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他方的女儿(下)
女儿有了情绪性语言,还只是初步,她尚需要分析思辩的语言。
於是初中时,开始鼓励她和我争论,藉此磨练她的思考逻辑。每件事询问可不可做之前,都要先提出叁个理由来向我争取。
比如说,有一阵子流行电影《哈利波特》,她想看。给的第一个理由是:「现在大家都在看!」但是大家都做的事并不代表对,也不代表对她好。当然是驳回,要她重来,再给一个!
她只好花心思再想另一个理由:「因为故事好看!」因为这是针对事情本身,也是大家公认推不倒的理由,便算是一个。然後我要求她再给下一个。以此类推。
如此要求,是因为在美国文化中,说服性表达十分重要,我想教她怎麽进行思辩性思考。同时也想花心思在我的回辩中,趁机教育一个很重要的家训:慎思明辨。想想,任何一件事若能经过叁思而後行,大约错不了!
但这对作母亲的实在是自讨苦吃。女儿正值青春叛逆期,凡事都想违抗父母,再加上ADD对挫折忍耐力低,辩论中很容易火爆,常弄得火星四溅,鸡犬不宁。
唉,也常想,花在女儿身上的工夫和力气,若换一个人,说不定早都给栽培成辩才无碍的天才大人物了。但女儿是ADD,所有浇灌就像沙漠中的水滴,瞬时便消失不见。
倒是儿子,每次我们教女儿时,他都竖起耳朵。每当我拉过女儿讲解时,常有一个小头从後面找空伸出,比我的说话对象还要热切好奇地在那儿倾听。他一直出落得比同年的小孩成熟懂事,想来是捡拾了许多姊姊漫不经心、擦身而过、从我这儿传送过去的讯息。
他常让我想起圣经〈马太福音〉中,那只常吃从主人桌上掉下来的碎渣儿的狗,反而长得出人意料地好,是意外的收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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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上还提到运动对ADD孩子的重要,一方面他们勇於尝试(因为衝动,看不见危险),另一方面也因为他们擅长,可以为他们在成长过程中充满挫折的学习里,建立些许自信心。
果然,女儿从小不论尝试什麽运动都立即上手。送她去游泳,「咚!」一下跳下水,老师怎麽教,她就怎麽游,如鱼得水;带她去骑马、溜冰、划船、衝浪、潜水……也样样都爱不忍释。
当然,这中间我们做父母的也得陪老命「上山下海」。曾全家在山谷丛林间骑马下瀑布;在水天一线的海上划独木舟;在激流湍溅间划橡皮艇;在哥斯大黎加几千呎高的云岭间,吊掛钢索飞越。因著女儿的特质,我们原本保有东方「一动不如一静」的生活方式全被打破,也因而接触了许多突破身体极限的经验。发现跨界後的世界,天地竟如此广大!
若注意,会发现女儿擅长的都不是像球队般的团体式运动,因她无法和人配合、互动,只能一人独行。
渐渐地,女儿摸出长跑是她的最爱。流汗、喘气、风吹日曬、肌肉痠痛,全无所谓。且为了训练,对所有垃圾食物都得禁口,要早起锻鍊体力,也都引以为乐。後来,有一次足科医生检查,发现女儿竟然是扁平足!颇让我们吃惊。女儿靠的是毅力和意志来克服限制,这方面的吃苦耐劳,像是某种潜藏的内在生命力,常让一旁的我暗自惊心。
初中进入跑步校队,现在在高中的表现更突出了。一年下来,除了大小赛跑奖牌外,学校教练还两次颁发「最佳运动精神奖」给她。颁奖时,教练总要下个评论,也算点出女儿的ADD特色吧!每在越野长跑时,教练在中途总要呼叫女儿好几声,否则她会不自觉地悠遊自在,一路寻花弄草或被甲蟲吸引而跑岔了路。向著标竿直跑,基本上对ADD孩子便是个挑战。
长跑运动,成为女儿追求的梦,也是女儿自信的主要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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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D孩子成长中最大的挣扎,除了自信,还有交友。这条路女儿也走得特别颠簸。
女儿升上小学叁年级时,在交友上开始出现明显困难。ADD孩子因为听不懂遊戏规则,每次上体育课或遊戏要选队友时,女儿一次又一次尝到被拒、没人要的滋味。
那一阵子,每天接孩子回家的路上,女儿都哭诉:「为什麽没有人和我玩?每个人都需要朋友!这世上没有人应该一个人玩!」好像对全世界做出痛苦的宣告。
比她小叁岁的弟弟,是上帝赐给女儿的礼物。每次女儿哭说:「我为什麽没有朋友?」他一定马上回:「让我作妳的朋友!」
可惜姊姊不领情,她停止哭泣,却兇巴巴地回:「谁要你作我的朋友!」然後继续哭:「为什麽没有人喜欢我?」
弟弟又不识相地说:「可是我喜欢妳!」
「谁希罕你喜欢!」
就这样,即使我们全家用爱来作女儿面对现实的後盾,却仍抵不住她对友谊的深层渴求。然而女儿交友,我们实在无法上场代打。女儿的困难在於注意力不集中,使得她很难抓住言语交换的真正意义,更何况还有许多是无言的脸色、肢体语言和隐藏的複杂讯号。女儿完全没有捕捉、解读的能力。
几次生日派对都很失败,请的小朋友全善意地敷衍说会来,当天却好几个临时不能来。聚会前的等待,我们也跟著煎熬。女儿伤感地问:「如果他们不来怎麽办?」做母亲的只好说:「那样,妳便知道谁才是妳真正的朋友了!」
多麽残忍的发现方式。多次,女儿用她所能理解的字眼对我哭诉:「我觉得在这世上,我是个不合法的人,我觉得他们是白人,对待我就像个黑人!」
但被孤立,还比不上她被学校小朋友取笑和欺负来得痛苦。才多大的年龄?像《苍蝇王》故事所揭露的现实,小孩残酷起来绝不输大人。
小学时,女儿对话间的牛头不对马嘴,常使她成为小孩取笑的对象。在课堂内外,任何没有老师庇护的角落,女儿常被小圈圈给划分出去,一人落单。而落单的小孩,正成为孩子间霸凌(Bully)的理想对象。
这是美国学校里愈来愈被重视的问题。几次有学生带枪进校园,然後见人就扫射。追溯原因,常和孩子被同学集体霸凌又投诉无门有关,因此美国学校在这方面把关甚严。
然而女儿被霸凌,却发生在中文学校里。中国校长和老师根本没意识到问题严重,也不具备处理霸凌的经验和知识。
初时面对女儿放学後的受创投诉,有时从旁帮她化解情绪,有时到学校找老师反映状况;但因女儿的语言不够,传递过来的状况也常不够完整,处理起来,有时让人摸不著头绪。
後来,估计女儿实在没有处理能力,便为她转校,盼望因环境转换,情况能有所改善。结果呢?那一带的中文学校全被我们读遍了。最後只好跨区,把女儿送到另一个城市的中文学校。女儿这时已是四年级。
不断转校的结果,让我发现有「人」的地方,问题都一样。也许重点应摆在帮助女儿如何处理别人的调笑,拥有自卫能力,才是一劳永逸的方法?没想到的是,这一次女儿碰到的却是特别艰困的环境。
此时女儿的挣扎,已不只在社交互动上抓不住重点,她还开始有一些自己的坚持,比如说因著信仰而不说髒话,不看不合适小孩的R级电影等。她不懂在人群中,有时需要保留自己的意见,若突显不同,反而会成为被攻击的对象。
有一阵子女儿每天放学回来,都会哭诉有人在她後面喊:「RA!」(Retarded Alert!小心白痴)取绰号来欺负人,是小孩间常有的现象。我教她如何不要理睬、走开,或去告诉老师。
过了一阵子没效果,便开始问她有谁这麽做。问来问去,几个名字老敲不定,虚实莫辨。因为这中间还複杂地搀有女儿自小受的信仰教导,「当爱你的邻舍」,她不想让任何人惹上麻烦,所以不肯告状。我们作家长的去学校反应,学校反而把球丢回来,说是女儿的问题。
俗话说:「关心则乱。」那时我投诉的是霸凌问题,学校反告回来是女儿自己的ADD问题。虽然不同问题应有不同的处理方式,但那时我却一团乱,不知该如何坚持,以便请学校处理,只好私下不断安慰女儿,教女儿如何应付。
但是情况愈演愈烈,不断有小孩骚扰女儿,且结合成团体形成风气。许多小孩被迫选边,是一起欺负女儿,还是和女儿一样被欺负;连上同一所学校的儿子也被逼过。还好一味忠於姊姊的儿子,无畏地选择了姊姊。
然而,当时从女儿有限的描述里,我们无法知道全貌,後来,女儿居然掛彩回来,我们这才意识到事态真的失控。女儿两手臂上几道指甲深刮下的血痕历历在目,做母亲的望见当即泪下。女儿还遮遮掩掩地不肯说,还好儿子语言清楚,也目睹一切。在不断询问下,终於拼凑出欺负女儿的有两、叁位主谋,再加上一些怯於情势而跟班的同学。
当晚,我激动地打电话给校长,没想到校长的回覆是:「我给妳道歉,可以了吧!妳还想怎样?」这位号称在教育界闯荡多年,创立中文学校,打出:「孩子学得开心,家长放心」口号的校长,怎麽会说出如此无知的话?家长岂要学校一个道歉?家长要的是确保孩子安全,对霸凌有妥当的管教、处理,以遏止更多的小孩受害!
次日在我坚持下,校长终於找了霸凌者,同时和女儿与儿子对质。因为儿子讲话比较清楚,能交代前因後果。终於,霸凌者带著泪认罪了,而且供出共犯居然是「全校」!然而我们毕竟不是赶尽杀绝的人,望见她软化认错後,便不再追究。
没想到心地善良的女儿看到霸凌者落泪,还为她难过。後来女儿说,霸凌者回教室时,先在教室外迅即擦乾眼泪,换了张笑脸才跨入教室。教室里已有所闻的同学看到,居然还为霸凌者全身而退拍手欢呼。
单纯的女儿说:「我看到她笑了,好像心情好一点了,我才放心!」
我却为孩子在情势所逼下,能做到强颜欢笑而心冷。小孩也可这样複杂,真是时势造「罪犯」。整件事里,没有哪一个特别邪恶,几位主谋也都是号称「品学兼优」的孩子。然而在孩子们的起鬨下,聚众成恶,许多新来的小孩畏於势力,也成为共犯;无自卫能力的女儿,便成了受害羔羊。
在原本不知情的状况下,我选择了一个最艰难的环境,要女儿学习人际相处。一年下来,因女儿语焉不详,一直无法掌握全部状况,直到精神伤害成为肉体伤害,才拼凑出全部的画面。痛心疾首下,当即决定退学转校。
然而奇怪地,女儿一直无法对伤害她的人怀恨。日後在别校碰到共犯之一的同学,同学对她道歉,说明当初是出於同侪压力才做出蠢事,女儿也说她已原谅了一切。
不管怎样,此事却严重打击女儿的自信。想想,长期被全校追著叫:「白痴!」这种精神压力,成人都不见得承受得住,更何况是一个需要从同侪间获得肯定的孩子?
带著这样的伤痕,把她转到另一所成立不久的基督教教会办的联合中文学校。和老师沟通了女儿的痛苦经历後,出於基督徒的爱,学校校长和老师马上尽力找机会补偿。有时抱抱她,有时肯定她,且在全校老师祷告会中一起为她祷告。在女儿多年负面的成长经验里,终於开始累积一些正面的经验。
然而,交友至今仍是令她不断挣扎的问题。可预见将来进入两性婚姻关係,还会有更多挣扎。这算是ADD比较普遍碰到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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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来我们为女儿的ADD问题,访求过许多专家,参加过不同的矫正课程。在花了不少银子後,终於得到一个结论,这问题不只无法完全医治好,而且会跟著女儿一生。於是开始转为教导女儿如何和这问题共存。
没想到,女儿自己也摸索出一套对付的方式。她学会分期付款地计画时间。因为无法长期专注一件事,便把做功课、準备考试和忙生活琐事,每一件事都斩成一段段,然後设定闹钟。每当时间一到、闹钟一响,便爬起换个地方,换手做另一件事。这也包括睡觉。
因此,每天我们家楼上楼下两个闹钟轮流叫。不论晚上白天、夜深人静或清晨尚摸黑,上帝总会看到我们家有一个人影,楼上楼下跟著闹钟「转檯」,忙个不停。
学业上,从餵她小熊软糖做功课,到曾为她留一级,直到初一学期末,有一天我们忽然收到学校的来信,邀请父母参加学校资优生的颁奖典礼。大感意外,这会是我们的ADD女儿吗?
连续叁年,她都抱回许多科的奖状;还有一次,拿回全年级叁科最高分的银牌奖。我们只能咋舌。
多年来,因为穷於应付她的问题,我们只求女儿能在这世上有一技之长,能学会照顾自己,别无他求。没想到这种低期望标準,在一切顺其自然的状况下,反而让女儿充分发挥潜能,开出这麽让人意外的花朵。
到了高中,女儿功课仍保持全A。但发现为求得好成绩,她常生活在过度焦虑的压力下。有一天,我找她来谈,告诉她,「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的学习道理。然後问她,她的求好,是否来自过去被霸凌者称为「白痴」的缘故,以致她必须證明自己优秀?
她并不确定,但我仍提醒她:「要小心,不要用妳的『过去』来处罚妳的『现在』!那件事之所以发生,是因为那些小孩不成熟,不是因为妳真的是白痴!」
然而,我知道这道心头伤口还需要许多的祷告,求上帝医治。这也是为母心头的另一道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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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準备此文时,翻出十多年前的旧书──《ADD孩子的父母指南》。儿子看见了笑说:「看起来好惨!」
我也笑著回:「是谁惨?是父母惨?还是孩子惨?」
一旁听到的十六岁女儿说:「这很难划分,就像离婚,很难说是大人的悲剧,还是孩子的悲剧!」
没错,这影响是全家的。但说实在,有ADD问题并不能算是个悲剧。这世上,谁不是生活在某种限制里呢?翻著女儿的学校资料档案时,一叠画著笑脸的条子赫然掉出。想到在女儿小学二年级以前,我是多麽愁苦地寻求解决之道。那时,从未想到等在女儿前面的未来,会是一堆笑脸。
如今我们都已确认,ADD对女儿某方面来说,是加法(ADD)而非减法。所以每次出现一些脱线状况,女儿也会自我打趣地说:「杜文君(她中文名)!够多了,够多了,不能再加了!」
唉,只要有心,上帝的祝福,说实在没有什麽可以挡!
【作者简介】 莫非,海外著名基督徒作家。会计学士、电脑硕士、神学硕士。现居洛杉矶,从事写作、教学与广播工作。2008年创办“创世纪文字培训书苑”(“创文”)www.gcwmi.org。近年多次受邀在中国及海外举办讲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