别人一说他只是患了肝肿大,他就轻易相信了。现在他的儿子也是这样:很容易相信自己真的和冷薇建立了友谊。

  冷薇望着他的脸,说,你的脸色不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陈步森已经很少听到有人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了。当冷薇的手轻轻地在他脸上摸了一下的时候,陈步森心中一恸,忍不住要落下泪来。他连忙转过身去,把泪水弄掉。可是冷薇却把他的脸扳过来,她看见了他脖子上的伤痕,问,你受伤了?你这是怎么啦?陈步森说没什么。冷薇说,不对,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冷薇说话的样子,根本不像个精神病人,好像在瞬间突然痊愈了。她扒下他的衣领,说,天哪,你怎么被弄成那样?快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儿。这时,陈步森的泪水再也止不住,猛地就冲出来。陈步森不想让她看见,就一把将冷薇抱在怀里,另一只手赶紧腾出来擦掉眼泪。冷薇也抱住他。

  陈步森不知道自己到底凭什么能得到冷薇的安慰?是凭自己残忍地杀死了她的丈夫吗?但无论如何,现在的陈步森变得非常软弱,他简直是扑到冷薇怀里,全身微微发抖。他知道自己在偷窃冷薇的安慰,但他不想还给她。就算下一秒钟一切会真相大白,陈步森也想在里面多呆一会儿。

  冷薇还是发现陈步森流泪了,她问,你怎么哭了?

  八、行走在刀锋上(2)

  冷薇找来纸巾,给他擦去眼泪。她说,你被人打了吗?陈步森说不是。冷薇说,你连我都不相信吗?陈步森说,冷薇,我是被蛇咬了。冷薇说,你在骗我。陈步森低下头,过了好久才说,冷薇,谢谢你对我好。我会好好找个工作。冷薇不解,你没有工作吗?陈步森说,过去我的工作不好,现在我要找个好工作。

  冷薇说,我学会你上次教给我的那首歌了,要不要我唱给你听。陈步森点点头。冷薇就开始对着那张歌纸唱那首《奇异恩典》。她唱得并不好,因为她的声音不好,但她唱得很准。陈步森看着冷薇唱歌时的认真和陶醉的样子,想,她真的没有痊愈,她仍然沉浸在假象之中,她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但她现在的样子多幸福啊。陈步森想,就让她永远这样不要醒来多好,也许我真的没做错事,因为她现在是快乐的。

  冷薇突然对陈步森说,我有一件事情想跟你商量。陈步森问她是什么事?冷薇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支吾了好久才开口,我们复婚吧。陈步森听了就楞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冷薇说,你不愿意吗?你不是回来了吗?她的眼睛红了,好像要流泪的样子。陈步森只好说,不是,我愿意……可是,等我找到一个好工作再说吧。冷薇听到这话,就说,我在医院也没有闲着,你看,我写了很多东西。她从箱子里拿出一个活页笔记本来,说,我学着写了点东西,你看,我把我和你的事都写在这里了。陈步森看了一眼,笔记本第一页画着一个他的头像,还挺像他的。里面写了很多文字。冷薇拆下几页给他,你帮我看看,提点意见。

  陈步森带着那几页纸回了家。他看了冷薇写的东西,她是这样写的:他回来了,我很高兴。本来我以为我们这个家没有希望了。我那么爱他,他也那么爱我,可是为什么会没有幸福?可是现在他终于回来了,他变得和以前不像了,但我相信他还是他。他只是变了一个样子,为了让我高兴,让我相信他才变的。我想,天上的月光都会变化形象,何况人呢?除了淘淘,他是我最亲爱的人,他几乎隔几天就来看我,给我买很多我喜欢的东西,可是我只要他人来就可以了。他是真正爱我的人,这个我真的知道。我很想他,以前是他不来我想他,现在是他一走出这个门我就开始想他,我想要他一刻不停地留在我身边。现在,他真正属于我的了,他也解脱痛苦了。这是我的病换来的。我愿意为了他病上一辈子。他是个好人。

  陈步森的泪水滴在纸上。虽然有些话他看不明白,但他知道自己在偷窃冷薇的东西:明明不是她的爱人却让她以为是。看完冷薇写的东西,陈步森反而快乐不起来了,心中痛苦。一个杀人犯在听受害者说,你是个好人。这应该是一件羞耻的事情,可是陈步森却接受了,还紧紧抓着不肯放弃。陈步森觉得自己还在偷窃,是另一种偷,在偷更贵重的东西。大马蹬和土炮是对的:凶手就是凶手,凶手不会因为心里难过,就突然变成受害者。从凶手到受害人,好比天离地一样远……。在这个黄昏,陈步森看完冷薇写的东西,因为过度的感动反而产生了一种离弃的想法:我要醒来了,我不能一偷再偷。他觉得自己快被羞愧压垮了。

  陈步森决定去找大马蹬,答应他再也不会找冷薇了,此事真的到此为止。陈步森打通了大马蹬的电话,大马蹬约他到湖湾一处住宅楼见面。陈步森找到了那间屋,进去的时候,看见里面有好多人在,都在等他的样子。蛇子也站在角落里。大马蹬让陈步森在一张椅子上坐下。问他有什么话快说。陈步森说,我觉得你说的话是对的,凶手就是凶手。大马蹬问,你来就想对我说这个?陈步森说,我决定不找冷薇了。大马蹬问,我怎么相信你?陈步森说,我是在做梦,现在我醒过来了。大马蹬笑了一声,说,你还在给我编故事吗?陈步森说,信不信由你。

  大马蹬说,太便宜的东西你记不住。说着转身进了房间。几个人把陈步森的手糸上,蒙了黑布,吊在梁上。接着陈步森感到阴茎一阵剧痛,棍棒从四面八方抡过来。陈步森连大声喊痛的力气也没了,因为打在后背的棍子让他几乎窒息,嘴张着但喊不出话来。他不一会儿就昏过去了。

  ……等他慢慢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仍然被吊在上面,眼睛上的蒙布掉了。陈步森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蛇子坐在一张椅子上,好像在看他的样子,只有他一个人。他不敢抬头看陈步森,说,你别看我,我没有打你……陈步森虚弱地问,为什么不放我?他们快打死我了。蛇子低声说,你自己想办法吧。陈步森问他怎么啦?蛇子含糊地说,你得逃命。陈步森明白了,说,我知道了,蛇子。

  就在那一刹那,陈步森想象了如何被大马蹬弄死的画面。他熟悉那几种死法:沉到湖底,或者海里;埋进地里;甚至有打死了抛在野地里让狗吃掉的例子。总之是死了,死像睡一样吗?如果死就是睡,陈步森现在的确是想睡一觉了。但他不能肯定死就是睡,他是一个杀人犯,现在心中痛苦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对他来说死怎么可能像睡呢?因为他根本无法向冷薇交代,他就这样死了,他是带着谎言死去的,可是他却多么不想死,如果换在认识冷薇之前,他还不会如此求生,但现在陈步森知道活着(特别是跟冷薇一家人相处)是多么幸福的事情。自从离开父母流浪后,陈步森从来没有对死产生过如此的畏惧,可是今天,一想到他死,他就想象就成和冷薇一家的分离、和几个月来的好日子分离,陈步森体验到了一种难以忘怀的痛苦和不舍的感觉。陈步森伸出舌头,开始舔到了一丝美好生活的滋味了。

  八、行走在刀锋上(3)

  陈步森实在太疲劳了。他又睡了过去。醒来时发现蛇子不见了,好像他们是吃饭去了。换了另一个他不认识的人在看他。陈步森说我要小便,那人没理他。陈步森说我要喷出来了。那人还是不理他。陈步森就把小便拉下来,滴到地毯上。那人叫,操你妈,别这样,我放你下来。那人刚把陈步森放下来,脖子就被扼住了。陈步森用桌上的台灯把他敲昏,取了他的枪,然后把卫生间的窗户拆了,从窗洞翻了出去。

  陈步森的摩托竟然还停在下面。陈步森骑上车迅速逃离了那个地方。他以最快的速度回到红星新村,收拾了东西,可是他刚走出大楼,看见刘春红站在那里。

  陈步森的头一下子就大了。他说,是蛇子让你来的吧?刘春红说,你要去哪里?陈步森说,你不是要带人抓我的吧?刘春红说,蛇子他们正在找你,我是来帮你的。陈步森看了他一下,转身发动了摩托。刘春红大声在后面喊,你要找死吗?我是来帮你的,你不相信我是不是?操你妈的陈步森!她转身要走。陈步森想了想,说,你上来吧。

  刘春红上了车。她说,我有个好地方,是我买的新房子,刚装修好,我还没住呢,没人会知道。陈步森就随着她的指引来到了凤山公寓。刘春红把他的车放进楼下的贮藏间,然后带陈步森进了房间。

  陈步森问刘春红,你为什么要帮我?刘春红烧了开水,她说,你的事蛇子全给我说了。陈步森不再吱声。刘春红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们在做偷鸡摸狗的事情,但我真的不相信你会做那件事。陈步森问,哪件事?杀人吗?刘春红端着茶到他面前,说,你和那个女人好上的事。

  杀了人家的男人,和他女人好上了。刘春红说,多像土匪啊。这不就是杀人命夺人妻吗?陈步森问,你到底是帮我还是骂我?刘春红说,我爱你那么一场,你还是喜欢上别的女人了,还不让我骂几句吗?陈步森说,我没爱上她,胡扯。刘春红说,我想也不能,否则就是真的活见鬼了。那是你是良心发现了吗?陈步森皱着眉。刘春红说,陈步森,我了解你,你不坏,否则我不会爱上你,你跟大马蹬那些人不同,所以,我倒相信你是做得出这样的事情来。就是因为这个,我才愿意帮你。可是,话得说回来,你这是在玩命。从今天开始,你不能再见那个女人,你如果还想活命,你就赶快停止,别发神经了,就在我家住着,哪儿也不要去,我一下班就会过来看你,菜我会买过来,你犯的那个案子,我们慢慢再想办法。

  陈步森没有说话。

  刘春红看着他的眼睛,说,你可千万不能死……你知道不知道,我到今天为止,只爱过一个男人,就是你。

  刘春红说,我去给你买点药涂涂。她走出门的时候,陈步森说,谢谢你啊。刘春红说,你听我的比谢我什么都强。

  刘春红走后,陈步森觉得全身疼得要命。他躺在床上,闻着新装修的油漆味儿。他相信刘春红,但他已经不爱她了。可是现在,陈步森又觉得需要她。他太疲倦了。

  陈步森去洗澡。躺在温暖的浴缸里,全身见水的地方很痛,可他却差点儿要睡着了。这时有人敲门,他突然惊醒,不敢动,后来敲门声就没了。陈步森想:这里真的安全吗?我在这里能呆在几时呢?

  刘春红买药回来了,还买了很多熟菜。她给陈步森上药的时候,眼泪都掉下来了,说,那些人真狠。陈步森说,这算什么,杀人才狠呢。刘春红说,我相信你能改好的,我们现在要逃过这一劫,千万不能让人知道你和市长的案子有牵连。可是你却自己往人家那里凑,看来你在樟坂呆不下去了。你如果真爱我,我可以为你把这房子卖了,我们逃到远远的地方去生活。

  她真是爱我的。陈步森想,可是她想的是如何逃走,我想的却是怎么去接近冷薇一家。我不相信在这新房里能好好地过日子,我和她能逃到哪里去呢?根本没有出路。总有一天会被抓住,不但我白逃了一场,还要搭上刘春红,这我不干。更重要的是,谁也不会记得我,不会知道我还跟冷薇一家相处过一场,他们不会知道我在跟她们相处时,根本不像凶手的样子。大家只看到一个杀人犯被抓住了,然后被q b了。就这么回事。

  想到这里,陈步森的喜乐全无,前途一片黑暗。他觉得一个可悲的结局在等待着他。

  刘春红不放心他,晚上留下来陪他。可是睡到半夜,她突然听到了异响,是从浴室发出来的。刘春红冲地浴室,发现陈步森上吊了,他用一条浴巾把自己吊起来,现在正在挣扎。刘春红放声大哭,用剪刀剪断了浴巾,陈步森掉进浴缸里。她一个嘴巴一个嘴巴地扇陈步森,大骂,你不得好死,我这样对你,你却在我的新房里闹自杀!陈步森一声不吭,不停地咳嗽。刘春红端来水给他喝。

  八、行走在刀锋上(4)

  春红,我不想活了。陈步森说。

  你不想活也不要在我新房里寻死啊,我得罪你什么啦?我帮你还碍你事儿啊?刘春红说。陈步森说,对不起。过了一会儿,刘春红问,你为什么这样做,你一定要给我说清楚。陈步森说,我突然觉得自己没有出路。刘春红说,你他妈的就是不为自己不为我,为那个女人一家你也不能这样啊?是不是?陈步森喘着气说,是,我现在不想死了,如果现在死了,那个秘密就没有人知道,我骗了冷薇,也骗了淘淘,我根本就是杀人犯,不是什么好人。要死就死个明白,也让她们明白我是谁,这样,我和她们就谁也不欠谁了。春红,我要去自首。

  刘春红压低声音说,你疯了?你去自首就是死,为什么一定要死?我们可以想办法啊。陈步森问,我也怕死,可是没办法。刘春红哭了,有的,有的,我们一起想办法。陈步森看着她,刘春红,你真的这样爱我吗?刘春红说,你要去找死,我就不爱你。我不爱死人。我不准你到任何地方去,我上班就把门锁起来,你别想出去。

  次日早上刘春红上班,真的把门锁上了。这种锁从外面锁死,里面没有钥匙就打不开。陈步森在屋里呆了一天,内心翻江倒海,发疯似地想冷薇。他既不爱她,也不是她的亲人,难道仅仅因为他杀了她的丈夫,所以他就想这个人吗?陈步森现在觉得自己住也不是,逃也不是,连死都不行,他真的快疯了。

  傍晚刘春红回来,陈步森说,我呆不下去。刘春红说,你如果真的想好了,我可以和你一起逃到外地。这时,陈步森提出了一个在刘春红看来极度荒唐的念头,他说:我可以到外地,可是,我想在走之前见她一面。刘春红知道他要找谁,她拎起陈步森的耳朵,说,你是不是真的脑子有病了?这么危险的时候你还要回去找她?她是你什么人?知道吗?会让你死的人!你竟然对她念念不忘。我简直没法相信。

  陈步森说,春红,我说一句话,你别生气,我觉得我活不了,你别费劲儿了。刘春红听了神情哀伤。陈步森说,既然免不了一死,我就在意她怎么看我。因为是我害了她。我不能就这样死,我要告诉她,我没有骗她们,这几个月我接近她们,不是要骗她们。刘春红大声问,你是不是还要告诉她们,你就是杀人犯?神经病!陈步森说,我不是存心骗她的。

  刘春红说,我听不懂你的话,你已经神智不清了,我不管你的事了。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北村,本名康洪,1965年9月16日生于中国福建省长汀县,基督徒作家。北村的小说创作是从先锋小说开始,是位带有传奇色彩的著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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