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和理性:一种认识论的分析
我不想在这里深入讨论尼西亚信条。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尼西亚信条是一批基督教内部的重要人物所制定的。不论其内容如何,在形式上乃是人的判断。每一条信条都包含着这些参与者的理性活动,如提出命题,进行推论,相互批评和讨论,形成共识。而且,由于尼西亚信条的制定者德高望重,它的分量就非同小可。在此之后,凡是涉及神学信条的问题,人们都依此为准。陆陆续续,在教会历史上还有许多重要的宗教会议,教会借此解决纷争,制定信条。我们称此为权威性的教会传统。也就是说,这些信条就成了人们思想和判断的标准。权威出现后的一个重要现象是:跟着权威就行了。
耶稣教导他的门徒:要相信。现在,教会的领袖们也告诉教友们:要相信。但这是两种根本不同的相信。耶稣要门徒们相信;但是,他离开了他们,让他们在信任中决定走哪条路。他们必须在信任中作判断;理性和信仰同时作为他们的生存出发点。这是一种在张力中的生活。然而,当人们相信这些教会领袖们所制定的信条时,这些信条并不离开他们,而是作为具体的行动指导原则。特别地,当他们遇到生存上的疑问时严重地依赖主教们的决定。显然,这样的生存没有理性和信仰之间的紧张关系。
人们会说,对于平信徒来说,无论在智力上,还是在学识(神学知识,《圣经》知识,教会传统等)上,肯定不如历史上的那些主教们。这些主教们都是最优秀的人,他们制定出来肯定是最好的!所以,我们只要相信就行了。这里的相信,归根到底是相信这些主教们的思想。由于这些主教们能够提供具体的指导,所以,一般的平信徒就放弃思想,跟着主教们的思想走。这是一个没有思想的时代。历史学家干脆称之为黑暗时代。
但是,问题在于,这些主教们自己是否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呢?如果他们的带领出了问题,跟随者就必然走错方向。如果走错了方向,那么,跟随者就无法做好基督徒。主教们都是人;他们是可能犯错误的。这是一个关系基督徒生死存亡的问题。把这个问题提到人们的意识水平上来的人是德国思想家马丁路德。路德深深感到这里不对劲。对于路德来说,作为基督徒,相信耶稣是没错的;但是,你教皇说的就是对的吗?教皇只是一个人而已,凭什么说他说的就是对的呢?主教们也都是人,他们也是可能犯错误的。跟随教皇实际上是一种柏拉图批评下的信念认识论,所尊崇乃是教皇或主教们的δ?ξα,而不是上帝的δ?ξα。对于神的话,路德说,他只有相信,并在相信中去体会和理解。但对于教皇和主教们的话,他认为他有资格提问,思考,和判断。路德写了三篇重要的檄文,其中一篇叫《论教会的巴比伦监禁》。他提到,教会实际上是被亚里士多德主义所束缚了。为什么呢?因为这些主教们都是从亚里士多德的思想出发来理解一切,包括《圣经》和教会的历代决议。这样做的结果是把亚里士多德当作是上帝的话的理解基础,从而使亚里士多德的话置于上帝的话之上。
我们知道,对于基督徒来说,跟随耶稣就是他们的生存。为了跟随耶稣,就必须理解上帝的话。如何才能理解和把握上帝的话?如果不从某种权威出发,该从何处出发?路德谈到,对于上帝的话,我们只能从自己出发直接地去理解上帝的话。也就是说,我们不必依据任何其他人的思想观点来理解上帝的话。实际上,每一个人在理解上帝的话时并没有高低之分,而是完全平等的。当一个人在这个时候从自己的理解出发去领会上帝的话时,他可以直接和上帝交流,接受上帝的启示,从而理解了上帝的话。
于是,在路德的思想中,面对上帝的话,每一位基督徒都有两个出发点:他相信上帝的话是真理和至善;这不是一个理性推论,而是完全的信任,是在信任中的接受。但是,他必须从自己的理解出发去接受上帝的话;也就是说,他必须在理性中推论和判断,给出自己的理解。这两个出发点是不相容的。信任不允许判断,判断排斥信任。路德自己究竟是从信任出发,还是理性出发,我们无法给出明确的结论。一般来说,当路德面对上帝的话时,他拥有完全的信心,因为上帝的话是完全的绝对的真理,他只能在信任中接受。这是他的信仰生活。但是,当他把所接受到的用语言表达出来时,他不得不使用一系列的判断句,从而无法避免进行理性推论。路德在和罗马教皇主义者进行辩论时也明确地指出,他的思想,推论,判断都不能违背他的良心。对于听众来说,路德和上帝之间的这种内在的认识论关系是完全私人的;而人们能够看到的只是路德的一系列理性判断。
我把路德的这种挣扎称为双重权威问题。马丁·路德深深地感受到的理性和信仰之间的这种张力。正是这个张力一直在折磨并推动他和教皇主义的争论,和他的同事们的争论。简单来说,这个张力是他的思想的动力。而且,这个动力通过笛卡尔传给了整个近代西方思想史。[6]
我们看到,理性和信仰是两个认识论出发点之争。这个挣扎只有在基督徒的生存中才可能出现。而且,只要是基督徒,这个挣扎就不会消失。但是,对于非基督徒来说,这不是一个永恒的问题,而是一个可以得到解决的问题。比如说,作为理性主义者,一切问题都可以通过理性来解决,所以不会出现挣扎。当然,对于一个顺服在权威中的人来说,这种挣扎也不会出现。比如说,一个生活在中世纪的基督徒,他也许完全顺服在教会权威之下;只要是教皇说的,就是对的。这种人也不会感受到理性和信仰的张力。但是,在路德看来,在教会权威之下的信仰不是面向基督的信仰,而是教皇的信徒。
我想特别强调的是,理性和信仰之间的张力在基督徒的生活中是永恒的;而对于非基督徒来说,这一张力则是暂时的,可以摆脱的。也就是说,这是一个基督徒的生存问题,与其他人无关。这一点并不难理解。基督徒在耶稣离开之后仍然跟随耶稣;跟随是在信任中的跟随;但是,耶稣不在眼前,所以每走一步都必须依靠自己的理性进行判断选择。这两个认识论出发点永远都存在于基督徒的生活中,于是就产生了认识论上的一种张力。
正是这个张力,在我看来,推动西方思想史的发展。甚至是近代自然科学的出现,我发现,也是在这个张力中形成的。因此,我认为,如何保持这个张力乃是认识论的重大课题。很简单,如果缺乏这个张力,我们的认识将会是很简单的事。在没有张力的认识活动中,我们或者从信仰出发;在信任中全盘接受,不进行任何思维。实际上,有一大批基督徒便是在这样的思维中。当然,这不是耶稣给予他的门徒的认识方式。我们也可以只从理性出发,如理性主义者,而不经历这个张力。显然,从理性出发进行判断,一切都必须经过理性,如笛卡尔的“怀疑一切”。虽然还有多东西不懂,但是,只要继续努力就必能认识一切。这样的认识论也不会出现理性和信仰之间的张力。当然,这种没有信仰的理性主义认识论会引导认识者走向自我禁锢:一旦我形成了完整的思想,我就能够解释一切问题,变成了一个老顽固。