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井边
但他竟然没那么疯狂,是他真的已经像自己以为或者希望的那样,不再爱她了吗?
有一次,他从梦里醒来,看见微弱的晨光印在窗上,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萧菲本来睡得很沉,听见这声叹息,就翻过身来,静躺片刻,然后轻轻地问:“梦见她了吗?”
凡克惊讶地说:“你怎么知道?”
萧菲在模糊的光线里笑了一声,显然为自己猜中了他的心思很得意,说:“还爱她吗?”
凡克沉默了几秒,诚实地说:“……不知道。”
萧菲也停顿了几秒,说:“你觉得,从前你对她,是无条件地爱吗?”
凡克马上说:“当然不是,除了上帝,没有人能无条件地爱他人。”
萧菲说:“所以,你也不能要求别人必须接受你的爱。你得允许她有权利爱上别人,不再爱你。也许你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么值得她爱。”
凡克得承认,萧菲的这句结论多少还是让他有点儿受伤。他轻咳两声,算是掩饰自己一瞬间的不快。
萧菲把柔软的小手放到他的掌心,声音里含着欢喜说:“不过呢,你值得我爱……这回听着舒服些了吧?”随后,她又咯咯地笑着,补充道:“其实,你的优点挺多的,就是有点儿小心眼,太容易耿耿于怀了,你觉得呢?你这个小气的家伙?”
……
萧菲离开之后,凡克始终无法回到他们的婚床上休息,他保留着萧菲最后一天离开家去医院紧急抢救时,被子、床单和枕头的形状。浅浅的枕窝里残留着萧菲最后的香气。
每一天,每一天,凡克宁肯蜷缩在客厅的小沙发上,枕着一条胳臂睡觉。
小木耳一直在于牧家,由师母带着,和他们的女儿小鸽子一起,在教会自办的溪水小学读书。凡克就更有过简单生活的理由了,他不再需要照顾谁了。
失去萧菲的那些日子,他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教会的服侍中。除了固定时间教人学吉他,每天还安排了大量工作,礼拜一带查经小组,礼拜二参加门徒培训,礼拜三参加祷告小组,礼拜四带领弟兄小组,礼拜五参与同工学习,礼拜六带领诗班排练,主日敬拜……几个月下来,他明显感觉体力不支,但仍咬牙坚持,不肯在任何一个活动上退后。
直到有一天,唱诗彩排,他握吉他的手突然抽筋,痛得他大叫。师母听说后,给他发了一句经文:“你们要休息,要知道我是神。”
他给师母回信说:“谢谢!我知道!”
师母也没客气,回信说:“当真知道?”
凡克又看了一眼短信,没再争辩,翌日提出申请,准备陆续退出大部分服侍。他知道,师母没说出来的潜台词,是他在用忙碌掩盖哀伤。结果,除了让自己更加虚弱之外,他的哀伤并未有任何消减,反倒更压抑了。
那天夜里,他终于有勇气重新回到他和萧菲的卧房,趴在双人床上,他把脸伏在萧菲的枕头上,吸着她最后的气息,像孩子一样,放声大哭,整个心脏肺腑都充满了疼,他那么那么地想念她……
如果能够重新来过,他宁愿一开始就遇到萧菲,没有任何历史牵挂,把最阳光最单纯的那个自己展现给她,哪怕最终得看着她在自己的怀抱里慢慢离开……
五
江一虹第一次相信,医院里那些身穿洁白大褂的人是救死扶伤的天使,理由是,在她还未到达医院,还未交付住院押金之前,白衣天使们就开始抢救苏茉了。
抢救的结果是——幸好发现得及时,不然……她刚要松口气,一位高个白衣天使说,医院血库的A型血浆不够,现在需要有人献血,不然……江一虹倒抽口冷气,她自己是B型血,肯定不行,现在是凌晨4点,到哪儿去找血源?!
她用手机敲着额头,想起凡克。凡克是O型血。她知道。
与那些表现英雄输血救美人的影视情节不同,凡克无法与苏茉分别躺在急救室的病床上,看着鲜血如何从自己的身体里一滴一滴地流进对面床上苏茉的血管里。他只知道,里面那个35号正在抢救中,现在需要输血。他被单独请到血室,做了常规血型鉴定,回答了诸如是否有遗传疾病或传染病之类的问题,然后就挽起袖子,伸出胳臂,扎紧绑带。一阵麻苏苏的悸动传过全身,没多一会儿,三只透明的袋子就一个接一个地充满了鲜浓温热的深红,一只一只,安静地趴在台子上,等着被运走。
凡克问护士:“够吗?不够再抽点儿!”
戴着浅蓝色口罩的护士看他一眼,说:“你倒是挺舍得的,那也不能把你给抽晕啊,再叫几个熟人过来吧!得是正经人,血液没问题的。”
江一虹自告奋勇地跑到急救中心门口,等待于牧和教会的几位弟兄从或远或近的地方赶过来。
凌晨4点多,天光已经大亮。
她双手抱在胸前,出门前过于匆忙,少穿了一件外衣,站在早晨的风里,她略略有些发抖。“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她看着大街上慢慢多起来的车辆与行人,这句话不断地在心里闪动。她相信,每个想自杀的人,都是有理由的;只是,她一时无法测度苏茉的理由。她想着那条纤细的手腕上尖锐的刀口,后背就凛然而起一股寒意。“你真是够狠!”她在心里对苏茉说。
凡克靠坐在急救室外的长椅上,看见一副担架从外面抬起来,又推进去,上面躺着一个满脸是血的年轻人,另有几个同样年纪的男男女女大声叫嚷着,涌进走廊,又涌出去,有人在四处打电话,似乎在找某个管事的人。在喧嚷之间,他听见有人喊苏茉的名字:“谁是苏茉的家属?苏茉的家属来没来?”
他的大脑瞬间停摆,仿佛呼吸都停止了,他本能地冲到门口,叫道:“是我!我是!”
一位高个子的白衣人对他说:“告诉熟人来献血,来了没有?”
凡克悄悄松了口气,连声说马上就到马上就到。
白衣人看看他,说:“她这命算是保住了,伤疤可是会留下。你这做家属的,平时对人好点儿,人家能选这条路吗?”
凡克听着,不断地点头说是,说以后一定改……那个,我能进去看一眼吗?
16/17 首页 上一页 14 15 16 17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