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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井边

2013-11-18 作者:书拉密女  
来源:书拉密女的茶室我也要投稿


有一天,娟子实在看不下去了,冲他说:“不就是失个恋吗,又不是得了绝症,至于这副德性!要不你一头撞死算了,也算是殉情,听着还高尚点儿。”
马野抓起床头那把已经落灰的吉他,胡乱地弹了两下,仿佛不经意地说:“这东西,再不用,就废了!”
不知道这对夫妻的哪句话触动了他,等凡克再出现时,那个一度阳光灿烂的青春少年变成了一个“凛冽”的男人。
他蓄起两腮黑须,剃一只光头。身穿一套扎满铁钉的皮衣皮裤,脚蹬高腰皮靴,拎着一把吉他,呼朋唤友,和马野等人组建了“狙击手”乐队。他成了乐队的吉他手和主唱。
站在舞台上,他最常用的开场手势是竖起右手的中指,面色凝重,指天指地指人指自己,然后大喊一声:“滚!通通地滚!”于是,台上鼓声大噪,他敞开喉咙高叫:

  道可道,非常道。可道者,皆可笑!
别问我从哪里来,来处不可知,去处不可道。噫呀噫呀噫……
我是天地一飞篷,无心无意混沌中。
不知喜不知痛,不知生命何所终。呀噫呀噫呀……
道可道,非常道。可道者,皆可笑!
哈-哈-哈-哈-哈-哈!皆可笑!

  “狙击手”乐队存活了大概25个月不到,就烟消云散了。
没有人想到,暮春的那天傍晚,是他们的最后一场演出。那天,也是马野的生日。他们找了一间夜店,一群男男女女聚在一起狂欢滥饮,大呼小叫。快夜半的时候,有人从某个隐秘角落掏出一包大麻来,除了凡克,所有人围着那包大麻都意思了两下,所有人都陆续地攀登到情绪的最高处。有人扭曲,有人摇摆,有人高歌,有人狂叫,有人沉醉,有人痴笑……
惟有凡克没参与,这倒不是因为他洁身自好,而纯粹是偶然。那天,为了摆脱可怕的头痛,他一上来就迅速地喝多了,还没来得及等到那时髦的玩艺出场,他就一头栽到沙发上大睡起来。
等他在一片嘈杂声中好容易睁开眼睛,看见了满屋的警察。他当时以为自己在做梦,嘴里咕哝着,老马,老马,我昨天就梦见一屋子的警察,今天又梦见了,我要是明天还能梦见他们,我就……他说着,猛然看见其中一个人黑压压地向他直走过来,伸出一双铁钳般正义的大手,紧紧地捏住他的肩膀,他不由得大叫一声:“老马,真是警察!”
他不知道,马野那时正仓皇出逃,骑上那辆二手改装摩托车,在北京的夜色中一路狂奔,身后跟着一辆警灯乱闪的黑色警车。
摩托车从著名的后海出发,嘶叫着,绕过300多年前吊死明宗朱由检的阴险景山,经过20多年前死过学生的伟大广场,穿过将在2012年夏日暴雨黄昏淹死一名儿童编辑的广渠门桥下,在一座名叫光明桥的桥底,突遇一块黝黑尖锐的大石头,摩托车在石头上打了个旋儿,随即翻飞出去。
那辆一路上都在幸灾乐祸地鸣叫的警车,闪着威慑的灯光,在不远处戛然而停,几个黑影从车上下来,寂静地,像暗昧的路灯一样,看着远处无声无息的车与人。
凡克后来跪在太平间里,面对躺在冰冷的白罩子下面的马野,喉咙里压着吼,捶地骂他:“你这个傻瓜,你跑什么跑什么?!为什么不戴头盔?!”

  乐队没宣布,就解散了。兄弟们从里面陆续出来,个个神色萎靡,比没建乐队之前更低沉。彼此连招呼都没打,一一离开了北京,去南方的,去北方的,去西部的,去东部的,出国的……只有凡克一个人留了下来。那倒不是他无处可去,他本来已经打好行李,准备拿最后一点儿积蓄去西藏。
那天下午,他匆忙跳下床,打开咣咣大响的房门,看见门外站着马野三岁的女儿小木耳,还有一个身材娇小的短发女生,自称是木耳的幼儿园老师,她是遵照孩子母亲的托付,来送木耳,还有一只大背包。
凡克站在冬日下午蒙昧的光线里,恍惚察觉到,好像发生了什么事,而他再次是那个被蒙蔽的人。拉开背包,里面躺着一封写给他的信。内容很简单,娟子说对不起,我走了,你帮着照顾木耳吧。马野的东西我都送人了,剩下一对鼓槌留给你。
凡克把信团成一团,向身后一扔,骂道:“这个贱人!”
娇小的幼儿园老师看看凡克,对小木耳说:“告诉叔叔,他骂人了!”
木耳嫩声嫩气地对凡克叫了一声“克叔叔……”,还没等说下一句,凡克赶紧拍拍木耳说对不起,叔叔说错话了,然后对幼儿园老师说:“她妈这是什么意思?没怎么着,自己先跑了?”
幼儿园老师表情严肃地看看他,拿出一张报纸,上面赫然印着一条消息——昨天中午一女子跳下地铁当场死亡。老师冲木耳抖抖那张报纸,说:“是她妈。”

  三

  让凡克感觉最为难的,是如何帮木耳洗澡。不管怎样,木耳是女孩子,虽然只有三岁。他只好给那位个子不高、长相不太漂亮但声音很好听的幼儿园老师打电话,说:“萧老师,木耳要洗澡,我怎么办?”
萧菲想了想,说:“等会儿我过去吧。”
不久,萧菲开始在固定时间来帮木耳洗澡,并顺势把凡克住的那间平房小屋收拾收拾,扫扫地,擦擦灰。有时候弄得凡克有点儿不好意思,经常会赶在萧菲来之前自己先东一把西一把地简单整理一下。木耳说:“克叔叔,你收拾屋子比萧老师差多了。”
早些时候,凡克在一家琴行找了份活儿,每月有点儿固定小收入。地下室太冷了,他能受得了,木耳受不了。他咬咬牙,不忍心动娟子留给木耳的那笔并不算丰厚的钱,硬着一张脸,找几个朋友借钱交上押一付三的房租,搬进了二环一处破败的民居平房。房前有棵大槐树,初春时节,树上长出一层淡绿的茸茸嫩芽。木耳说:“克叔叔,我还得多长时间才能回家呀?”
凡克偶尔会加班,照例只能请萧菲帮忙顺路把木耳送回平房。那个大多数时候都笑眯眯的小萧老师在照顾木耳的事上差不多有求必应,这让凡克想起来很安心。当然,就凡克个人的品德来说,在能不麻烦萧老师的时候,他尽量不麻烦她。请人帮忙这事,次数不能太多,要求也不能太高,否则时间一长,会让人有负担,感觉厌烦是必然的。凡克很小心地把握着分寸和尺度,甚至还主动免费为幼儿园的演出活动做了一次伴奏。这事,让木耳分外自豪。他偶然知道,在幼儿园,木耳告诉小朋友——他是她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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