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井边
那一天,阳光淡漠,在墙上浅浅地映出几块光格。萧菲的那头黑发,渐渐隐入微弱的光影里,只有她的微笑,在一只蓝色大碗的上边,快乐地展开。
一周之后,萧菲总算排上位置,医生说收拾一下住院吧,准备化疗。化疗得有家属签字,家属来了吗?
凡克说,我是她男朋友。
医生不屑地瞥了他一眼,说,没结婚的不行!
四
去化疗的前一天,妈妈赶来了。
妈妈说,这么大的事儿,能告诉表姐,就不能告诉你妈?白养了你!
妈妈一边恨恨地说,一边从包里往外拿各种萧菲最喜欢的家乡小吃,紫米糕、海棠酥、梅芽鲜、九转团团……呼呼啦啦排了一桌子。
妈妈说,今晚先狠命地吃上一回,明天大夫该不让吃了。
萧菲不好意思地看看站在一边的师母,解释说:“我妈总把我当小猪养。”
妈妈毫不客气,接口说:“真能当小猪养倒好了,我年轻的时候在农村,经我手养过的小猪,不过三五个月,一个个都能长得又肥又壮!哪像你……”妈妈说到末尾时,声音突然变低。
师母告辞了,妈妈坚持要把师母送到路口。
回来的时候,她告诉萧菲:“你们师母说,她得的是胃癌,现在只有1/4个胃了。看她气色不错,倒不像个病人。你说……她那么虔诚,怎么还会得癌症呢?”
萧菲把一本盖恩夫人的祷告书塞进背包,说:“基督徒也是人,为什么不能得癌症?”
“你们师母说,让我也信上帝,向上帝祷告。那是不是说,只要我肯信这个上帝,你的病就能好?”
萧菲避开母亲的凝视,看着窗外慢慢降落的黄昏,一边吃着海棠酥,一边仿佛轻描淡写地说:“上帝又不是菩萨,不是我们想怎样就怎样。”
妈妈坐到椅子上,说:“那我拜他干嘛?!”
放在从前,萧菲肯定会沿着这句话好好讲一回福音,把四个属灵定律依次讲个明白。从前,妈妈从来不会主动问上帝,更不会安安静静地听女儿说话。但这一次,总算有了一个机会,萧菲却不知从何说起。
“上帝对你的生命有一个奇妙的设计!”萧菲仍然记得第一次听见四个属灵定律时,向她传福音的那个韩语外教脸上的神情。她说这话的时候,有一种被称为“柔美”的光泽从她全身洋溢开来。那个叫Marie的女老师,拿着一张彩色卡片,上面是一只在阳光里飞翔的美丽蝴蝶,在卡片左下的角落里,有一条丑陋的小毛虫,畏怯、无助地伏在一片憔悴的树叶上。Marie指着那条小毛虫说:“这个,就是我们,从前的我们!”然后,她又指指那只在翩飞的大蝴蝶:“这个,是我们,成为上帝儿女的我们!”然后,她把双手合握在一起,贴近心口,两只眼睛笑弯弯地看着坐在对面的萧菲,温柔地,用韩国留学生特有的口音一字一句地说:“小毛虫,做毛虫的时候,无法想像,有一天,会变成漂亮的大蝴蝶!……”
两年后,Marie回到韩国,参与一个赴阿富汗工作的医疗队,在当地殉道。据说,那一批赴阿的基督徒,每个人离家之前,都写好了遗书。
萧菲知道消息后,重新打开那张彩色卡片,细细地看了又看,突然发现,蝴蝶的翅膀上竟然印着一行精美的花体字:“ForGodsolovedtheworldthathegavehisoneandonlySon,thatwhoeverbelievesinhimshallnotperishbuthaveeternallife.”(上帝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约3:16))那些洒着金粉的字母,在设计者的精心构画下,渐次组成了蝴蝶翅膀上的图案。而萧菲第一次拿到卡片时,并未注意到设计者的奇思妙想。
是的,我们太容易错过许多精彩和精心的设计了,仿佛它们不曾存在……
她想着,从书架上拿下那张卡片,递给母亲,指着那条小毛虫说:“这个,就是我们……”
五
医生说,药物一旦被身体吸收,头发会大量脱落,剃了吧。
萧菲从肩膀上取下一缕半长的黑发,在手指尖轻轻地拈了两下,慢慢放入事先准备好的白信封。她的动作非常慢,带着一点儿仪式感,仿佛在完成某个既具私密性又很神圣的事。
这是我的头发,不知道全剃光了,以后还会不会再长出来,早知道这样,应该先把婚纱照拍了……她想着,鼻子微微地酸了一下。给她剃头的老护士,仿佛知道她的心思似的,一边用小刷子打扫她脖子上的头发碎茬儿,一边说:“不着急,一个疗程结束就能长出来了。女孩子嘛,留长发那叫漂亮,没头发那叫潇洒,怕什么呀?”
她听着,扑哧笑出声来。回头用手机给自己来了一张自拍像,群发给诗班的几个弟兄姊妹。凡克回短信说:“不是所有的脑袋都适合光头,恭喜,你中标了!”
萧菲被关在独立病房,身上穿着条纹病号服,从衣领到裤脚,每一丝缕都散发着漂白粉的气息。手臂和心脏之间有一根长长的输液管,半透明的药液一滴一滴冷静地落下来,不动声色地滑进她的身体。她安静地躺在床上,周围是半透明的白色。整个世界,只有她一个人活着,是唯一呼吸的生物。
她的世界,是一个长方形的大盒子。她住进来的第一天,躺在床上看着灰白色的四围,感觉自己已经在墓穴里了,只是周围的空间略宽松些而已。她想起那年,和母亲、姨妈她们一起去外公的墓地祭奠,她不肯参与烧纸,只是捧了束鲜花,准备献在墓碑前。一回头,看见旁边谁的墓碑上也有一束花,样式、品种都和她怀里的那一棒很相似,却是枯萎了的,每一朵都是凋零。一瞬间,她仿佛看到怀里那束花最终的样子。花与人又有什么不同呢?此刻的鲜活和末了的枯朽,只是时间的差别罢了。
一开始,她觉得医院里的食物特别难吃,什么东西都做成粘糊糊的,一点儿味道都没有。没两天,无边无际的恶心和呕吐铺天盖地而来,所有的东西进到嘴里都是苦的,一直苦到胃里。再过两天,口腔里面的粘膜脱落了,吃进去的东西像钢针一样,每一次吞咽都是渗着血色的疼痛,一直疼到骨子里。而她连哭一声都做不到,眼泪会刺激鼻子里的粘膜,让她的眼睛和脑袋一整天都像蒙在铁罩子里一样。她才知道,先前的食物虽然苦,也比现在的痛好受。而后面,还有什么样的痛苦在等待自己,她想都不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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