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汉语处境的观点
导论
田立克(PaulTillich,又译蒂利希,1886-1965)是本世纪的著名神学家和哲学家,对现代基督教神学的影响尤为深远及广泛。但对于当代神学热门话题之一的生态神学,田立克对人与自然的关系的观点,却常被更正教教学的主流冷落了。2他所推许的对大自然的浪漫的态度更见不到引起甚么回响。3除了一些生态神学的书籍偶然提到他外,讨论他的生态神学的专文可说是绝无仅有。4田立克之未有在生态神学方面产生重大影响,可能是与他的观点与更正教神学的主流大异其趣有关。但正如山米尔(H.P.Santmire)所说,正因为田立克的立场是在神学界的边缘,并且他的神学非常具启发性,对于有兴趣生态神学的人,田立克会是一个很好的对话夥伴。5本文所要做的,是尝试从田立克的神学观点来看生态神学,尝试指出田立克的神学如何能为当代生态神学提供一个新的思考角度和发展路向,而对汉语神学的发展又有何意义。
本文进路
过去曾有一些学者提出从生态神学的角度来评估田立克的神学,但这些讨论很多时都是将田立克的观点套入一个既定的理论架构内,再进行分析和批判。这种做法会否歪曲田立克的观点已是一个疑问,但更成疑问的是究竟这种处理手法能否将田立克观点的独特性呈现出来。例如,一些神学家曾用上帝与世界在创造中的关系的不同模式为架构,从而讨论田立克对生态神学的意义。6可是,从这样的进路入手,顶多只能看到田立克是提倡对上帝在世界的行动作关系性和内蕴性的理解的芸芸神学家之一,很难突显田立克对当代生态神学所可能作的独特的贡献。山米尔在他的《自然的劳苦》(TheTravailofNature)中,追溯和分析基督教神学的传统,指出西方神学有两种不同的思维方法或说是神学主题(motifs)。第一种可称之为属灵的主题。此思维方法重上帝与人或灵魂的关系,讲述人的灵如何能升越自然之上,进入一种超凡脱俗的与上帝的团契,然后再回纷乱的尘世中顺服上帝的旨意来生活。依此思维方式,大自然常被忽略或轻视。第二种思维方法或主题可称为生态式的。此种思维方法所涉及的是关乎上帝、人类和自然的相互关系,讲述人的灵植根于自然界,渴望能陶醉于上帝在自然界的临在,追求在其中过顺服的生活。与属灵式不同之处在于,生态式的是将自然视为神学的基本要件(fundamentum),而属灵式的则看自然为神学的附属摆设,只有在涉及到基本的神人关系时才值得提及。山米尔认为生态式的思维方法才能符合生态处境的要求。7山米尔表示,田立克的神学思维方法可说是彻底生态式的;山米尔更进一步指出,田立克的神学有三方面是特别值得褒扬的。首先,田立克对上帝作为存有的根基(groundofbeing)的理解,是超越了后康德(post-Kantian)神学中将上帝等同于一位与宇宙无甚关系的道德位格的理解。其次,田立克能由路德及奥古斯丁等人的神学吸取养份,从而发展出一种大自然的神学(theologyofnature),这种大自然的神学能同时强调上帝在大自然中的神秘魅力以及大自然参与在上帝的生命中的生生不息(fecundity)。最后一方面是,田立克发展了一种圣礼的大自然神学,肯定了神圣并不单单临在于圣礼中,而是藉信心也临在于自然的事物中。8不错,山米尔对田立克甚是推许,甚至为他未能在该书内详细讨论田立克的立场引为憾事,9而他所提出的三点也是十分正确;可是他是否已经完全点出了田立克的观点对当代生态神学所可能作出的独特的贡献呢?田立克曾表示过他对大自然的态度是浪漫主义的,而他的「自然参与在堕落和拯救的过程」的主张,就最能表达他的那种浪漫态度,10可惜的是,即使是对田立克的神学作高度评价的山米尔也忽略了此主张。若要对田立克的生态神学有一个比较公平的讨论,那就不能不处理他的「自然参与在堕落与拯救的过程」的主张。本文讨论田立克的生态神学,是以他的「自然参与在堕落与拯救的过程」的主张为焦点,并会尝试由田立克的神学方法来处理生态神学的问题。这样的进路相信会比较能够公平地对待田立克的神学,并且会更能充分地欣赏和公平地评价田立克对生态神学的所可能作出的贡献。以下将会先陈述田立克对大自然的浪漫态度;接会铺陈田立克的自然参与在堕落与拯救的主张;然后从生态神学的角度来评估田立克的观点;之后再依从田立克神学的方法,就是他倡导的关联法(methodofcorrelation),尝试对怀特的学说作出回应;再之后会按田立克晚年所注重的宗教对话之路向,讨论田立克的生态神学与佛教对话;最后本文将以讨论田立克的生态神学对汉语神学的发展又有何意义作为总结。
对大自然的浪漫态度田立克本人从未使用过「生态神学」一词,但田立克对大自然的神学观点绝不是他的思想的一个外围性的问题。他对大自然的观点,早在生态或环境危机成为神学的热门话题前已经成形。事实上,他对大自然的神学的兴趣非常浓厚和持久。正如山米尔指出,由田立克最早期撰写有关谢林(F.W.J.vonSchelling,1775-1874)的论文,直到他晚年与佛教人士对话,田立克对大自然的神学的兴趣从未有动摇。11田立克以浪漫主义来阐释他自己对大自然的态度。田立克所说的浪漫的态度,其实是指一种主要是审美的、默想的(aesthetic-meditative)态度,多过是一种科学的、分析的或是科技的、控制性的态度。12田立克对大自然的神学的观点,表达了他这种浪漫的或欣赏的态度,而这种态度是源于其个人的经验。在他的「自传式反省」,田立克列出三方面的因素,影响到他对大自然的浪漫态度。首先是他在早年和晚年都与大自然沟通;他能记起曾多次在类似的情况下经验到一种神秘地参与在大自然之中。第二方面是来自德国文学特别是浪漫派诗人的影响;在浪漫派文学中,充满了一种与大自然合一的自然神秘主义的表达。第三面的影响是来自田立克的路德宗(Lutheran,或译信义宗)背景。路德宗的基本立场(Infra-Lutheranum)肯定有限能容无限(finitumcapaxinfiniti)。如无限能临在于有限之内,则自然神秘主义是可能和真实的。13田立克对大自然的浪漫情怀,对他的神学发展方向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在众多二十世纪神学家中,受谢林哲学影响最深的肯定是田立克。田立克甚至承认,他自己对大自然的神学理解是深受谢林的自然哲学的影响;但最有趣的仍是,田立克自己也认为谢林的自然哲学从科学的角度来看是不可能成立的。14由田立克对大自然的浪漫情怀,不难了解到他否定康德后的更正教神学,特别是其中将自然投降于自然科学及工业化社会的负面态度。田立克更批评立敕尔派(Ritschlian)神学,将一道无限的鸿沟筑起在自然与位格之间,并将耶稣的功能理解为将位格生命从自然的辖制中释放出来。15出自同样的情怀,田立克也排斥在美国的加尔文主义和清教徒主义。从田立克看来,二者都是立敕尔主义的盟友,因他们都主张要对自然加以科技性的或道德性的控制。16田立克对大自然的浪漫态度,并不以为自然本身是全然美丽、没有痛苦或悲剧。相反地,田立克是充分意识到大自然的悲剧性格。正如我们将会看到,田立克所说的「自然参与在堕落与拯救的过程」,正是肯定了大自然正在一堕落或悲苦的状态中。在此意义下,田立克对自然的看法是相当现实的,一点也不「浪漫」。田立克对科技的态度也是非常现实的。他对大自然的浪漫态度,并不表示要断然拒绝或全然否定科技。田立克对在科技化社会中人性的疏离(estrangement)有很尖锐的批判,这是众所周知的。他所严厉批判的,并不局限于人际关系的割裂或非位格化depersonalization)的现象。他在一篇讲章中这样慨叹:科技文明是人类所矜夸的,却带来对大自然、土地、动物和植物的巨大损害;它在很细小的保护区内把真正的自然保存起来,同时又占据一切,为的是要操纵和无情地破坏;而更糟糕的是,很多人因此而失去与自然共同生活的能力。17田立克特别关注到,在这种情况下,很多人会变得对大自然的哀鸣无动于衷。18虽然田立克对科技文明有如此严厉的控诉,他并不因此而否定科技本身。田立克认为,虽然我们的困境多少是由近代的科学与技术的发展所带来,但是对科技的埋怨是愚昧和无聊的,因为科技的运用是人性的一部分,更是人类伟大之处。19田立克肯定圣经所说的,人有能力主宰万物的教训,意思是说人类有力量去拯救或破坏一切的生灵。20田立克对大自然的浪漫态度,并不是提倡要回到那未有科技文明、未有任何污染的原初的自然。对田立克来说真正的问题不是人类应否使用科技,而是在于如何运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