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经历
那时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看待死亡是那么漠然。除了怕自己死去,每个人看别人的死都极其平常。年龄大一些时才知道,死的确是这个世界上最平常的事,每天都有无数人被死亡抹去,被活人遗忘。后来,有伟人死在地上,像君主一样的死;举国哀哭,但天并没有塌下来。一阵死水微澜之后,世界很快就恢复了死气沉沉的平静。那时,我才朦胧意识到,死亡才是统治这个世界的真正君主,拥有无所不及、不可撼动的权势。
我对死亡的恐惧与日俱增;越多看见死亡,越多恐惧和悲哀。那时,娘常年疾病缠身;姥娘就过来照顾她,娘是姥娘六个子女中唯一的女儿,却是命脉最弱的一个。等娘稍有好转,姥娘带我跟她走了,一路上不停抹眼泪。她怕女儿死去——年轻女人早逝那时是相当普遍的,尤其是在贫困的农村。
随着我们兄妹四人逐渐长大,娘的死亡警报渐渐解除了;我进城上大学的那一年,娘似乎所有的病都没了。然而,奶奶的病却一天天加重了。人真苦,一件很小的事就能要命;说来难以让人相信,奶奶病发居然与六十六岁大寿有关。奶奶一生守寡,为保守名节,凡事谨小慎微,最忌讳张扬。六十六岁那年,娘和本族几个妇人闲聊,无意提及奶奶的岁数;内中有一个素来敬重奶奶的,悄悄买了礼物,在老人六十六岁生日那一天,上门儿贺寿。不料,奶奶因为毫无准备,加上深忌虚浮的操办,竟然因此病倒,从此每况愈下。那时,我在外地读书,每次回家,奶奶总是尽力为我做些好吃的,我却悄悄往肚里咽泪水。最后一次回家见奶奶,奶奶已病入膏肓;躺着没有任何表情,任凭伏在床头的我泪水湿透床单。
奶奶去世的时候,父亲没有当时告诉我,直到暑假前才让我知道;好让我能够回家面对一座最无法面对的坟头。其实,父亲不知道,最后一次离别奶奶,我就已经从家中携带了一身噩梦,常常梦见奶奶死去而半夜惊醒。尽管这样,当我来到奶奶的坟前时,还是不得不想、却又无法想像,从我一有记忆就以无数慈声爱语围绕着我的祖母,如何被一种称为“死”的势力埋在一堆黄土之下,永远再无声息。一种无法打破的隔离与黑暗压着我,近乎窒息.....
五年后的我,已有了自己的家。因为生计的艰难,祖母死亡的伤痛渐渐淡化;只是偶尔梦中会出现儿时与奶奶走过的小巷和小巷深处的老屋。就在这年开春的一天,父亲和母亲突然来到北京看我。那时我居无定所,实在不愿让父母看到我的落魄;但双亲的到来,还是让三、四年没回家的我感到高兴,赶忙向同事借了一间筒子楼,好让父母有个住的地方。
接站时,娘见面第一句话是:“身体咋这么单薄呢?”我赶忙避开娘的目光,拿出爹袋子里的小吃食儿,吃得很香;这样,娘才没有落泪 。回到“家”,又狼吞虎咽地吃了爹娘做的可口饭菜。最后,娘才慢慢地说,她最近常感觉身体不适,去县医院检查后,医生说要到大医院核查。我当时居然没有听出娘话里的隐情,就让爹娘先歇几天,再去医院。可是,第二天,爹就坚持去医院;直到拿来“癌症四期”的诊断证明,我才明白其中的原委!
娘挣扎了一年多,经过一次大手术,四次化疗、放疗,最后绝望地返回家乡。爹安慰我说,回家用中药也许更有效。其实,我知道,从确诊那天起,医院就不建议治疗;只是我们坚持要治,娘也以顽强的毅力和求生的渴望在死亡面前挣扎。最后,年仅50岁的母亲绝望地离开了人世。
在我心里,从来分不清奶奶和娘哪个更亲;因此也不敢正视,到底她们谁去世对我打击更大。然而,她们相继去世,使我对死亡的认识却发生了极大变化。祖母去世时,死亡对于我只是一种无法解脱的命运,死和它自己一样,是死的;但母亲去世时,死开始活在我眼前。这个怪物,不是例行公事一般、木然取走母亲的生命,像五年前取走祖母的生命一样;现在,它将祖母、母亲压在它的魔爪之下,目光却是直直地看着我,仿佛告诉我:你也要漠然对我吗?我会刷新你的痛苦!
母亲一离开北京,我就因长时间积劳成疾住进了医院。出院的那天晚上,做了一个噩梦:回到家中熟悉的堂屋,轻轻喊着要娘开门;门无声无息地开了半面,屋里影影绰绰,一个人从里面飘出来,像娘却无任何表情,却是一阵阴森森的风.....
还不满三十岁的我,最终没有倒下;又开始为自己的小家、为自己的前途奔波劳碌。
娘去世后的前三年中,爹每逢过年就来北京看我们,享受难得与小孙子在一起的时光。爹的身体向来很好,几乎没有看过医生。每次来,爹还带来好消息——姥姥的身体越来越好。娘的去世对她老人家打击最大,我原本极担心;听爹这么一说,得了很大安慰。这时,我已重归自己喜欢的学术之路,虽清贫,却也专心、安稳;慢慢地,死亡这个仇敌在我心里留下的伤痛似乎又渐渐平复了。如果生活如此继续下去,我可能也会渐渐对死采取漠然置之的态度,直到自己最终绝望地面对它。回头思考这些事情时,我发现自己对死亡的恐惧,是内心深处灵魂的挣扎;对死的漠然,则是头脑对心灵的戕杀。
在娘去世后的第四个年头,爹又来北京看我。这一次,他没有能按时正常返回,而是不得不留在北京的医院治疗,一年之后被“死亡”押送回家;而这时距离娘沿同样的道路返回,正好五年多一点!从祖母、母亲到父亲,都是五年之隔,多么残酷的设计!我从来没有想到,身体一向强壮的爹,会在56岁时查出肝癌,而且一检查出来,就是晚期。本来,爹是性格极为坚强的人,从来不“迷信”鬼神。但是,奶奶和娘相继去世,在爹脸上留下一层再也无法去除的凄凉。这次,当他发现自己又被死亡抓住的时候,爹像变了一个人。临终前的几个月,他请算命先生来看风水,在最后一口气息的支撑下,请人加高堂屋的屋脊。他对自己已经不存任何希望,但他显然是想到了体弱的我,和我两个弟弟,一个妹妹。
其实,在医院宣布父亲为不治的那一刻,我作为家庭的长子,就已经听见“死亡”的魔君明明对我说话:“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圣经《传道书》
7:2-4往遭丧的家去,强如往宴乐的家去,因为死是众人的结局,活人也必将这事放在心上。忧愁强如喜笑,因为面带愁容,终必使心喜乐。智慧人的心,在遭丧之家;愚昧人的心,在快乐之家。
【作者简介】 愚风,山东成武县人。1966年出生,88年毕业于哈尔滨科技大学技术物理系,91年于哈尔滨工业大学获硕士学位,98年获北京大学博士学位。2000年开始旅居美国,现为美国能源部所属的一所国家实验室的一名高级科学家。 愚风于2000年来美后接触基督信仰,次年复活节信主受洗。曾在丹佛神学院进修神学,现在科罗拉多一家跨文化教会侍奉,同时向当地的华人留学生、访问学者传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