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是什么?想什么?缺什么?
——冯小刚电影《私人订制》
冯小刚贺岁电影《私人订制》虽然挣足了票房,可是恶评如潮,骂声不断。举几个例子吧:“唐书钰”说得比较温和:“《私人订制》的故事性和连贯性都不足以成为一部合格的冯氏喜剧,它本身就是个悲剧。”“捉刀人”则毫不客气:“说到底,《私人订制》不是烂,而是蠢,巨蠢无比。”他甚至将文章题目都标成:《〈私人订制〉——一腔蠢血向东流》。这也太不给面子了,当然,还有比这些更损的,就不一一援引了。冯小刚毕竟尚未脱离一腔俗血,终于按耐不住,在微博上奋起反击。这里也且录一条:“《私》这部电影就电影的完整性来说,我给它打5分;就娱乐性来说,我给它打6分,就对现实的批判性来说,我给它打9分。反过来说,就绝大多数冒充懂电影的影评人来说,我给你们只能打3分。从一九四二到私人订制,你们的嘲笑和狂欢恰恰反映了你们的浅薄,我看不起你们,别再腆着脸引领观众了,丢人。”
冯小刚被逼急了之后,真还说了几句真话。其实,《私人订制》不是或不只是喜剧电影、搞笑电影,而是或而且是一部诚意电影。其中的确有他的诚意,有他想对这个世界说的话。
第一个故事《性本善》是指向人性的。儒家喜欢说:“人之初,性本善。”孟子肇其端,王应麟臻其极,以致于今天我们经常在公共汽车和地铁上听到这样的话语:“尊老爱幼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而老百姓也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个个口口声声问心无愧,天地良心;他们对贪官则是深恶痛绝,口诛笔伐,要求严惩,还常常以“群众里面有坏人”“纯洁群众队伍”来表明自己的清白。司机就是这样一位群众代表,他一开始就扬言:“真是不要钱,当个清官难吗?”“你们玩命的腐蚀我,我让你们全落空!”没有想到,一当上镇级市的领导,心态马上就不一样了。对不带礼物的来访者大发脾气:“我可以不收,他们不可以不带!”对带礼物轻的也不屑一顾,背着人家翻兜底,希望有惊喜。对“扁豆馅”的月饼才情有独钟,虽然最后他把钱撒在了别人脸上,可其实这根本不是拒绝贿赂,而是心疼与惋惜那些钱不能人不知鬼不觉地落到自己手里;要是真的不动心,也就用不着演这么一出了。在性贿赂这一段中,开始他还有些假模假式,可当对方一步步卸去他的心里负担后,他就奋不顾身了。这正好应了杨重的那句话:“群众要都是省油的灯,官员也不会被拉下水呀。”人性的确都是一样的,并没有当官的与老百姓的区别,不过人性并非善的,而是早已败坏了。贫困县脱贫了也不愿摘掉贫困帽,为的是继续享受z /-府的特殊救济。没当官的,可以骂贪官;一旦有机会,还不知道谁赛过谁呢?冯小刚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还有,说不办事也是一种贪、一种腐败。这也让那些为当官挤破头的人心头一紧吧?官也不是好当的。
第二个故事《一腔俗血》当然讲的也是人性,不过,讲得更深刻。大导演不求多福,只求脱俗。雅与俗,各人会有各人的定义。重要的不在于此,而在于区分雅与俗的动机。这里掩藏着一个心底的愿望,就是要与众不同,出人意表,说白了也就是人的骄傲。大导演和杨重都认为别人喜欢的或者自己以前所喜欢的就是俗,他们要反其道而行之。如大家都不喜欢脏乱差,大导演却看中了脏乱差最严重的民工的窝棚,他觉得这样就是雅了。如此一发不可收拾,后来得“雅过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最后,还是杨重用一剂最俗的药——三个歌厅小姐将他的小命救了回来。这说明:人是脱不了俗的,特别是中国人。所谓雅俗,不过是人的一种分别。事物本身并没有什么雅俗,人看它是雅,便是雅;人看它是俗,便是俗。常言道:小雅隐于野,大雅隐于市,也就是这个道理。将一事物放到合适的位置,看它恰如其分,这就是雅,反之,便是俗。不过,这种雅俗之分其实也无关紧要,只是五十步与百步之间的差别而已。人生真正大的分别应该是圣与俗、上面的事与地上的事。而这却是中国人很少想到的。我们的雅也好,俗也罢,其实都是俗,都是现世,都是地上的事。所以,即使名导演换了血,也还是俗。一腔俗血说的不只是王阿宝,而是整个中国人。我们只想着吃好喝好,养生保健,减肥整容,再加上点风花雪月,或生日派对,或京剧昆曲,或修禅打坐,而不思考终极彼岸、永恒真理,这都是俗,俗到家了。中国人的雅,恰恰是最大的俗。居于俗的人,还会追求脱俗;自以为雅的人,只能泡在雅里等死。这就是大导演“雅过敏”到奄奄一息的真实寓意。大导演:“别说你们看懂了,别逼我去死。”杨重:“挺接地气一导演,两脚不沾地了。”马青:“你们能不能尊重一点艺术。”这样的台词恐怕也会让某些所谓的现代艺术家气得吐血吧。中国人需要的不是雅,而是圣。圣不是雅,圣不是找叔牙的血,不是去弹棉花,更不是云里雾里,那只能废人又废物;圣是不离世界而又不属于世界,是在地如同在天,是在仇恨之处,播种慈爱;在伤害之处,播种宽恕;在绝望之处,播种希望;在忧苦之处,播种喜乐;在黑暗之处,播种光明。就如同推动英国通过了《废奴贸易法案》的威伯福斯在《真实的基督教》一书中所言:“一个基督徒不爱世界,并不是以逃避世界来证明自己的不属世,而是进入世界,活在人群中为耶稣做见证并且义无反故。”
第三个故事《有钱》讲的是中国人对钱的欲望与对钱的想象。找了个农村老太太作典型。中国人看到钱,想的是怎么花;而花钱最重要的是花给别人看。所以,老太太要给全饭店的吃客买单,杨重要让全城的灯为了她灭下去又亮起来。在现实生活中,则有三亚的海天盛筵,就是变着法子玩新奇、搞刺激,要吸引眼球,摆阔斗富。而西方的富豪则是裸捐,投资慈善,造福社会。赚钱显出人的才能,花钱显出人的品格。在花钱上,很多中国富豪都不及格。在此,冯小刚也趁机将他们揶揄了一把,“有钱人都是欠钱人,他们一睁眼就欠银行一千多万,每天都在刀刃上过日子。”让普通人多少找回一点尊严与自信。在对待钱财上,还是约伯的态度值得赞赏与效法:“我赤身出于母胎,也必赤身归回;赏赐的是耶和华,收取的也是耶和华。耶和华的名是应当称颂的!”(《约伯记》1:21)
冯小刚自己最想说的其实是最后的道歉。道歉的话题来自于马勇给沈迦2013年出版的《寻找苏慧廉》一书的推荐语:“中国人是一个知恩图报的族群,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然而由于各种原因,我们今天对利玛窦以来的传教士还缺少一个道歉,缺少一个感谢,缺少一声对不起。”马勇说的好,中国人很不习惯道歉,在感恩方面也存在许多盲点。冯小刚发起道歉之风是需要勇气的。不少论者认为他莫名其妙,特别是片中杨重等人为飞机航班延误而道歉那段,“你搞环保跟大自然道歉之前先跑去飞机场跟乘客道哪门子歉?”。这是他们没有理解冯导的良苦用心。中国人一直活得比较心安理得,或者总觉得自己受委屈被欺负,要道歉的是别人而不是自己。恰恰是这种心理导致了整个社会的隔膜与冷漠,连一个倒在街头的老人也没有人愿意并敢于去扶起。道歉意味着认错,承担责任,意味着改变与更新。这需要勇气与真诚。世界是相连的,人们是相通的,任何一件灾难、不幸、犯罪与错误的发生,或多或少、直接间接,都与每个人有关系,关键在于你愿不愿意担当。最后,杨重公司的人向阳光、森林、草原、河流道歉,承认由于人的贪婪开发与利用,明媚的阳光被雾霾阻挡,茂密的森林遭疯狂砍伐,碧绿的草原落得千疮百孔,清澈的河流变成又黑又臭。这是冯小刚在代表中国人向大自然表达歉意与忏悔。难能可贵,至少让我们不再那么理直气壮,而多少有点敬畏与尊重。
当然,应该向之道歉与忏悔的不是大自然,而是大自然以及人类的创造者——神。“世人都犯了罪,亏缺了神的荣耀;”(《罗马书》3:23)“我也知道,在我里头,就是我肉体之中,没有良善。因为立志为善由得我,只是行出来由不得我。故此,我所愿意的善,我反不做;我所不愿意的恶,我倒去做。”(《罗马书》7:18-19)
非常有意思的是,杨重被问及如果有十万、百万、千万乃至十亿愿不愿意捐给有需要的人时,他很干脆地回答:“愿意。”而当问他愿不愿意捐出一辆车时,他说:“不愿意。”记者问为什么?他回答:“因为我真的有一辆车。”同样,代表别人说道歉的话容易,何况还戴着墨镜,真正要从自己开始悔改,就不那么容易了。中国人不仅欠道歉,更欠真诚悔改的行动。这里说的不是笼统的中国人,而是每一个具体的中国人。
恶心自己,成全不了别人;改变自己,或许可以。“你们愿意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待人。”(《路加福音》6:31)
门前老树长新芽,院里枯木又开花;半生存了好多话,藏进了满头白发。记忆中的小脚丫,肉嘟嘟的小嘴巴。一生把爱交给他,只为那一声爸妈,时间都去哪儿了?还没好好感受年轻就老了,生儿养女一辈子,满脑子都是孩子哭了笑了,时间都去哪儿了?还没好好看看你眼睛就花了,柴米油盐半辈子,转眼就只剩下满脸的皱纹了。
这首歌唱得真好!每个中国人真的该问问自己:时间都去哪儿了?柴米油盐之外,我们还忙乎了啥?儿女情长之外,我们还盼望过啥?
【作者简介】 石衡潭,本站作者。1963年出生于湖南长沙,北京大学哲学博士,美国伯克利大学访问学者,香港第三十届汤清基督教文艺奖得主,超星数字图书馆“名师讲坛”讲员,现在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从事基督教研究,副研究员。曾经在《世界宗教研究》、《哲学门》、《文化中国》等海内外学术刊物上发表专业论文、译文和在出版社出版专著共计三百余万字。主要著译有:《电影之于人生》(著作,山东画报出版社,2008年,获第三十届汤清基督教文艺奖),《电影之于人生二集》(著作,山东画报出版社,2010年),《东风破——论语之另类解读》(著作,山东画报出版,2009年),《自由与创造:别尔嘉耶夫宗教哲学导论》(著作,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光影中的信望爱》(著作,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3年),《论语遇上圣经》(著作,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4年);《城邦:从古希腊到当代》(译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7年,入选《中华读书报》2007年“图书100佳”,排第十六位),《自由精神哲学》(译著,上海三联出版社,2009)。 石衡潭博士所作的“透过电影看人生”、“影视之于人生”与“《论语》《圣经》对读”系列讲座已经在海内外进行三百多场,进入北京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复旦大学、香港中文大学、香港建道神学院、台湾中央大学、台湾中原大学、美国普世丰盛神学院巴黎分院、马来西亚圣经神学院、沙巴神学院、金陵神学院、江苏神学院、中国油画院、南方航空公司等著名学府与单位,并受到中国教育报、中国国际广播电台、山东电视台、《环球时报》英文版、《天风》杂志、香港良友电台、美国《侨报》、马来西亚《亚洲时报》等海内外媒体的大力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