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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井边

2013-11-18 作者:书拉密女  
来源:书拉密女的茶室我也要投稿


那个医生戴着口罩,眉毛繁乱,让人都看不清眼睛的形状。乱眉毛的医生心不在焉地瞟了一眼化验单,拿起来左右搧搧,又看看她和一彩,例行公事地问,谁是家属?
她听着这话,心里当时一凛,回应说,我是。
医生随即低头,在病历上刷刷刷地写了几笔天书,然后和化验单一起推到她们面前说,去办住院手续吧,这是急性白血病,往好了说能活10年,往不好了说也就一两个月,家属想好怎么处理后事。
一彩听着,当时就晕了过去。
乱眉毛的医生说,这可真是,孩子跟她又没关系,她着这个急干吗呢?
医生把身材滚圆、穿着一身地摊质料衣服的江一彩当成江一虹家的保姆了。

  江一虹后来问萧菲,你拿化验单给医生看,他也这么说话吗,怎么听着那么混蛋,一副欠扁的样儿!?
萧菲那时的头发已经都掉了,她轻轻地搔了下头皮,回忆说,好像,没有,那天当班的医生先做了一番她和凡克的思想工作,才小心翼翼地把检查结果告诉他们。
江一虹说,你瞧,这种事让我们遇上了吧,这种人也让我们遇上了。
萧菲两只手勾在一起,对着窗外那轮金黄的夕阳比划着,慢条斯理地说,指望人,一准靠不住,医生也一样。
江一虹便想起凡克那双晶亮亮的眼睛来,逗她说,凡克也靠不住?
萧菲回头,背对着窗,嘿嘿一笑,冲着她摇着一支手指,向上指指说,我只信上帝能靠得住。
江一虹不是太喜欢听萧菲没几句话就提她的上帝,姑且不论是否真有一个神乎其神的神,就是真有——嗨,怎么还会让你得了这个病呢?——这句话,是她与萧菲熟悉了之后,才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说出来的。
萧菲听着这样仿佛尖锐的问话,倒是一脸的坦然,说,不是每年都有个比例么,这次我占上这个分子了,就等于有个分母被解脱了。然后她回头对靠在床边的茵茵,嗨,不过,你可以争取重新做一个被解脱的分子!
所谓被解脱的分子,就是寻找成功配型的骨髓移植,如果成功,至少有一半的患者可以实现血液再造功能,继续活下去。
当然会有费用。
对某些人来说是天价。
对江一虹来说,钱不是最难解决的,最难的是,谁有这样的骨髓?而且,还愿意主动提供?
这么想的时候,她才深刻地理解了那个最简单的道理——钱的确不是万能的,有钱也买不来生命。
萧菲说,生命不是钱买来的,生命是上帝给的。
江一虹说,那让上帝再给茵茵一次生命吧!
萧菲说,那就向他要吧,他一准会给!
说完这话20多天后,医院方面通知江一虹,找到茵茵的配型骨髓了。捐献者竟然是凡克——萧菲的丈夫。萧菲刚入院时,凡克就到骨髓库中心捐献了造血干细胞,本以为也许萧菲能用上。但萧菲等了三个月,仍然没有合适的髓源。
江一虹有点儿想不明白,自己的亲人救不了,却能救一个陌生人,这种生命逻辑隐约透着一点儿怪诞。

  四

  茵茵做完移植手术后,还在隔离室。
那天,江一虹夜半在家睡觉,突然接到一彩的电话,说萧老师走了。江一虹拿着电话一时没反应过来,喃喃地说,萧老师,哪个萧老师?一彩说就是那个萧老师,信耶稣的那个。
江一虹坐在一堆被子里,懵懵懂懂地问,她走了,去哪儿了?她问的这话一说出口,立时就明白过来,没等一彩再说话,她急忙说,等着,我这就去!那时是后半夜3点,她从车库把车开出来,一路直奔医院。
后半夜的北京城,依然灯火通明,车与人俱少,仿佛一个美丽的梦中之城。江一虹想起有一天和萧菲说起她这半辈子做的许许多多的事,说起那些喝不上水的孩子,她看见萧菲的眼睛湿了,听见萧菲说,虹姐,渴的不只是孩子,还有你。
那天,本来她要反问这是什么意思,却被某件事打断了,后来,就没及再问,没想到,就差那么一句,就成了永远搁浅的问题。
有些事,有些人,要提问要关心,都要快,不然就来不及了……她恨恨地想着,在平坦的平安大道上猛轰油门。
江一虹赶到的时候,人已经送进了太平间。
她站在凡克旁边,心思空洞地帮着他收拾床上床下的物品。看见一本《圣经》,她想也没想,就说,这书送我吧。
凡克哑着嗓子说,好。
自始至终,她没敢看凡克的眼睛。

  靠在医院花坛边的长椅上,有清凉的风拂过。她想,萧菲再也没机会呼吸早晨的空气、倾听鸟鸣、触摸露水了。她记得,萧菲说最喜欢的时光就是凌晨,万物刚刚苏醒,她可以和她的神面对面。
她一直把这种表达当作一个美好的童话故事,真希望自己也能那么单纯——就像王菲的歌里所唱。
此时,她坐在一片鸟鸣之中,想着一个人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有一种透彻骨子的苍茫。她突然看清了一件事,似乎,萧菲身上特别缺少那种拼命要活下去的愿望,在她的记忆中,萧菲从未表达过强烈的求生之情,就像她也从未表达过任何抱怨和哀苦一样。
我在等待一个节日——有一天,她小心翼翼地问萧菲,如何看待最后的时刻,萧菲面色安详地回答她。那样的安详中透着一点羞涩的期待,仿佛她面临的不是死亡,而是与恋人的相会。那一刻,萧菲特别美,苍白无血的皮肤似乎都在发着光。
江一虹羡慕这样的表达,她深切地知道,她之所以会让自己那么忙碌,一个人没完没了地做那么多事,只有一个原因,她希望自己忙到可以什么都不想的地步,然后,才能不吃安眠药就睡个好觉,一直到天亮。否则,后半夜醒来,孤单单地直望天花板,想着如果此刻死在这里,根本就没人知道,难道不是世上最恐怖的事吗?
她再次想起那句她无法理解的表达——“渴的不只是孩子,还有你”,这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我渴吗?
她叹口气,顺手翻开手中的书,有两个字闪电一样跃进她的眼睛:“我渴!”她吓了一跳,砰地一声合上了书。
这太不可思议了,巧合得有点儿……像童话。
她咬咬嘴唇,又翻开一页,看见上面赫然写道:“凡喝这水的,还要再渴;人若喝我所赐的水,就永远不渴。我所赐的水要在他里头成为泉源,直涌到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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