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5日上午9点多，东郊殡仪馆，春日阳光豆蔻初开，花间斑驳。

　　追掉的最后一个程序，绕逝者遗体一周送别。她没有去，不想去。就存留那个14岁男孩的样子吧。那是多么美丽的眼睛啊，长翘浓黑的睫毛下，大而明亮，纯净而活泼，清泉一泓，又灵光如星，自由闪耀。这双眼睛属于年少的他，也只属于14岁。

　　他们是初中同班同学。那时的小镇上，男女生一般是不说话、不交往的。他成绩很好，从来都是第一名。不知怎么，他就问她借了一本书。一周后还给她，她随手就扔家里了。三个月后的暑假里，她偶然翻到这本书，居然有点纸条，约她下周的某时某地单见。一看落款日期，早过了！假期结束，开学报名那天，她和爷爷奶奶就住在学校里。她在里屋听见了他的声音，偷偷从窗户望去，那双14岁的眼睛就停进了生命的港湾。

　　好像应该有下文，但确实一点也没有。她没有告诉他自己不是不愿意赴约，他也没有问过她任何，或者说过自己的感受，第一次约女孩子就这样没影。至死都没有。火化之后她恍若有思，为什么不告诉呢？她回想起来，自己似乎从来没有情窦初开的年岁，总想着辽远的事，理想，大志，真理……

　　而他是早慧，早熟的。听同学说，他的家很穷，父亲在他几岁就去世了。他是老七，家里最小的孩子。母亲已经劳苦老迈，他就靠哥哥姐姐拉扯。那时生活是极贫寒的，带一盒子咸菜，一小袋米和番薯，就是一周的供应了。曾听说他的一个哥哥和嫂子闹得不愉快，嫂子没为他备菜，哥哥气得不行。每周饭食由几个哥哥姐姐轮着给他一点。有次他穿了一件各色毛线拼凑织成的背心，手工不错，传说是一个嫂子给他织的。

　　看见的他完全没有办法和这些传闻联系起来，开朗、豪爽、诙谐、幽默，并且是随时随地可以幽默欢乐的那种。眼睛忽闪着，嘴角微微向上，像任何时候都处在准备发出欢笑的状态。嘴一张开就吐出机智、妙趣，让人不由跟着惊叹、大笑。从殡仪馆回来，她的弟弟说两个多月前去看望病重的他，仍是一如既往的谈笑风生。从来都是谈笑风生，朋友一大堆。

　　他考上的是重高，她上的是普高。后来近三十年中，见面总共不过三次。三次之中，彼此说话总计不超过几分钟，寒暄问候而已。一次是她转学进入他所在的中学，她正走在通向教室的高高的台阶上，她总好像不在当下的世界，一个声音背后传来，他的眼睛和笑容。一次是从外地回蓉，弟弟正好请他们一家做客。在饭店里看到他四岁的儿子，和他一样的黑溜溜的大亮眼睛。一次是在新会展中心奢华的会议厅，大型的房地产论坛，他是全球五大行之一的第一太平戴维斯公司的部门经理，她是媒体记者。不久都从这种场合消失了，他是因为患白血病，做了骨髓移植，但不成功，医院成了常驻地。她是有了更明确的呼召，也厌倦世上的浮华。

　　关于他的消息，基本是从她弟弟处间接获知。她在上大学时，他已经在一个统计局工作了。她弟弟想学电脑，1991年左右电脑很不普及。统计局是有电脑的吧，她写信给他，他爽快地答应了。她的弟弟便去与他同住了近二十天。从此她的弟弟开始了和他长达二十余年的友谊，弟弟欣赏他、敬重他，尊他为兄。从他身上学到很多：勤奋、好学、乐观、认真、负责等等。大前年弟弟被集团公司派驻到外地管理一个三千多人的企业，出发前还专门去他家请教一些工作经验。

　　他身上有什么呢？连认识他不过几个月的主内的刘弟兄都认他为哥哥。他去世的第二天，她接到他妻子的电话（通过她弟弟得知的），说他也是基督徒，于上月二十号在病床上受洗。请她去为他主持追思礼拜。她说还是为他施洗的弟兄主持吧，她来做祷告。去的前夜她有些害怕，分离没有不痛的，何况生死之离。然想着这是传福音为主做见证的机会，逝者安息主怀，生者却还需听见。

　　在不知道他也信主之前，她想就这样吧，不想、不见，最后的告别弟弟去，她是不去的。得知他患病后，她也没有去看过他一次，仅打过一个电话，邀请他到教会。他说周日要送孩子去学校，来不了。她便加了他的qq，拉他进了教会的qq群。彼此在qq上也没有说话，她常在群里分享的主内信息或者他看到了，或者没有，她没问过。

　　人无法知道上帝会怎么做！追思礼拜后她才听说，他在三年前在汶川听见福音就信了，但真正对信仰进入是在去世前几个月。那时他已病重，需要输入大量的血小板。一个女同事是基督徒，这位女同事正怀孕双胞胎，身有不便。乃将他的事告知教会，请弟兄姊妹帮助。其中刘弟兄每天到医院陪他，胜似照顾亲哥哥。在追思礼拜上，证道的刘弟兄伤心不已，哽咽难语。

　　缅怀时播放了他一些生前的照片，其中有他和妻儿的生活照，有在病床上仍在读书，书法的场景。看到他潇洒的书写，她彷佛又看见了那张纸条，同学们的字还“狗啃”时，他已经写得很漂亮了。接下来他儿子发言，很简短，却是深得乃父之传。上初二的孩子说：我父亲不是名人，但他是“人类中的人”。将他的美德传承下去，是父亲的心意，也是主的旨意吧。他的妻子没有致辞，这三年多来，她辞去了工作，买了房子，给他看病，陪他余生，没有比这更美的致辞了。

　　最后一首赞美《亲眼看见你》，刘弟兄说这是他最喜欢的一首赞美，他嘱咐要在葬礼上为他唱这首歌。这是最好的安慰了！记得初三那年，他突然不来读书了。原委是他听一个算命的说，他这年参加中考不好，来年再考。大家都以为笑谈，他却是当真，就不来读书了。他冥冥中在相信什么吧，直到被主得着。她想：实在是主的怜悯和恩典，1970年出生的他终是信可信的了。

　　殊途同归，同有一信，一洗，一主、一神。其他可不用说任何。将来天上见，这就是了。那时或亦像今生样寡谈，灵却更加相通：亲眼看见了。

　　《亲眼看见你》

　　有你，我生命不一样

　　有你，我生命在变亮

　　有你，我不害怕困难

　　有你，我有满足的喜乐

　　我在，深处里求告你

　　你在，天上听我祷告

　　你是，我坚固避难所

　　我赞美你直到永远

　　太阳还存，月亮还在

　　人要敬畏你直到万代

　　我从前风闻有你

　　现在我亲眼看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